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落难

作品:《书说江湖半尺寒

    青丘国,九尾宫。


    了结了【百足钦原】一事,九尾宫慢慢地恢复了元气。补上了因为这次事件空缺的侍女和宦官之后,整个皇宫再次变得充满了生机。


    【百哀公】裴致远恢复了官职,一心一意地辅佐在【白狐帝】陈瑜的身边,【飞狐营】大统领余飞也重整了大营,忠诚地守卫着皇宫。


    对于那些死去的宦官和侍女,陈瑜对外宣称的是“有人意图谋反”。反正她只是想给这些人的死找一个理由而已,证据什么的随便伪造一下就好。


    【百足钦原】及其渗透了九尾宫的事,决不能被外面知道,不然就会有人对皇帝的地位及安全产生质疑——整个青丘国最安全的地方都被渗透了,那其他地方呢?


    对陈瑜来说,这种控制消息的手段要多少有多少。


    虽然事件结束了,但九尾宫对于入宫之人的筛选却变得更加严格了。那些被推荐入宫的人们除了要考核个人的礼仪和专职外,还要严查家庭背景和人际关系,由裴致远和余飞二人亲自把关。


    九尾宫中知道【钦原】一事的,除了陈瑜就只有他们俩,只有交到他们手里才放心。


    经过了这件事,陈瑜也不再天真的以为光靠【仁政】就能管理好一个国家,她认可了罗烟的一部分理念,有时候,治理国家需要一些铁腕的手段。


    执行【铁腕】的人选,落在了薄水郡的太守邱长空身上。


    当他在林原郡飞沙镇剿灭了【百足钦原】的蜂巢之后,温清海将那本名册以十两黄金卖给了他,这让邱长空一下子成为了这件事的大功臣。虽然陈瑜已经从裴致远那里了解了事情的经过,温清海这样做,很明显是不打算被这份功劳所束缚。


    既然他不愿留下,那便放他走吧。强扭的瓜不甜,人各有志,陈瑜并不想拴住一个心不在她这里的人。


    她将功劳都放在了邱长空的身上,就是在告诉温清海自己的意思。


    立了大功的邱长空被提拔为【九郡督查使】,这个官职权利很大,相当于比翼国的【青鸾相国】或蜃楼国的【巡国御史】,手握【赏罚剑】,无论遇见任何事都可以先斩后奏,专门为皇帝处理一些宫外的特殊事件。


    被安排了一个如此重要的职务,看来邱太守的【退休计划】,大概率又要延后了。


    司命殿。


    因为新招了不少人进来,九尾宫的九座大殿中恢复了生机,时刻都有侍女和宦官们进进出出。尤其是【司命殿】,作为皇帝常待的书房,留在这里伺候的人比别的地方要多一些。


    但现在,大殿中只有四个人。下人们全都被支了出去,没有皇帝的命令,谁都不准进来。


    “毕玥……哼。”陈瑜坐在书案后面,手中捧着几张纸。这些纸是罗巅写来的信,将【钦原】刺杀温清海一事原原本本都写在了上面,“没想到区区一个戏子,竟然能将朕逼到如此境地。【钦原】,你可真是好手段。”


    毕玥和梅樱桥跪在了书案前,两人的手脚都加上了铁锁。


    进宫之前,毕玥不止一次劝说梅樱桥先行离开回到坠星谷去生活。这件事本就与她无关,若是与她一同去见白狐帝的话,肯定会受到连累。


    不过梅樱桥却无数次拒绝了她的【九月姐】。对她来说,【九月】,便是全部的希望与未来。


    这次,她无论如何都不会放手。


    于是,梅樱桥主动戴上了铁锁,她已经不想第三次失去自己的至亲与挚爱了。


    面对陈瑜的质问,毕玥一句话也没有,她无话可说。


    “你是梅樱桥?”见【钦原】低头不语,陈瑜也没往心里去,无论她之前呼风唤雨多么猖狂,现在也不过是她的阶下之囚罢了。让她有些好奇的是,梅樱桥为什么也会在这里。


    她看了罗巅的书信,知道她便是九阴国的【腊梅布行】上下二十余口的命案中唯一的幸存者。其父亲梅音雄便是中了【失心散】,最后死于温清海之手,而现存于世的所有的【失心散】,都是这【钦原】一人制作的。


    她们俩应该势不两立才对,怎么可能走到一起的?


    “民……民女……草民……”梅樱桥还是第一次见皇帝这种大人物,一时间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算了,随便什么都行。”陈瑜皱了皱眉没有追究,平常自己要见谁的话,如果对方没有见过皇帝,是先要去找礼官学习一些基础的礼仪的。


    不过她现在可没那个功夫了。


    “你知道【钦原】的身份?”


    “她什么都不知道!”梅樱桥还没说话,毕玥就抢在她前面回答道。


    “哦?”陈瑜若有所思地看了看两人,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如同一只狩猎中的狐狸。片刻之后,她让人将梅樱桥的嘴堵住,带到了一扇屏风的后面。


    毕玥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只见她在旁边的宦官耳边耳语了几句,接着就有许多人抬着不少东西进来,摆在了屏风的旁边。


    看着那摆成一排的各种刑具,毕玥的心直接凉了半截儿。


    “我想知道很多东西。”陈瑜整理了一下宽大的水袖,侧身斜倚在了书案后的床榻上,用手指轻轻敲着桌子,“同为【四美】之一,希望毕姑娘能好好配合我。”


    她看出了二人的关系不一般。【钦原】这女人在面对自己和罗烟的时候都能沉着冷静地逃走,而现在自己只是随口一问就能让她如此紧张——若是不好好利用这一点,岂不是有点可惜?


    其实陈瑜早就知道【钦原】并不能做到绝对的冷血绝情。在几个月之前,她从【乐湘殿】逃走之后,陈瑜在戏台子的下面看到了被迷晕的【青盛园】一众戏子。若【钦原】的心真如钢铁所铸,那就应该将这些有可能泄露自己某些信息的人全都杀掉。


    ——若是换位思考一下,为了保险起见,自己一定会杀了这些人。反正已经死了那么多人,再死一批也不痛不痒。


    可她没有那么做,至少这代表着,【钦原】的心中,还留有一丝人的情感。


    有情感,就会有破绽。而现在不知为何,这个破绽,就被她带在身边。


    一个时辰之后,陈瑜将毕玥榨得一干二净。


    得到的消息让她喜忧参半。


    喜的是【百足钦原】已经没了信徒,毕玥也是真的没再打算经营这个组织,以目前的情况来看,她的青丘国和九尾宫都是安全的。


    在【钦原】跑了之后,陈瑜其实一直都寝食难安,她总是做这只大蜂又卷土重来之类的噩梦。还好,从今天开始,她可以睡得稍微踏实一点了。


    忧的是,像【百足钦原】这样的存在,竟然还有五个。


    【聚财貔貅】、【全知白泽】、【无面混沌】、【不动玄龟】,甚至还有一个连称谓都不知道,这五个组织再加上覆灭的【百足钦原】一起服务于一个名为【山海图】的邪教,并称为【六圣兽】。


    这六个人中,仅仅一个【钦原】就够陈瑜喝一壶了,为了将她引出来逮住,陈瑜不知耗费了多少心血,算计了多少日夜。


    ——要是剩下的五个一起来,那自己还是老老实实地退位吧。


    她可操不起这个心。


    玩笑归玩笑,陈瑜已经明白了【山海图】的可怕之处,那是光凭她一己之力完全无法对抗的存在——不光是她,任何一个国家都不可能与这样隐秘的组织单独对抗。


    有着罗烟和罗巅两姐弟的蜃楼国也许可以与之一站,但结果也必定是两败俱伤。


    何况还有那个即使在【六圣兽】面前也不曾露面,谋划了这一切的【山海图】的首领——教主【巴蛇】的存在。说实话,连面都不露就能将如此庞大松散且隐秘的组织管理得井井有条,除了佩服之外,陈瑜对这个人还带着一丝恐惧的感情。


    隐约间,她感觉到这位【巴蛇】的智慧与手段远在自己之上,甚至还有可能超越罗巅。


    夜已深,陈瑜依靠着茶水提神,看着面前自己总结出来的那一张张纸,顿时感觉到一阵无力。


    【巴蛇】弄出如此庞大的阵仗,图的肯定不止是她那点儿黑油。如果不加以限制,陈瑜觉得,这条大蛇,也许会吞掉整个天下。


    她必须想想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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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荒芜的山野中,温清海和【貔貅】已经在这里生活了整整五天。


    这五天里,他们吃的不是鱼就是鱼——根本就没有别的能吃的。而且有时候甚至连鱼都吃不上,那些鱼似乎被他抓得惊了,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很少有鱼来小木屋前这段河流中游动了。


    在第三天的时候,温清海只带回了一条三寸长的小鱼,这是他一整天的收获。


    通过前三天的相处,【貔貅】知道了这个少年是个什么样的人。只要对他稍微好一些,他就会全心全意地回报过来。从温清海第一次带食物回来的那天晚上之后,他就一直将大的鱼留给她吃,自己只吃那些小的。


    第三天,他甚至将那条唯一的鱼留给了她。当自己问他为什么不一人一半的时候,这个少年却说,他已经在外面吃过了。


    傻子都能听出这是谎言。


    若是外面的食物那么多,他又怎会变得如此憔悴?


    少年是这样的一个人,让【貔貅】倍感欣慰。这二十年间,他已经成长成为了一个出色的男人。


    怪不得修桦会选择他。


    虽然【貔貅】很高兴,但也在担心他的身体。二十岁正直壮年,就算这个年纪的耐性是最好的,但总是饿着也会出问题。


    于是第四天的时候,她拄着拐,让温清海带她来到了那颗歪脖子树旁边,指挥他砍了那棵树。


    【貔貅】伸手敲着树干的每一部分,在听过声音之后,她用匕首刻了一个痕迹,让温清海将这段树干削出了一个大约八分宽、五尺长的木杆,再将匕首绑在了杆子的一端。


    她要做的是投枪。


    本来【貔貅】打算做一把弓出来,但这棵歪脖子树的韧性实在是太差了,稍微用力就会拉断,根本不适合拿来做弓,只能做一把投枪。


    之前温清海用来叉鱼的是破旧的鱼竿,那些鱼竿是竹子做的,而且缺乏保养早已弯曲,重量又太轻,连做投枪的价值都没有。


    “你是说……用这个来叉鱼?”温清海叹了口气,心说现在最主要面对的并不是工具的问题,而是食物的来源。别说是做一个鱼叉,就算给他一张渔网,现在也是什么都捞不上来。


    “不,”【貔貅】摇了摇头,她仰头看了看天空,蓝天之下,飞翔着许多鸟儿,“今天我们吃这个。”


    “这可比鱼难抓多了。”温清海不禁有些佩服,心说这女人还真是靠得住,“你现在的状态可以么?”


    “不是我来,”【貔貅】看向了温清海,“是你来。”


    “可我不会啊!”温清海摊了摊手——他哪儿会扔什么投枪?别说用投枪射鸟了,就算是让他用石子打一个五丈远的酒坛子都打不中。


    毕竟,他练的都是近身的功夫。


    “我说你能,你就能。”【貔貅】肯定地说。


    这几天她偶尔会到门口坐坐,已经很了解这个少年的反应。他站在浅滩中叉鱼的时的样子让她印象深刻——果然是【剑圣】修禅调教出来的徒儿,无论是力量、速度还是反应都是一流的。


    温清海也知道自己的力道和反应都不差,但这和能不能打中是两码事——击中一个远处的目标,尤其是移动的目标,还需要超群的视力和对时机的掌控能力。


    这两样,温清海可都没有。


    不过没关系,缺少的这两个条件,她会来弥补。


    “站在这里,对,两腿分开站……好,够了。”


    温清海按照【貔貅】所说,半弓步站在了稍微平整一些的地面上,身体也按照她所说的微微转向一个角度。她指示着温清海做着每一个动作,甚至连握着投枪的位置都是固定的。等到做好了一切,【貔貅】坐在他身后的木墩上,用拐杖调整着投枪末尾的角度。


    忽然,【貔貅】在他的身后说道:“两息,全力……投!”


    温清海知道她的意思,他呼吸了两次,然后按照标枪顶端匕首所指的方向,全力地投了出去。


    可惜,高了。


    “差一点儿。”温清海看着标枪和目标的飞鸟擦肩而过,有些惋惜地说道。


    “不,第一回肯定打不中,因为我不知道你的力量,不过……现在知道了,”貔貅大致估算了一下,对温清海说道,“把标枪捡回来。”


    捡回了标枪,温清海还站在刚刚的位置。有了第一次的经验,这次他有了些信心。


    不得不说,这个女人是真的厉害,先不说飞鸟离自己这边有多远,光是它还在移动这一点,就足以让他佩服。


    温清海见过别人打猎,但却极少见到猎人会以移动的目标作为猎物。一般来说,猎人们都是等猎物停下来之后才会下手。


    而她瞄准的,却是半空中疾行的飞鸟。


    这是何等可怕的一双眼睛。


    “三息,全力。”


    当角度转动再次停止,温清海呼吸了三次,然后朝匕首指示的这个方向全力扔出了投枪。


    投枪朝飞鸟疾射而去,看着那个轨迹,温清海感觉这次又要完了——投枪的方向,很明显太靠前了,这样会从鸟儿的眼前飞过去。


    可就在他准备去捡投枪的时候,温清海忽然睁大了双眼——那根投枪,竟然在半空中画了一个圆弧,最终精准地穿透了飞鸟的身体。


    伴随着一声将死的哀鸣,猎物应声而落。


    “这……”温清海连猎物都忘拣了,他扭过头难以置信地望着【貔貅】。


    她是怎么做到的?!


    “能看清投枪的轨迹,说明你学得很快。”【貔貅】先是称赞了一声,随后她舔了舔手指,将手举到了半空中,“不过……你没有考虑风向。就算风的影响很小,也是不能忽略的重要一环。有时候,差之毫厘,则谬以千里。”


    “……受教了。”温清海佩服得五体投地。


    一开始他还觉得对方用弓箭射自己的时候,把“没射中”说成是“放自己一马”这件事是在吹牛。现在看来,自己应该先谢谢她的不杀之恩。


    如果对方想的话,自己现在恐怕已经入土为安了。


    照着这个方法,两人这两天吃了几顿饱的。虽然野鸡肉又硬又柴还有一丝酸味,和家养的鸡根本没法比,但比起鱼的土腥味来说真是要好太多了。


    “……姐您可真行。”第五天晚上,温清海一边打嗝一边称赞着,这顿饭他吃的满手都是油,“要是只有我自己的话,估计又得啃草根了。”


    【貔貅】却在听到他的话之后,身体忽然僵了一下:“你管我……叫什么?”


    “大姐啊,怎么了?”他刚刚说的确实是“大姐”,只不过一个饱嗝让他把第一个字咽了回去。


    “……没什么。”【貔貅】的眼睛忽然有些失落,她放下了吃了一半的鸟腿,一瘸一拐地蹦回了茅草堆上,背对着他躺了下来,“我困了,晚安。”


    虽然这样说,可一直到温清海出去的时候,她的眼睛也没有合上。


    刚刚那一声“姐”,让她差点儿就哭出来了。


    这天晚上,【貔貅】做了个梦,她梦回了二十年前那个雨夜,当她回到家之后,发现刚刚几个月大的弟弟不见了。


    她发了疯一般在雨夜中寻找着,当时她只有九岁,母亲在几个月之前难产而死,父亲也悲伤过度随之而去,侥幸活下来的弟弟就是她唯一的念想。


    为了养自己唯一的亲人,她白天出去给人做小工赚钱,晚上的时候将赚到的钱换来的几两米煮成米汤喂给弟弟吃。她怕弟弟跑走,还特地打了一个木头栅栏,围在了弟弟的周围。


    【貔貅】知道这样很对不起弟弟,但她没有别的办法。她们家很穷,父母没给他们留下什么。想要活下去,就只能靠她一人。


    而现在,弟弟丢了。木头栅栏完好无损,但里面的婴孩已经消失不见。


    屋内似乎被翻过了,并且原本干燥的地面上,多了许多潮湿的脚印。


    【貔貅】在大雨中奔跑着,一边跑一边喊着弟弟的名字。她知道也许自己的行为毫无意义,但她就是不想放弃。


    或者说,她只是在逃避弟弟已经无法回来这个现实。


    很快,她跑到了一处死胡同。就在她快要放弃的时候,忽然,一把油伞停在了她的头顶,【貔貅】慢慢地抬起头,在她的面前,是一个长发过腰、长相中性的少年,他,有着一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这个少年用绢帕擦着自己脸上的水,轻轻地对自己说着:“姐,我回来了。”


    悠悠醒来,她觉得自己的脸上有些痒,似乎真的有人在替自己擦着脸上的水一样。【貔貅】转了转眼睛,就在这时,她发现梦中的那个少年,就在她的眼前。


    “宁儿……你回来了……”【貔貅】下意识地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少年的面庞,她慢慢流出了眼泪,轻轻将他抱在怀中,“对不起……姐当时太没用了……我没有保护好你……对不起……”


    温清海现在是一动都不敢动。


    他是每天早上照例耍一套【游龙鞭】之后就打算叫她起床的,平时自己进来的时候,这个女人都已经醒了。但今天似乎和平常不一样——眼看着卯时都要过了,她还躺在那里不动。


    今天是二人落难的第六天,本来他还想让她指导自己打两只鸟下来,可刚刚进来,就看见她一边说着梦话,一边流着眼泪。温清海听不清楚她说的什么,只能先叫醒她再说。可就在他刚刚准备推她两下的时候,自己伸出的手却被她抓住了。


    然后自己的脑袋就被她抱在了怀中。


    现在,他听清楚了她说出的梦话,那梦话只有两个字。


    【纪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