第2章 新药

作品:《书说江湖半尺寒

    “嘿咻,”温清海背起了一张木椅,将【龙脊】斜挎在身前,一步一个坎地沿着河向下游走去。


    他和【貔貅】已经在那间小木屋待了十天了。


    趁着她的外伤稍微好一些,他必须得将她从这里带出去。虽然【貔貅】的膝盖已经接上,但骨头之间的韧带却还需要静养。河边的气候太过潮湿,对筋骨之类的恢复很不好,而且还容易留下风湿一类的痼疾。


    【貔貅】就坐在木椅上,温清海背着她的时候,让自己的身体稍微前倾,这样既省力,又能让她坐得稍微舒服一点。


    关于几天前的那天早上,这个女人抱着自己说出“纪宁”二字这件事,她一直都避而不谈,只说当时并没有睡醒,说的都是梦话。


    不过温清海已经大概有了一些猜测——估计她梦到的人是她的兄弟,而且分开很久了,这个人和自己长得很像,像到足以让她认错的程度。


    可在温清海的心中还有另外一个答案,只是这个答案有些让人难以接受。


    他有些不敢面对。


    两人前进的方向是这条河的下游,温清海考虑过往上游走,但陡峭的山壁和满是乱石的河滩让他放弃了这个想法——反正只要沿着河走肯定会碰到人家,现在他们不需要辨别方向,首先要找的是有人烟的地方。


    至少,现在他们应该知道自己正身处什么位置。然后再找个郎中开些外敷药——温清海听师父说过,就算只是小小的脱臼,也有可能落下病根。


    不知道是老天在和他们作对还是怎么着,两人走了两天的时间,别说是人家,除了天上的飞鸟和河里的鱼之外,他们连一个喘气儿的都没碰到。看着渐渐落下的太阳,温清海叹了口气,心说今晚又得睡在野外了。


    吹燃了火折子点燃了篝火,温清海将叉到的鱼去了鳞片和内脏,用棍子穿好插在篝火旁——关于这个火折子,温清海还要感谢修桦。还好当初听她的买了个高级货,不然现在他们连个火源都没有。


    “谢谢。”【貔貅】接过了鱼道了声谢,比起刚刚见到时的剑拔弩张互相戒备,二人之间的关系变得柔和了许多。


    大概是一起经历过了这么多,互相之间多少已经有了一些信任和依赖。


    这里没有【剑圣】的门徒,没有【山海图】的【貔貅】。在这荒山野岭之中,身份与背景根本毫无意义。


    毕竟他们现在只能依靠对方——没有温清海,【貔貅】必将死在这荒山野岭;没有她,温清海也不可能独自一人撑这么久。这个女人教给他的投枪技术,已经成为了二人活下去的主要手段。


    “不客气。”温清海拿起了另一条鱼咬了一口,又拿出上午吃剩下的鸟肉放在火上烤着,吃着吃着,温清海忽然开口问了一句:“哎,姐,这么久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貔貅】的嘴角抽了一下。


    她知道,这家伙是故意这样问的。


    那天早上因为自己的疏忽大意,让他知道了自己对“姐姐”、“弟弟”一类的词很敏感,自那时开始,这个少年就时不时地用带着这些字眼的话语和她来一次“不经意”的聊天。


    他是什么意思,【貔貅】心知肚明——他不过是想从自己这里套一些话出来罢了。


    可惜,她什么都不能说。


    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就再也回不了头了。无论是对这个少年来说,还是对自己来说。


    “皮姐,鸟肉热了。”温清海将烤好的鸟腿递了过去。


    【貔貅】额角的青筋顿时凸了出来——这家伙,越来越得寸进尺了。


    强压着怒意,【貔貅】咬牙切齿地露出了一个“感谢”的微笑:“谢谢……不过我不姓‘皮’。”


    “哦?那你姓什么?”温清海将眼前的鱼翻了个面,看似不经意地追问了一句。


    “我姓……”刚说了两个字,【貔貅】就叹了口气——她又差点儿进了这家伙的圈套,“唉……温清海,这样有意思么?”


    “不这么问你,你肯和我说实话?”温清海也没指望一下子就能问出来,他得慢慢地瓦解她的防线。比起第一次时她的沉默不语,现在已经有了不少起色——起码她肯张嘴和他搭话了。


    “知道我的名字,对你没什么好处的。”


    “其实我对你的名字没什么兴趣,”温清海扭头吐了一口鱼刺,河鱼哪儿都好,就是刺太多了,“我感兴趣的,是另外一个名字。”


    难得她今天能给自己这么多回应,他打算再逼得稍微紧一些。


    “纪宁,这个人是谁?”


    “他和你没有任何的……”“他和我有什么关系不重要,我只是想听听他的事而已。”


    看着低头专心烤鱼的少年,【貔貅】依旧没有说话。


    “连这些事都不肯讲给我听?”


    “我……唉……”【貔貅】闭上眼睛思考了一下,她靠在了身后的岩石上, 抱着膝盖歪着头望着温清海,目光中多了些无奈和落寞,“曾经有一户人家,这家人很穷,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揭不开锅的日子。”


    “后来……女儿的娘亲再次怀孕了,可就在她弟弟生下来的那天,她的娘亲因为难产撒手人寰;没过几个月,父亲也因为悲痛过度身染恶疾,跟着娘亲一起走了。”


    “女儿没办法,只能四处求人帮忙。还好邻居可怜她,让她在一家成衣店给人做一些缝缝补补的活计……虽然日子难过了一些,但女儿也没什么抱怨。反正也不会再差了,不是么?”


    “之后呢?发生什么事了?”温清海面前的鱼已经凉了,从【貔貅】开始讲述的时候开始,他就没再动过。


    “她的弟弟丢了,女儿找了很久,草鞋走破了,脚底磨掉了皮,弟弟却再无音讯。”【貔貅】的声音有些颤抖,她深呼吸了一下——这么多年以来,这件事一直都是她不敢去面对的回忆。


    “所以……你一直都在找?”温清海听明白了,但心中却难以置信地没什么波澜。


    他见过太多悲惨的家庭,对这种事早已经麻木。现在眼前这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女人说她是自己的姐姐——对于此事,温清海只有一种无法言喻的不真实感。


    他从未有过亲人,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样的关系。


    “嗯……”


    “找到了么?”


    “……嗯。”


    “那……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还能怎么样?”【貔貅】说话的时候,目光一直都没有离开过少年的方向,“他有了自己的生活,有了自己的爱人,有了自己活下去的本事。”


    片刻之后,她轻轻笑了笑,说道:“所以我不打算插手他的生活……就这样吧。而且,我想他也不会想要认这样一个姐姐的,因为太麻烦了,不是么?”


    她在试探,试探少年的反应,同时也想给自己一个狠下心来的理由。


    可这次,沉默的却变成了温清海。整整半个时辰过去了,他没有给她任何的回应。【貔貅】的心一点点的平静下来,直到他裹着破布睡了过去,她也没等到他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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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尾宫,嗔怨殿。


    作为关押罪人的地方,【嗔怨殿】有着整个青丘国最严密的守卫。平时这里关着的都是一些犯了错的侍女和宦官,但自从【钦原】事件给皇宫来了一次大清洗之后,留下来的人都是一些很守规矩的人,这座大牢也就因此空了下来。


    现在,嗔怨殿重新有了囚犯。这座偌大的牢狱中,只关了两个女人。


    严格来说,毕玥和梅樱桥并非是作为囚犯呆在这里,而是做着类似御医一样的工作。不过她们并不是给人看病,陈瑜将一座偏殿赐予了她们,在这座偏殿中有着宫里留存的各种药物,毕玥要做的,就是继续制作【失心散】。


    在九尾宫的御医们口中,【失心散】已经被称为【天下第一奇毒】。这种只毒害人的神志,却对身体一点损伤都没有的毒药令陈瑜十分忌惮,毕玥是唯一了解【失心散】药性的人,比起杀了她来说,让她活着更有价值。


    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活人永远比死人更有用。


    虽然在生活上,陈瑜满足了她们一切需求,唯独剥夺了她们的自由;但对梅樱桥来说,这样的日子却让她感到很安心。


    只要能和【九月姐】在一起,是大牢还是山野,都无所谓的。


    毕玥不知道为何陈瑜会让自己留在这里,若是按照常理来说,她犯下的罪足以千刀万剐,光是一条“谋反”就可以将她凌迟处死。


    不过她并没有杀自己,反而还让她继续制作这种奇毒——当然,并不是将【失心散】还原出来,而是提取其中一部分的功能。


    【失心散】虽然能够毒害神志,但在陈瑜的眼中,却看到了它的另一种功能。


    那便是“镇痛”。


    在毕玥来之前,陈瑜已经让御医对残留在宫中的【失心散】进行了许多研究,但结果都不尽人意,就在众人一筹莫展之时,陈瑜却在其中发现了可以利用的地方。


    作为【实验品】的人是【百足钦原】尚未处决的余党,对于这种罪大恶极且毫无用处之人,陈瑜已经不再手软。她将之作为实验品供那些御医们试药,榨干这些“活着的尸体”身上最后的价值。


    当某天陈瑜去视察的时候,偶然发现【失心散】不光能破坏人的神志,若是剂量足够大,还能摧毁各种感官——味觉、听觉、视觉、嗅觉,甚至是……触觉。


    就在那天,她发现了【失心散】最大的效用。


    余飞曾在战场上待过,闲暇之余,陈瑜从他那里听来了许多两军阵前的事。许多战士经常是撑过了一场战役,却最终没有撑过身上的旧伤。很多外伤的治疗手段都比较粗暴,有时为了消毒,甚至会用烧红的木炭来烧灼伤口,再用拿火烤过的针将伤口两边的血肉缝合到一起。


    那些受了轻伤的战士们基本上不会处理外伤,只是用布随便包扎一下了事;而那些受伤比较重的士兵中,有一半都是死于这种粗暴的治疗手段。


    那种剧痛,不是一般人能够忍受得了的。


    但如果,有一种方法……能够将治疗过程中产生的剧痛消除掉呢?


    陈瑜从【失心散】中看到了这个可能。


    可惜宫里的御医能力有限,他们连这种奇毒的配方都不知道,光靠一点点的摸索,想要得到结果还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


    就在陈瑜不知道该怎么解决这件事的时候,罗巅给她送来了一个礼物——【钦原】。


    她不知道这个女人为什么会落在罗巅的手中,也不知道本应该恨着【钦原】的梅樱桥为什么也和她在一起,不过这都不重要了。


    父皇陈卢曾经问过她一个问题,如果有一个人杀了一万人,又救了一万人,那么该怎么对待这个人?


    这是在自己刚刚登基那天,陈卢即将离开九尾宫的时候问她的,当时陈瑜的回答是,无论这人救过再多的人,他终究是罪大恶极的,按律,当斩。


    父皇听过之后却只是笑了笑,他说,有朝一日你想明白这个问题的时候,你才算刚刚达到一个合格帝王最基本的要求。


    时隔将近五年,陈瑜终于有了答案。


    身为皇帝,需要考虑的并不是如何去“审判”这个人,而是要利用他,杀该杀之人,救应救之人。


    【钦原】可杀万人,却也可救万人。


    所以,她不可以死。


    至于【山海图】,陈瑜实在是没什么好办法,对方潜藏在暗处,她根本连看都看不到。就算知道了他们想要颠覆天下也是无能为力,只能等对方有行动之后,自己再被动地见招拆招。


    不过陈瑜还是能预见到,将来一场恶战必定在所难免,所以此刻让【钦原】尽量发挥其作用,也是对未来的一种提前防范的措施之一。


    “不必跪,今天开始,你们二人见朕免礼。”陈瑜和裴致远走进了嗔怨殿的大院中,毕玥和梅樱桥刚想跪下行礼,就被她随意挥手免去了礼节,“进展如何?”


    “回陛下,还在起步阶段而已。”毕玥低着头,毕恭毕敬第回答道。对于陈瑜,她一直有一点不甘心,不过也并不会因此而介怀——自己顶大天了算个邪教的小头子,人家可是皇帝——她跟皇帝较什么劲?


    “嗯。”陈瑜也并不指望能多快得到结果,她今天来这里是为了给她们送点儿“东西”,只见她朝身后挥了挥手,立刻有几个人赶着几辆蒙着帆布的马车驶了进来。赶车的人都是裴致远手下的死士【百目鬼】,其中走在最前面的,便是当初坑苦了刘公公、李公公的姜公公。


    “陛下,这些是……”


    “死囚。”陈瑜并不打算隐瞒什么,“他们是从全国各地聚集起来的,稍微强壮一些的死囚,这些人犯得全部都是死刑,最晚秋后就会问斩。不过……比起杀了他们,朕觉得还是让他们在这里待着比较好。”


    说着,她走向了一旁的木桌,拿起了一个绑着布条的小瓶子,布条上写着三个字:试作品。


    用手掂了掂小瓶子,陈瑜回手将其扔给了姜公公,姜公公接过之后朝她点了点头,接着扯掉了马车上的帆布——


    帆布下是一座铁笼,里面关着五、六个壮汉。


    他们,皆是杀人放火的恶徒。


    “哟,”一个光头的家伙看了一眼陈瑜和毕玥,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奸笑着说道:“原来皇帝竟是生的如此水灵,来陪哥哥玩玩?哥哥包你流连忘返!”


    “呵。”听到对方的话,陈瑜也不生气——她和一具尸体有什么气可生的?


    姜公公也笑了,只不过比起光头和陈瑜的笑,他的表情,更接近于“残忍”。


    光头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很难看,因为他看到姜公公正在打开铁笼的锁链。


    光头之所以有恃无恐,就是因为他感觉对方忽然将自己带走,那么至少也是对自己有所求,应该不会轻易地取走自己的性命。不过现在看来……自己好像是错了。


    大错特错。


    一炷香的时间过后,光头奄奄一息地被绑在笼子外面,他的身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口,那些伤口上涂着各式各样的药膏,这些药膏,都是【镇痛膏】的试作品。


    可惜,从光头时不时的哀嚎声中来看,这些试作品的效果显然并不理想。


    光头被一边割伤口一边涂药的时候,其他马车上的帆布也被扯了下来,那些死囚们看着光头的下场,一个个噤若寒蝉,再也不敢对这间院子里的人口出狂言。


    因为光头的下场,就是他们未来的结局。一时的口舌之快,只会让痛苦更快地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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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狼牙月下,晚风萧萧。


    等到梅樱桥睡下了,毕玥独自来到一间偏殿内,那里,吊着气若游丝的光头。


    他一间变成了一个血人,满身都是大大小小的伤口。这些伤口,是用来试药的。


    毕玥的面前摆着二十几个小瓶子,这些小瓶子装的都是试作品,左边那一堆已经试过了,这些药要么就是毫无用处,要么就是剂量过大——大到足以摧毁人的所有感官。


    还没试的只有右边的几个小瓶子,她拿起了其中一瓶,用木片挑起了一些药膏涂抹在了光头的伤口上,这个倒霉的家伙立刻发出了一阵哀鸣。


    看来这个也是失败品——毕玥皱了皱眉,有些懊恼地将小瓶子放在一边,重新拿起了一个没试过的。


    就这样,她将剩下的药全都试过了一遍,一瓶效果理想的都没有。


    回到桌边,她坐下来一遍又一遍地检查着药方——关于药方,毕玥能肯定是对的,毕竟【失心散】是她复原出来的,许多细节和药性她都了然于心,这方面肯定不会出什么差错。


    唯一让她头疼的,是主药和辅药的量的多少。


    这二十几瓶药,全部都是失败作,表现最好的一瓶,也不过是只有预计中的两成效果而已。


    就在她苦恼该怎么调整一下药量的时候,身后传来了光头痴傻的笑声。毕玥转过头用满是血丝的眼睛看了他一眼,这家伙正一边留着口水一边看着她傻笑,两只眼睛甚至已经失去了焦距


    他已经疯了。


    “废物……”毕玥冷漠地望了望便不再看他,反手甩出了一根铁钉出去。铁钉准确地打穿了光头的脖子,深深地钉入了他的颈椎。


    “真是可怕的暗器。”就在毕玥打算回去休息的时候,一个声音却从门口传来。她望向了声音的方向,只见一位身材娇小、满头白发的少女站在了门口。


    “陛下。”毕玥只是朝她点了点头,不过语气和动作中,却丝毫不见尊敬的态度。


    “离开了你的小情人儿,终于露出本性来了?”陈瑜慢慢走到光头的身前,抄起了旁边的火钳子用力拔了拔——铁钉纹丝不动。


    “有倒钩,拔不下来的。”毕玥此时也没心情再研究下去,她走过去捡起了一个锤子,用力砸在了光头的脖子上,铁钉一下子打穿了他的颈椎骨,光头的脖子立刻垂了下来。


    接过了陈瑜手中的火钳,毕玥抹了抹脸上的血,将铁钉从他断开的脖子中夹了出来随手扔在了一边。


    “要是那天罗烟没来救朕的话,朕是不是也会是这个下场?”陈瑜心有余悸地看着那根铁钉,心中只感觉一阵后怕。


    “会更惨一点儿。”毕玥走到屋角的水盆前洗着脸上的血迹,“那时的钉子上,带着毒。”


    “这根钉子上没有?”


    “制作那种毒的成本很贵,除了对付一些必须要死的人之外,轻易我是不会使用的。”毕玥擦了擦手走到了陈瑜面前,轻轻地勾起了她的下巴,“比如现在的陛下您,就没有这个价值。”


    “……听着让人有些火大。”陈瑜的额角渗出了冷汗——她是第一次和这个女人如此近距离的接触,而且还是独自一人的情况下。


    “呵。”看到陈瑜的样子,毕玥轻哼了一声,回到了椅子上坐下,“不逗你了,陛下这么晚来找民女,想必不是为了聊天来的吧。”


    “朕确实找你有事。”陈瑜转过身掩饰着眼中的慌乱,刚刚那一瞬间,她竟然感到了恐惧,“朕想让你教朕一些东西。”


    “陛下身边那么多御医,还用得着让我教?”


    “朕想学的不是医术。”陈瑜咬了咬牙,转身再次面对着这个目光冰冷的女人,“朕要学的,是你的【断魂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