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月下共舞
作品:《书说江湖半尺寒》 水心奴做了个梦,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她梦见了自己死去的未婚夫,梦见了自己加入洛水宫时众位师姐的关心,梦见了师父离世时对自己的嘱托,梦见了八年前那场大战中,无家可归的百姓。
而后,她梦见了修禅和罗烟。
在她的心中,一直觉得自己不配和修禅拥有同等的评价。在罗烟攻打比翼国的时候,修禅第二次和罗烟进行了一次决斗。当时修禅没有亮出身份,只是以一介武夫向罗烟发起了挑战,若是他赢了,罗烟就要无条件退兵。
这件事除了罗烟,就只有水心奴一人知道。
没有人看到两人决斗时的场景,只是最后修禅默默地离去,罗烟则继续带着黑甲铁骑一路西行。唯一的改变,就是罗烟不再对平民百姓动手。
黑甲铁骑是冷血的杀手,如果没有罗烟的命令,他们会杀光阻挡在他们面前的所有生灵,无论对方是士兵,还是平民。在修禅找到罗烟之前,已经不知道有多少百姓死于这些身披黑甲的死神手中。
想来,那时的修禅依旧是败了吧。就在那天,他独自挡在罗烟三万黑甲铁骑前面的伟岸身影,深深地刻在了她的心中。
那是何等的勇武。
身在江湖心系百姓,这才是真正的侠客。相比较之下,虽然自己在当时已是洛水宫历代最年轻的宫主,却依旧显得那般渺小。
与他这样的人并称【四杰】,让水心奴自觉实在是受之有愧。
在铁蹄的轰鸣声中,水心奴醒了过来,看着陌生的天棚发了好一会儿呆,她才想起了昨晚的事。
猛然坐起身来,水心奴只感觉一阵头晕,似乎是迷魂香的药效还没过。
“水宫主……您醒了……啊哈……”趴在床边一直守着她的花落白打了个呵欠,揉了揉惺忪的睡眼。
“温清海呢?!他人在哪?!现在什么时辰了?!”水心奴抓住了花落白的手腕,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后者被她问得有些发懵,赶紧安抚起她的情绪来。
“水宫主,您不必担心,【饕餮】大人已经让人送来了信,他就在暗巷那边等您。”
“他……有没有受伤?”这才是水心奴最关心的事。
税银的丢失和寻找都应该是她的事,现在却让旧友的徒儿以身涉险,这让她实在难以释怀。
“放心,他毫发无伤。”
“带我去找他!”水心奴顾不上晕乎乎的脑袋,下床穿了鞋就跑了出去。
花落白赶紧追了上去,一边追一边喊着:“哎哎水宫主您慢点儿!没我带路您会迷路的!水宫主!”
两人出了客栈租了两匹马,一路快马加鞭赶到了北城的暗巷。在来到花落白的破院子前的时候,刚好碰到了要出门的云飞雨。
“【饕餮】大人呢?!”一下马,花落白就拉住了那个沉默男人的手。
“……不知道。”云飞雨摇了摇头,他的话一直都很少,只说自己觉得有必要说的话。
“那是谁让你给我送信的?!”花落白愣了愣,【饕餮】没回来?
云飞雨侧过身来指了指门口的那辆垃圾车,车上坐着一个戴着斗笠的老头,旁边的墙根下,坐着一个老妪,两人似乎是一起的。
“老先生,请问……让您送信的人现在在哪?”即使面对身份低贱之人,水心奴依旧保持着她的矜持。
“老先生……呵……嘿嘿……哈哈哈……”老头抬起眼睛看了一眼水心奴,随后慢慢地笑了出来。他摘下了斗笠,朝旁边的老妪勾了勾手指,“桦儿,你输了,水宫主根本认不出来。”
“哼,算你走运。”【老妪】掏出了一颗银锭子丢给了【老头】,接着,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慢慢挺直了身体,一把扯下了脸上的人皮面具。
水心奴一下子愣住了。
早年间她曾去拜访过修禅,认得修桦的样子。此时看到修禅的侄女像变戏法一样出现在自己的眼前,一时间竟然忘记了说话。
就在她发呆的时候,耳边忽然传来了一阵金属碰撞的清脆声音,水心奴慢慢转过头,只见老头拉开了身边一个脏兮兮的袋子,里面的金锭子一下子撒的满地都是。
“水宫主,要不要数一数?”温清海撕下了面具,捡起了一个金锭子在手中掂了掂之后丢给了水心奴,“虽然脏了点儿……但算上之前的那十两,加在一起刚好一千五百两。每个金锭子下面,都有一个‘税’字。”
看到散落满地的黄金,花落白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这就是名闻天下的大盗【饕餮】的真正实力么?!他究竟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这么多黄金偷出来的?!
水心奴将手中的金锭子翻过来,果然,下面印着一个“税”字。她愣愣地看着那些黄金,忽然感到了一阵天旋地转,紧跟着双腿发软,眼看就要倒下去。
修桦赶紧上前几步搀扶住了水心奴,温清海也伸出了手,却被修桦一巴掌拍了回去——倒不是因为别的,他身上实在是太臭了。
“水宫主?您怎么了……怎么这么烫?!”夏天的衣服很薄,修桦在碰到水心奴手臂的时候,只感觉一阵发烫。她赶紧抬手摸了摸额头,一双绣眉顿时皱在了一起:“……她发烧了,温清海,你昨天到底用了多少迷魂香?!”
“就……就一点啊!”温清海摊了摊手——他真的只用了一点,水心奴没有立刻昏迷过去就是最好的证明。
眼见两人要吵起来,水心奴赶紧摆了摆手阻止了他们:“……不碍事,大概是这几天……太累了吧。清海,这次的事,真的谢谢你了……”
在税银丢失之前,水心奴就已经连续跟着护送的队伍走了好几天,那时候她就已经很累了。在经过一些危险地区的时候,都是她在周围巡逻放哨的。本来她打算等将税银护送到皇城的时候再休息,没想到半路上却遇到了山贼。接下来的两天她根本没有合眼,再加上丢失的税银找回之后,紧绷的精神突然松懈了下来。
——饶是她武功再好,此时也有些熬不住了。
毕竟,就算是【四杰】也是血肉之躯,再强的人也是需要休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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宽阔的官道上,一辆挂着灯笼的旅行马车行驶在上面,温清海穿着新换的衣服,挥舞着鞭子驱赶着马儿慢慢前行。修桦则坐在车厢里,将一块湿毛巾小心地搭在了水心奴的额头。
还好她将马车内部改成了随时都能睡觉的环境,此时不管是赶路还是照顾病号都十分方便。
“让你们看见如此失态的样子,妾身还真是惭愧……”水心奴轻轻叹了口气,心想自己这点儿脸面在两个后辈的面前还真是丢尽了。
若是换作平时,两人一定不会让她出门的,只是现在水心奴已经和傅恒做了约定,今天日落之前,一定要将丢失的税银送回去。
“前辈您言重了。”修桦直接称呼她为“前辈”,虽然两人的年龄差不了几岁,但对方毕竟是和自己叔父平级的人,叫一声“前辈”也无可厚非,“谁都会碰见无法预料的事,况且我们两家也有些渊源,刚好这一路上,我们还能叙叙旧。”
提到“叙旧”二字,水心奴轻轻动了动嘴唇,仿佛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却没有说出口。见她的样子,修桦轻轻笑了笑,说道:“前辈有话但说无妨,若是桦儿没猜错的话……您是不是想问【饕餮】的事?”
修桦是何等的聪明,水心奴欲言又止,能让她有这种反应的,也就只有【饕餮】了。
“……修先生真是有个好侄女。”水心奴笑了笑,轻轻拉住了修桦的手——她已经提过好几次让修桦加入【洛水宫】这件事。以她的聪明才智和武功,一定可以接替自己的位置,成为下一任【洛水宫】的宫主。
“前辈过奖了。”修桦将她头上的毛巾翻了个面,慢慢地讲述起了自己和温清海的故事。不过按照和夫君的约定,她将其中一些细节改掉了。
比如她杀过人的事。
修桦不在乎这些,温清海却十分在意。无论如何,他也不同意将她杀了人这件事说出去。
既然如此,那便依他好了。自己这个小小夫君一旦固执起来,那可是八头牛都拉不回来的。
“原来如此……”听完了修桦的讲述,水心奴闭上了眼睛,“……关于那【失心散】,妾身也略有耳闻,没想到你们竟是因为这个才背上了这等恶名……可你们为什么不向外面解释一下?只要好好说明的话,也许你们可以……”
“前辈。”修桦轻轻摇了摇头,对于【饕餮】这个名字,修桦从来也不觉得会对自己有什么影响,“您真的是太善良了,善良到有些天真的程度……世人心中的偏见是一棵根深蒂固的大树,只要产生了偏见,便是再难推翻。与其和世人争论这些无用的事,倒不如就此坐实【饕餮】的名号,至少还能让那些愚昧的人畏惧我们。况且……”
修桦轻轻笑了笑,看向了马车前方的帘子,帘子外面,有着她的夫君,“只要和他在一起,就算是【饕餮】又如何?”
六亭县的县城离福瓶县有些距离,中途温清海又下车去买了些退烧药,到达福瓶县县城的衙门的时候,太阳已经快落山了。
傅恒这几天也没睡好觉,虽然水宫主说她会一力承当,但毕竟自己才是大将军,就算陛下怪罪下来,也只能是处罚他。就在太阳贴上地平线的那一刻,远方一辆马车驶了过来,傅恒定睛一看,坐在车前的正是水宫主。
他赶紧跑了过去,朝水心奴抱了抱拳:“水宫主您可回来了,要是您再不回来,老子……我就派人出去找您了。税银事儿小,顶多被陛下罚一顿就完了。要是您出了事,陛下还不得杀了我……您怎么了这是?!”
傅恒连珠炮一般说了一大堆话,却在最后发现了水心奴脸色不太对。
“不碍事,”水心奴轻轻摇了摇头,她底子本来就很好,在马车柔软的被褥中躺了一天,再加上中午的退烧药,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傅将军,我们进去说吧,税银已经全部找回来了。”
听到追回了税银,傅恒一下子精神了不少,赶紧将三人让到了里面,又让手下将马车拉到后院清点了一下税银。
——一两都没少,一千五百两黄金的税银全都在这。
“这二位是【南疆剑圣】修禅的侄女和徒儿,如果没有他们的话,这次妾身怕是要无功而返,失信于您了。”衙门的会客堂中,水心奴向傅恒介绍了温清海和修桦。福瓶县县令徐士平坐在了侧边的位置。
他是福瓶县的县令,就算如此,主要的两个位置也得让给傅恒和水心奴,足见【洛水宫】在比翼国的地位有多高。
“原来是剑圣的爱侄和高徒,早听闻二人文武双全一表人才,今日一见果真是名不虚传!”傅恒说着客气话——他根本就没见过这两人,只是在金万堂的家中听过一次,这么说完全是出于礼貌。
“哪里哪里,傅将军过誉了,我夫妻二人不过是一介江湖过客,担不起如此称谓。”
双方简单客气了两句,水心奴见时机差不多了,对温清海和修桦发出了邀请:“既然你们俩只是来游玩的,不如帮助我们押送税银如何?前些天傅将军折损了一些人手,也是用人的时候,刚好你们也需要盘缠,就和我们一起走吧。”
水心奴这样说有两层意思,一来是队伍确实需要人手,前方虽然已经不会经过深山一类的地方,但总归还是要防备一些的。多一些人手,就多一些安全。
二来,水心奴真的不想他们再去偷了。毕竟他们俩是自己敬重之人的后人——她看得出来,修禅已经将他们视如己出,甚至连【龙脊】和【凤髓】都交给了他们——能有一些合理的赚钱行当,总是比出去偷要好。
听到水心奴这样说,傅恒也连忙附和,他也正在愁人手的问题。
福瓶县和六亭县同属于连苍郡,只要是郡内的官家,他都有权调兵。只是这衙门里的兵平时查个案子什么的还行,真遇到了真刀真枪的打斗,他可不敢保证结果。若是回郡城内调自己的兵,一来一回又要耗费许多时间。
现在他们的时间已经很紧迫,现在抓紧还能将将赶上交付税银的时间,若是再耽误下去,肯定无法按时交付。
傅恒不知道二人的实力如何,但肯定比他的兵要强,好歹对方也是【剑圣】的传人,不然水宫主也不会保荐他们。
修桦和温清海自然也是没有意见,偷东西毕竟还是有风险的,再加上之前的银子都花得差不多了,能有一个正经的收入也算不错——顺便还能看看沿途的风景。
水心奴还需要休息,商定了此事之后便自回了安排好的客房。水心奴的三个徒儿身上都有伤,修桦自告奋勇留在了她身边照顾她。温清海独自一人闲来无事,吃过了晚饭之后,就在客房的院子里散着步。
他还是第一次理直气壮地进县衙——原本他还以为自己能来这种地方的唯一理由,就是在被人抓住的情况下。
世事还真是无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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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的夜色很美,温清海坐在院子里,手中握着一个小坛子,坛子中,装着他最喜欢的女儿红。
自从以【饕餮】之名行走江湖以来,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这样的宁静了。回想起四年前,那天以后,他便诸事缠身,每日都在亡命奔波。他不止一次想象过自己的结局——或者被官府抓到杀头,或者被仇家追杀致死,或者因为某些意外而身亡。
他从没想过,自己还能有一天像这样坐在夜色之下,享受这难得的宁静。
“水宫主睡了?”温清海仰头喝了口酒,随手将酒坛扔向了身后。
他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能在这个时间找他的人,就只有他的妻子。
“烧已经退了,”修桦接住了酒坛喝了口酒,随手将其放在了一边,“陪我玩玩?”
“你还记得怎么用?”温清海回过头,接住了修桦扔过来的【龙脊】。
“忘了,所以找你帮我回想一下,毕竟明天开始我们要做护卫。”修桦拔出了【凤髓】,锋利的剑刃在夜色下闪烁着冰冷的寒光。
“受伤了我可不管。”温清海咧了咧嘴,一脚踢开了杖尖,一手握着杖柄,一手托着杖身,压低了身子摆出了进攻的姿势。
“这话留给你吧!”修桦双手握剑,率先攻了过去。
修禅的每件兵器都很重,但他的所有技巧用得都不是蛮力,而是借用兵器自身的重量来辅助自己的进攻。三十岁之前,修禅凭借【凤髓】名闻天下;三十岁之后,他靠着【龙脊】站在了武者的巅峰。
和【游龙鞭】一样,【凤舞剑法】的杀招同样只有九式。月色之下,两人的兵刃不断碰撞出火花,飘逸的长发和殷红的长衫交织纷飞纠缠在一起,让二人仿佛舞者一般,演绎着各自绝美的舞姿。
【凤髓】的剑招灵动多变攻如烈火,代表着修禅三十岁之前的年少轻狂不可一世;【龙脊】的杖法架势沉稳不动如山,代表着修禅三十岁之后的成熟心境淡薄功利。两件兵器交织在一起,一攻一守之间,好似在无声地诉说着【剑圣】的一生。
【凤髓】九式过后收剑于身侧,【龙脊】也沉重地立于身前。修桦用剑尖挑起了地上的小酒坛仰头喝了口酒,随手用袖子抹了抹嘴:“痛快!”
“呵。”温清海接住了她扔来的酒坛,将剩余的酒一饮而尽。
他们并不是绝顶的高手。
但这并不妨碍他们享受武者的乐趣。
“好!”傅恒一边拍着手一边走了过来,他刚刚在旁边看到了二人切磋的全过程,心说真是后生可畏,自己的【轰雷掌】虽然在江湖上也有名号,但比起这两位后辈来,他真的不知道还能剩下几成的胜算,“果然是【剑圣】的后人,押送税银的队伍有二位在,再加上水宫主保驾护航,这下不管再来多少山贼老子也不慌了!”
对于这两个人,傅恒其实并不敢完全托付。他从没见识过【剑圣】后人的真实实力,唯一对温清海的了解就是去年在金万堂那里,听武锦皇罗烟说他偷了【蜃龙铠】一事。无论出于何种理由,对于这种有前科的人,傅恒是不敢完全信任的。
但他们能得到水宫主还亲自推荐,想必这两人也应该是改邪归正了吧。浪子回头金不换,反正他们也没在比翼国做过什么坏事,再加上他们替自己找回了那些丢失的税银,让自己免去了被责罚的下场,也算是帮了自己一个忙,所以他才敢让他们留在队伍里。
不是他想得多,身为掌兵节度使,身居要职,自然要考虑得多一些。
“傅将军过奖了。”
“你们俩就别谦虚了,年轻人嘛,应该狂傲一些的!想当年老子我啊……”
温清海和修桦听着傅恒讲了整整半个时辰他的“光辉历史”,虽然有些无奈,但也不好打断,只能耐着性子听下去。两人苦笑着对视了一眼,心说真没看出来,这家伙别看五大三粗的,想不到居然还是个话痨。
好不容易等他说累了回去休息,二人将【龙脊】和【凤髓】放在一边,互相靠在一起看着星空。
两人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感受着对方的体温,享受着片刻的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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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亭县外,梅樱桥独自一人走在回到坠星谷的路上。
白天的时候,九月说有些急事要办,让她先回去等自己。
虽然九月对她亲如姐妹,但梅樱桥总是隐约地感觉到,九月似乎有什么事在瞒着她。
梅樱桥知道,她是不想让自己担心。可自从上次九月从外面回来之后,梅樱桥已经撞见过好几次她在偷偷地替自己包扎伤口。她似乎伤得很重的的样子,却什么都不对自己说。
这次让她先回去,从九月的脸上,梅樱桥又看到了那种故意瞒着自己的表情。那表情,就像是一月末的时候,她说要去外地帮别人一个忙时一模一样。
想着,梅樱桥停住了脚步。在原地站了许久,她握紧了腰间的【寻梅刀】,咬着嘴唇走向了来时的方向。
无论她在独自面对着什么,这次,她要与她站在一起。
九月是自己唯一的依靠,她必须要做些什么才行——梅樱桥隐约察觉到了这点——不然的话,她感觉自己也许会永远地失去这个姐姐。
她已经不想再失去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