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失而复得

作品:《书说江湖半尺寒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梅樱桥的脑袋里一团乱麻,她的目光在温清海和罗巅之间左右询问,感觉好像所有人都知道些什么,只有自己一无所知。


    看着梅樱桥,罗巅和温清海扭头互相看了一眼:“你先吧,追了那么久,想知道的肯定比我重要。”


    不光是梅樱桥,这两位现在也是一脑袋浆糊。


    温清海不知道罗巅为什么会在这里——他什么时候出宫的?而且还带着夏红衣这个女人?


    罗巅倒是知道梅樱桥的事,但她在找的人是【钦原】这点却是在他的意料之外。


    “咳……”温清海咳嗽了一声,看着坐在床上的毕玥,她的身后蹲着夏红衣,后者正虎视眈眈地盯着她,“……你为什么要杀我,或者说……是谁让你杀我?”


    目前为止,温清海了解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这个女人是【钦原】,是来杀自己的,并且使用的是【断魂钉】。


    毕玥一语不发。


    温清海耸了耸肩膀,转头看向了罗巅:“猜到她肯定什么都不会说了,该你问了。”


    若是只落在他的手里,温清海有至少六种方法让她招供,就是手段下三滥了点儿。不过现在,那些损招一个都不能用。


    他没有料到【钦原】竟然和梅樱桥有关系。


    对于梅樱桥,温清海并不感觉他们之间的交情有多深,充其量不过是有过一次合作关系。但终归到底,冒着生命危险将自己从荒蓟国的刑场上救出来的是她,若是没有她,自己也许不会有现在这样平静的生活。


    看在梅樱桥的份儿上,他只能先将这些疑问往下压一压。


    罗巅看了毕玥很久,他用指甲刮着自己的下巴,一双剑眉紧紧地凑到了一起。过了好一阵,他才缓缓地问出了一句话:“【貔貅】在哪。”


    此话一出,在场的各位全都摸不着头脑,只有毕玥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罗巅。


    “……你知道多少。”毕玥此时已经插翅难飞,她也不想跑了。躲藏了那么久,她已经很累很累,就算这些人想动手杀了自己,也许也是一种解脱吧。


    她只是觉得对不起梅樱桥。


    “不比你知道的多。”看着对方的反应,罗巅知道自己猜对了,同时这也印证了他另一个猜想,“估计那六个人中,你也就认得一、两个。”


    “真不愧被称为【胜天半子】,”毕玥叹了口气,之前听说传闻的时候没有什么实感,今天见了面,她才知道蜃楼国的【镇国侯】有多可怕,“我不知道他们在哪,平时我们之间从不会暴露身份。”


    “……猜到了。”罗巅点了点头,也没指望能问出什么来。他所做的一切推论都是猜测,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若是能如此轻易就被他查到蛛丝马迹,青丘国就不会死那么多人了,“我问完了。”


    “现在我能杀了她么?”见众人都没什么可问的,夏红衣舔了舔嘴唇,别人的账都算完了,她的还没算呢。


    话音刚落,梅樱桥就抄起了两把【寻梅刀】,拔刀出鞘指向了夏红衣。夏红衣可容不得挑衅,当时就想要扑过去。


    “哎哎哎好了好了好了……”罗巅赶紧将夏红衣拉到一边,温清海和修桦也架住了梅樱桥的左右手,“你们打起来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九月姑娘。”


    温清海看了看毕玥,后者也只是回望了回去。


    “现如今……估计想杀我的人应该还不打算罢手,而且看在梅姑娘的份儿上,我们也不会对你怎么样,说实话,在场的人中,最想杀了你的人就是我。”


    【失心散】再现江湖的时候,所有的药都是出自【钦原】那里,这是温清海在青丘国飞沙镇那边查到的,那里有着和【无声】有关的记录。归根究底,这个女人才是一切的罪魁祸首。


    她应该为班小玉的死负全责。


    可是现在,只有她才是揪出幕后一切黑手的唯一线索,至少现在,她还不能死。


    不然的话,罗巅没法再查下去,梅樱桥会记恨自己一辈子,而自己,也将在那位想杀了自己的人的阴影中,永世不得安生。


    “温清海,你……”“个中原因很复杂,梅姑娘你就先别问了。”温清海摇了摇头打断了梅樱桥的询问,那些往事,他不想再去追究了。


    因为就算是杀了她,那个单纯的姑娘也回不来了,还会耽误许多现在无法解决的事。


    “王爷,您的意思呢?”温清海看向了罗巅,虽然这样问,但他们二人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牡丹,联系附近的【百花丛】,”说实话,虽然被称为【胜天半子】,但此时他也没有什么好办法。他费尽心思查出来的这些东西并不能左右最后的结果,只是多了一些证据,证实了几个推断而已,“让她们来这里,明天一早……送九月姑娘和梅姑娘去九尾宫。”


    “为啥啊?!”夏红衣不理解,这些人非但不杀这个罪大恶极的家伙,居然还要把她送去青丘国?!


    “就算是要审判她,我们都没有资格。”温清海看着一脸疑惑的夏红衣,说道,“有权利这样做的人,只有白狐帝陈瑜,她必须要为青丘国死去的那些亡魂讨一个说法……从九月姑娘的身上。”


    这段时间里,受到损失最多的就是青丘国,所以陈瑜才是最有资格审判她的人。


    说完,他拍了拍修桦的肩膀,率先离开了屋子,临走时给了罗巅一个眼神。罗巅会意,拉着心不甘情不愿的夏红衣跟在后面也出去了。


    大概梅樱桥有好多话要说吧,他们在场只会碍事。


    无论这个女人做过什么,梅樱桥是无辜的,罗巅也怀疑过她也许也是这个【九月姑娘】那边的人,在问询过温清海之后,便打消了这个想法。


    这个少年擅于把握人心,他说梅樱桥是无关人士,那她就是无关人士。


    片刻之后,屋子里只剩下了梅樱桥和毕玥。


    “……九月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梅樱桥坐在了床边拉起了毕玥的手,现在她必须要问个明白了。


    看着梅樱桥焦急的表情,毕玥不知道自己该用怎样的表情来面对她。短短半个时辰,她两次提着【寻梅刀】护在了自己身前,这份本应让她高兴的信任,此时却变成了沉重的负担。


    “……我不叫九月,”良久,毕玥轻轻摇了摇头,“我原本的名字,叫毕玥。”


    事已至此,她已经不想再瞒下去——也瞒不下去了。至于事后梅樱桥如何看待自己,她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本来她的世界便已是一片灰暗,最多,也就是回到自己一个人的时候罢了。


    ——她还有什么可失去的呢?


    毕玥只是觉得对不起这个开朗的姑娘,可现在的她,没有任何的办法能够挽留。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里,她将【百足钦原】的事和盘托出,反正这些事,她早晚都会从温清海或者陈瑜那里听到。


    但关于【山海图】的一切,毕玥却只字不提——已经骗了她这么久,不能再将她卷进更大的漩涡中了。


    听着毕玥的故事,梅樱桥只感觉难以置信——她怎么也想象不到,这个将自己带回家,那么照顾自己,教了自己那么多东西的【九月姐】,竟然会是一个邪教的成员。


    更让她难以接受的是,九月姐——不,毕玥的手中,居然会有那么多的血债。


    甚至连自己的家人都牵涉其中。


    “所以……”听完了毕玥的讲述,梅樱桥沉默了许久,直到一炷香的时间过去,她才轻轻动了动嘴唇,“……当初你把我带回家,也是因为同情?”


    “那时我并不知道你是谁,只是觉得你和当年的我很像,所以我才……”“够了!”梅樱桥粗暴地打断了毕玥的话,在后者满是愧疚的目光中,低着头快步离开了屋子。


    毕玥本想挽留,可她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没有任何挽留的资格。


    她想为梅樱桥编织一场美梦,可没想到,就连她自己,好像也迷失了在这场梦境里。而现在,这场梦,也该醒来了。


    慢慢地收回想要抓住什么的手,毕玥轻轻叹了口气,那只手无力地垂在了床上。她用袖子抹了抹眼角,转头看向了床边的桌子。


    桌子上,放着两把【寻梅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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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修桦和夏红衣充满鄙视的目光中,温清海和罗巅就坐在窗子下面。屋子里面的谈话,他们俩听得一清二楚。


    不是他们二人故意要偷听的,两人离开屋子,给毕玥和梅樱桥创造谈话的空间,只是想从中听到一些有用的信息。毕竟这件事牵扯很大,被鄙视就被鄙视吧,总比将来后悔错过了什么信息要好得多。


    “真谨慎。”罗巅一直听到了最后也没听到什么有用的东西,都是已经知道的一些事。


    “大概不想把梅樱桥卷进来吧。”温清海倒是很了解,在洞察人心这方面,他要比罗巅强一些。


    想要了解人心最重要的就是人生经历,这方面,他比平时极少出门的【镇国侯】要多出许多经验。


    毕竟,二人的出身天差地别。罗巅生来就站在了最高点,而温清海曾经的生活,却连乞丐都不如。身处苦难之中,容易让人看清楚很多事。


    就在二人想着接下来要怎么办的时候,梅樱桥从屋里跑了出来,直接跑出了院子。


    她的脸上流满了泪水。


    “她可不能走!”温清海和罗巅大叫不好——想要了解【钦原】背后的势力,梅樱桥可是个关键,这时候可不能让她出什么事。可他们刚想去追,就被修桦给拦住了。


    “让她静一静吧。”屋子里的谈话,修桦也都听见了,她拦住了二人,看了看院子门口的方向,“……我去劝劝她,但别报太大希望。”


    小饭馆儿离村口很近,梅樱桥坐在了路边,看着周围的景色发呆。


    今晚的月色很亮,她的目光却落在了远方的黑暗中。不知过了多久,梅樱桥抹了抹脸上的泪水,吸了吸鼻子说道:“……桦姐。”


    “你怎么知道是我。”修桦上前两步坐在了她的身边,她其实早就追上来了,只不过还没想好怎么安慰她。


    “还有别的可能么?”


    “……也是。”修桦想了想,剩下的三人确实都不怎么会安慰人。


    “桦姐,你说……我上辈子是不是做错什么事,这辈子是来受苦还债来的。”二人沉默地坐了一会儿,梅樱桥苦笑着问道,“短短一年多的时间里,我失去了两批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人,一边是我重要的家人,另一边,是将我从失去家人的痛苦中带出来的最好的姐姐……桦姐,我怎么这么倒霉啊。”


    “好啦好啦,”修桦将梅樱桥抱在了怀里,轻轻摸着她的头发,说实话,她挺心疼这个姑娘的,“我爹娘也不在了,知道你现在挺难受的,姐不想说什么安慰的话,这种事……只能让时间慢慢地治愈,挺过这段时间就好了,嗯?”


    “而且……”修桦叹了口气,她其实也不怎么擅长安慰人,只不过她是最适合的人选而已——不然呢?指望嘴巴臭得和茅坑一样的温清海?或者脑袋里只有一根筋,这根筋还连在饭桶上的夏红衣?还是每天都宅在家里连门儿都不出的【镇国侯】?“其实九月还是挺为你着想的……”


    “她叫毕玥,不是什么‘九月’。”梅樱桥摇了摇头,就连她的名字,都是一个谎言。


    “好吧,那就毕玥,”修桦没有在这上面较真,“我感觉……她是为了你好才瞒着你的,稍微想一想就能知道,若她真是一开始就打着骗你的算盘,你又有什么值得她欺骗的?我听陈瑜说,她的【百足钦原】已经被连根拔起,再也掀不起什么风浪。就算她想要利用你,可已经一无所有的她,又能利用你做什么?难道还想指望同样一无所有的你来东山再起不成?”


    “况且……她能回到你身边,就代表着想要和过去一刀两断,不然她完全可以就此消失,断开与所有人的联系躲起来生活。要知道她已经暴露了身份,陈瑜已经派了许多人出来查她的下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身边多一个认识她的人,岂不是多一分暴露自己的风险?”


    “除非有什么放不下的事,或者有什么放不下的人,能让她冒着如此风险回到你身边,樱桥,你是个聪明的姑娘。姐说的……你能明白么?”


    “那我该怎么做……现在我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她……”梅樱桥跑出来并不是因为记恨毕玥,只是不知道以后该如何和她相处。


    冷静下来之后,梅樱桥回忆着这一年多来的生活,她注意到,似乎自从和毕玥聊过自己的过去之后,她对自己就更好了,无论自己想要什么,毕玥都会全力地为她弄来。


    ——就好像,她在刻意地补偿着什么一样。


    而且就像修桦说的那样,从四月末毕玥回到坠星谷的小屋之后,似乎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甚至连之前的那种若有若无的忧郁都没有了。想来,她从那时起就应该是放下了什么吧。


    就好像卸下了什么重担一样。


    不知为何,梅樱桥总觉得毕玥是真心对待自己的。无论她究竟背负着什么,至少在面对自己的时候,那种感情是纯粹的。


    “她同样失去了一切,而且比你失去得更多。现在她最需要的,大概就是你能陪在她身边吧。至于陈瑜那边……我猜她并不会对毕玥怎么样,在查清楚一切之前,事情还是有转机的。若她能够戴罪立功,未来或许是柳暗花明也说不定。”


    “所以……无论如何,既然你们都这么在意对方,我觉得现在你应该做的,就是陪在她身边,嗯?”修桦轻轻拍了拍她的头发,她知道梅樱桥迟早也会想到这些,只不过需要有个局外人来替她梳理一下纷乱的感情。


    “嗯……”梅樱桥沉默了一下,轻轻地点了点头。经过了修桦的开导,她感觉自己清醒了不少——现在,她觉得有好多话想要对毕玥说,“谢谢你,桦姐……”


    “走吧,回去吧,外面的蚊虫太多了。”修桦挥了挥袖子,将夏末的小生灵驱赶开,抬手将梅樱桥拉了起来。


    就在二人准备回去的时候,在来时的路上,一个人影飞快地向她们跑来,当对方靠近她们才发现,冲向她们的是夏红衣。


    “红衣你听我说,这件事和樱桥没有什么……”修桦还以为夏红衣要对梅樱桥出手,赶紧将其护在身后——看对方的样子,似乎是全力奔跑过来的。当来到二人面前的时候,夏红衣才滑了好一段路之后停了下来,她喘着气摆着手,急切地说道:“不是……和她无关……你们快点回去……毕姑娘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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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好你们送来得及时。”水心奴在替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毕玥包扎好手腕之后,长长地松了口气,“若是再晚一点,连我恐怕也没办法了。”


    听到这句话,众人悬着的心同时放了下来。


    无论从任何立场来说,毕玥都不可以出事。


    梅樱桥坐在床边,轻轻拉着她的手,在她的手腕上,缠着厚厚的止血布。


    ——谁都不曾想过,毕玥竟然会选择自我了断。若不是夏红衣鼻子好用,闻到了屋内飘出的血腥味的话,也许她现在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罗巅带着夏红衣冲进屋里的时候,见到躺在床边的毕玥,她的右手垂在床沿外,手腕内侧的伤口正不停地往下滴血。


    若是一个人真的想死,多数都会割开脖子。用割开手腕这种 方式来自杀,说明她根本就没有去死的勇气。能让这样怕死的人自杀,那需要下很大的决心。


    还好梅樱桥的【寻梅刀】因为长久没有保养而变钝了,让伤口并不那么深,不然温清海和罗巅可能根本来不及将她送到水心奴这里。


    “清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水心奴看着温清海,又看了看罗巅,心中有一大堆问题想问。不过她也知道,这里不是问问题的地方,伤者流了不少的血,身体还需要静养,“我们出去说吧,这位姑娘……”


    “让她留在这吧。”罗巅轻轻摆了摆手,从怀中拿出了一张叠好的纸放在了梅樱桥的身边,“这是在桌子上找到的,想来应该是留给你的,她已经没事了,你不要太过担心。”


    对于梅樱桥,罗巅也是心怀感激的,毕竟在他们三人就快饿死的时候,是她出手相助。


    众人离开了水心奴的房间,梅樱桥轻轻整理着毕玥额头的乱发,看着她紧闭的双眸和苍白的嘴唇,心中没来由地一阵抽痛。


    良久,她才慢慢地展开了手边的那张纸。


    那是一封遗书。


    【小桥


    本想与你白头偕老,可那终究只是我的一场梦。原本我想为你编织一个美梦,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连我自己也成为了梦中之人。


    梅家的事很抱歉,因为我的疏忽,尚有未清理干净的【失心散】流落江湖,才导致了那场悲剧。我不会厚脸皮求你原谅,只希望从今往后,你能好好地生活下去。


    我的事不准追查下去,那很危险,【他们】已经谋划了很久,不是你或者谁能应对的。


    床下有几张银票,是我这些年存下来的,你拿去用吧,别亏待了自己。希望来世,能和你平平安安地度过一生。


    对不起。


    罪人,九月。】


    “傻姐姐。”梅樱桥流着泪看完了短短的信,将纸举到了蜡烛旁,看着它烧成了灰烬。她低下头轻轻吻了毕玥的额头,嘴角轻轻地翘了起来。


    还好,老天还是垂怜她的,并没有将她唯一的依赖从身边夺走。她躺在了毕玥的身边,轻轻地摸着她的侧脸,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九月姐,等这一切结束之后……我们就回坠星谷,”梅樱桥在她的耳边轻声地呢喃,好似对情人一般,“小桥陪你白头偕老,嗯?”


    她不认识什么【毕玥】。


    面前睡着的女人,名字叫【九月】,是将自己从滂沱的大雨中捡走的、自己最爱的女人。


    梅樱桥没有看到,在毕玥紧闭的眼角处,慢慢地滑落了一滴眼泪。


    或许,她听见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