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花落无声

作品:《书说江湖半尺寒

    苏太后坐在长生殿的坐榻上,手中拿着一块绢帕,轻轻擦拭着那把枭首大环刀——这是她最喜欢的一件兵器。


    枭首大环刀因为太重,而且很不灵活,并不适合实战,就算是一些很有力气的人也极少会用它战斗。


    但重量也是它的优势,在刽子手执行斩首的时候,它是最好用的工具。自身的重量再加上使用者的力量,可以快速地斩下头颅。


    平时在和自己的女儿、儿子聊天的时候,太后经常教育他们要做一个像枭首大环刀一样的人——平时做事要干脆,刀斩下的时候要利落,对待罪人要毫不留情,同时要保有最后的仁慈,快速地结束他们的性命,不要施加多余的痛苦。


    苏太后自己这一生就是这样过来的,她喜欢自己的人生,并不精彩,却活得干脆利落、毫无遗憾。


    就像她喜欢怀中这把枭首大环刀一样。


    “温清海,”苏太后将擦得像镜子一样的大环刀递给了身边的黑甲铁骑,铁骑小心地将刀放在了兵器架上,“你就是温清海?”


    太后的面前,温清海被五花大绑,跪在她的身前。


    “是。”温清海低着头,他的脖子上压着两把三叉大镗,让他直不起身子。


    “嗯。”苏太后点了点头,“那柳江治水,是你的主意?”


    “不是,”温清海摇了摇头,“是我夫人修桦的主意,草民……微臣不过是跑跑腿而已。”


    “呵。”太后轻轻笑了一声,抬起眼睛看了看他,“你倒是挺为她着想。”


    “修监察司聪明过人,没有微臣,她一样会做得很好。”


    “倒是能言会道。”太后拿起了身边的一摞纸,将其丢到了温清海的面前,“这些人都是你杀的?”


    温清海勉强抬头看了看,在看到了那些名字之后,他点了点头:“是。”


    “为什么杀人?”


    温清海愣了愣。


    第一次有人问他“为什么”。


    “因为……微臣想杀。”


    “胡说八道。”太后哼了一声,她招了招手,长生殿的门被打开,一名黑甲铁骑扛着一个人走了进来。在来到温清海面前的时候,将肩上的人扔在了地上。


    温清海抬起眼睛,只见眼前之人满身是血,大红色的长衫破破烂烂,凌乱的头发遮住了她的脸,只能看到一只充血的眼睛半睁着,奄奄一息地望着他。女人似乎被折磨了很久,已经连呼吸声都快要听不见了。


    他认得这件衣服。


    也认得她耳垂上的桃花耳环。


    “桦……儿……”温清海的瞳孔一下子缩小,他愣愣地望着眼前的女人,似乎仍旧不敢相信。


    直到他听见了她的声音。


    “清海……”女人的嘴唇轻轻动了动,虚弱的声音带着血泡从她微启的双唇间飘忽而出。她慢慢抬起了手,想要在最后碰一碰他的脸,却最终无力地垂了下去。


    见他的样子,太后抬了抬头,压着他的黑甲铁骑立刻收回了三叉镗。温清海依旧跪在那里没有起来,他向前爬了两步,抬起手想抱起她,却又不敢下手。


    这确实是她的声音——他终究还是害了她。


    在盗【蜃龙铠】之后再见面的时候,他就一直有意无意地疏远修桦。温清海知道,他【饕】的身份已经暴露,而并没有人知道她就是【餮】。比起自己,她还是能回到平静的日常生活中的。


    既是如此,那便不应再与他有任何的联系。温清海诸罪加身,无论是什么目的也改变不了他杀人的事实。反正自己横竖是一死,不如把生的机会留给她。


    自己应该更狠心一些的,应该将她推开,推得远远的,与自己再无瓜葛。


    但,自己终究还是难抵对她的贪恋——还有几个月的时间,就陪她最后几个月,几个月就好。


    ——他如此侥幸地想着。


    这贪恋,却成了自己这辈子犯过的最大的错误。


    永远都无法弥补的错误。


    温清海伸出颤抖的手,轻轻拉住了她满是血污的柔荑——他知道,那天在江边的时候,她的手曾伸向他。


    那时,自己应该握住的。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能触碰到她冰冷的指尖。


    他轻轻替她拂去了脸侧的乱发,看着妻子安详的脸,温清海的心中突然一紧,随后便是一阵平静。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平静,心中连一丝的波澜也没有,好像她只是睡着了一样。


    只有自己的脸上,感受到了几丝滚烫的痕迹。


    “满口胡言就是这个下场,温清海,从现在开始,哀家问你什么,你就回答什么,不然……”太后看了看地上的修桦,“就跟她一样。”


    “好。”温清海没有抬头,只是替自己的妻子擦拭着脸上的血迹,整理着她的头发。


    “哀家再问你,这些人都是你杀的?”


    “不全是,”温清海摇了摇头,有些纸张上的名字很陌生,他记得杀过的每一个人,“有些不是我杀的。”


    “可世人全都说,这些人都是你杀的。”


    “无所谓,既然他们如此认为,那便随他们去好了。”


    “你为什么杀这些人。”


    “他们中了【失心散】,已无回天之力,死是他们唯一的结局。”


    “【失心散】从哪来的?”


    “一个名为【无声】的帮派。”温清海机械般地回答着问题,从前这些问题的答案会伤害到她,但现在,已经不用担心这些了。


    “说说你知道的全部。”太后拿起了旁边的茶碗,打开盖子吹了吹,慢慢地喝了一口,“不准隐瞒任何事。”


    “是……”


    ——————————————————


    武锦历四年,二月初一。


    十六岁的温清海跌跌撞撞地走在山腰的小路上,胸口的伤不断地流血,他的意识渐渐地模糊,身后背着的龙脊仿佛变得有千斤之重。


    终于,他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从山崖上滚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慢慢睁开眼睛。看着陌生的天花板,温清海慢慢地坐起来——


    这是一间小木屋,屋内的摆设很简单而且很破旧,却被整理得一尘不染。他摸了摸自己身上的伤,发现已经被人处理好了。贯体而过的剑伤此时竟没有任何痛感,也不知道救自己的人是怎么做到的。


    一阵脚步声忽然吸引了他的注意,温清海本能地警戒起来——他对陌生的环境十分警觉,也许这和自己十岁之前的经历有关吧。


    他伸出手摸了摸身后,发现龙脊并没在身上。于是他悄悄下了床,蹑手蹑脚地躲在了门后,手中多了一把掸子。


    这是他在这个破旧的小屋中唯一能找到的武器了。


    脚步声很轻,如果不仔细听的话根本听不出来——跟修禅学习的一年间,为了检验他的反应,师父经常偷袭他,这让他对脚步声十分敏感。


    近了。


    更近了。


    就在脚步声到达门口的那一刻,温清海快速出手,然后——


    掸子在少女的鼻尖前停住了。


    少女的手中,捧着一碗热腾腾的汤。


    温清海吃得狼吞虎咽,一边吃一边不停地向少女道歉。她只是不停地摆着手,却什么话都不说。


    后来,温清海才发觉到,她无法说话,是个哑巴。


    她不是生下来就不会说话,而是后来被毒哑的。


    温清海在少女的家中平静地生活了一个月,这一个月里,她尽心地照顾着他。虽然少女不会说话,但会写字,而且字很漂亮。少女买回了纸和笔,告诉他,她叫班小玉。


    他的身上有伤,那一剑贯穿了他的身体,所以他不能做太过剧烈的活动,为了排遣他的寂寞,她开始教他手语。温清海学得很快,再加上班小玉平时总是不经意地用手语——在发觉他看不懂之后才改用写字——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他就学会了一些基本的日常用语。


    他依旧用语言和她交流,还同时加上了手语的动作。每次他做错的时候,她都会笑着纠正他。为了报答,温清海也教了她一些剑术。


    温清海懂得剑术,他的师父修禅在二十六岁名扬天下,被称为【南疆剑圣】那天就是使用剑作为武器,后来从剑术中独自领悟出了【游龙鞭】,才改用威力更强的【龙脊】。


    班小玉有些武功底子,她学剑也很快,二人就这样平静地生活着。渐渐地,温清海发现,自己有些喜欢上这个小自己一岁的单纯姑娘了。


    “你为什么这么照顾我啊。”那一天是晚春,一样是乍暖还寒的时节。两人在这深山中的小院子里看着星星,温清海下意识地说了一句。


    (你是这一年来,唯一一个和我说这么多话的人。)班小玉打着手语,她笑得很幸福。


    “你独自住在这种地方不怕么?”温清海没想到,她这个年纪竟然在这种地方住了一年。


    (怕,但也是没有办法嘛……)少女无奈地笑了笑。


    “等我伤好了,我带你出去吧,外面的世界很漂亮的。”


    (……好啊,我还没怎么看过外面的世界呢。)少女犹豫了一下,还是回应了他。


    “那就这么定了,过几天我带你去个地方,那里很漂亮的。”


    (好。)她开心地笑了。


    “你笑起来挺好看的。”


    这次,少女没说话,而是红着脸低下了头。


    自那以后,二人经常像这样在一起看星星。温清海给她讲了许多外面的精彩,少女也听得很认真,连眸子里都闪着光辉——那是她从不敢想象的世界。


    到了三月下旬,他的伤已经养得差不多了。【游龙鞭】的训练方式很残酷,却也造就了他强健的体魄。那一天,温清海带着她去了集市,去了茶楼,去了许多他承诺过的地方。班小玉戴着斗笠,一开始还畏畏缩缩的不太适应,但当温清海买了一个手环送给她的时候,她就被外面的世界给迷住了。


    回去的时候,班小玉还在摆弄着那个银质的雕花手环,她说,这是她收到的第一个礼物。


    可随后,她就想到了一个问题,班小玉伸出了修长的手指,问他是哪里来的钱。


    “偷的。”温清海得意地拿起了一个钱袋晃了晃。


    (你怎么能偷东西啊!快点给人还回去!)少女听完愣了愣,随后就要取下手环。


    “你还记得上午那个恶霸么?他在大街上欺负人,欺良霸市的,这种人活该丢钱!”温清海抓住了她的手腕,“我不偷好人东西的,我只偷这些坏家伙的。”


    (……这样啊,)听到这个,班小玉停止了挣扎,用修长的手指比划道:(……那,原谅你了。不过以后不要偷东西——至少绝对不准偷好人的东西,不然会不长个子的。现在你就比我还矮,万一以后再也长不高了……)


    “好啦好啦,都听你的,嗯?”温清海抓住了她的手,停止了她那眼花缭乱的手语。


    虽然他也想多看一会儿,因为她的手真的很好看。


    之后的日子里,二人时不时地外出,温清海也偶尔给她买一些小礼物。当然,钱全是偷来的。在自己十岁之前的日子里,为了活下去,他不得不偷东西。有时被人抓住了就是一顿毒打,但也让他的技术日益精进。现在他只要和人擦身而过,就能轻易地取走对方的钱财。


    时间很快来到了三月末。就在春天的最后一天里,二人照旧看着星星。


    “我成亲了,就在一年多前。”温清海拉着班小玉的手,说出了自己一直憋在心里,却一直不敢说的话。


    班小玉的身子轻轻颤抖了一下,但没有说什么。


    “但我现在回不去了,可能这一生……她都不会想再见我了吧,因为我伤害了一个对她很重要的人。”他一直不敢对她说这些,因为这件事连他自己也不敢去面对,“我妻子的叔父是我的师父,他对我很好,可因为一些原因……我砍下了他的左手。”


    (……为什么?)


    “那天,师父带我去采药,因为我的大意,打扰到了一条银环蛇。师父用手帮我挡住了毒牙,自己却被咬伤了。不得已,我只能用随身带着用于劈开藤条的柴刀砍断了他的左手。”温清海有些懊悔地说,“那种蛇我见过,经常咬死人的,我也是没有办法……”


    当他斩断修禅左手的时候,蛇已经跑掉了,而赶来给他们送午饭的修桦,刚好看到了这一幕。


    (那你为什么不和你妻子说呢?)打完了手语,班小玉轻轻地拉住了他的手。


    “这一剑……是我妻子刺的,大概她永远不会原谅我了吧。师父武艺很高,却被我变成了一个废人。我妻子的父母都不在了,师父就和她的父亲一样。就算他们能原谅我,我也没脸再去见他们了……”


    说完,二人都沉默了。


    班小玉想要安慰他,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做,温清海是她见过的第一个外人,也是第一个给她买礼物的人,更是第一个不嫌弃她是个哑巴,愿意跟她说话的人,她不想看他这样难过。


    她爱上他了,哪怕他已经有了家室。


    (……我们逃走吧,去一个没人能找到我们的地方。)班小玉对他说,(我也是从家里逃出来的,我家的规矩很严,如果被找到的话,他们不会饶了我的。)


    看到这个,温清海想起了将自己捡走的那家人。


    他知道,有些“家”就是这样的。


    “好。”


    听到这个字,班小玉轻轻地靠在了他的肩膀上,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抬头看着星空,将那些闪烁的星辰沉入眼底。


    第二天,温清海带她去了他最喜欢的那片花海,二人在那里嬉闹着,依偎着,描绘着对未来的憧憬。可他们不知道的是,就在这时,一双眼睛已经盯住了他们。


    这天晚上回去的时候,温清海很早就睡下了。班小玉却悄悄地下了床,她看了看身边熟睡的少年,拿起了纸笔,安静地走到了院子里。


    在那里,有一个人正在等她。


    “你是谁,为什么和我夫君在一起?!”修桦举着剑,正对着她的咽喉。


    【原来你就是修桦。】班小玉在纸上写道,【果然是个美丽的人。】


    “我在问你,”修桦柳眉倒竖,一字一句地问道:“为什么,和我的夫君在一起!”


    班小玉没有回答,只是在纸上写了一行字:


    【我要走了,去一个再也见不到他的地方,那天他做的事是迫不得已,你不要怪他了,好么?】


    “你……你在胡说些什么?”


    班小玉从怀中拿出了一个信封,这是她早就想好了的,她知道,自己那天说出的,想要和他一起逃走的话,只能是一个无法实现的遥远梦想而已。


    因为从二人第一天出门,温清海第一次送她礼物的那天,她的“家人”就已经找到她了。那是一个在暗处活动的门派,名为【无声】。之所以叫无声,是因为门派中的人,全部都是哑巴。


    这是一个刺客门派,专门接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班小玉本是这个门派的门徒,后来因为不喜欢杀戮,从里面逃了出来。可门派有个规矩,那就是一旦加入,首先就要破坏掉自己的声音,然后一生都不允许离开,否则就只有死路一条。


    他们怕自己的秘密泄露出去,引来那些“正统门派”的讨伐。


    从前的师兄师姐们在那天晚上找到了她,如果她不回去的话,不光她要死,连温清海也要死。


    她之前一直躲在这座深山中的小院子里,就是想避开门派的追杀,没想到最后却因为自己对尘世和他的贪婪,暴露了自己的行踪。


    三月末是门派给她的最后期限,如果她不回去,那就什么都完了。


    【我爱他,所以,请你照顾他。我会把我们之间的所有事全都告诉你。修桦,他很爱你,现在也是,所以他从来都没有碰过我,无论他做过什么,清海的本意都是好的,请你不要再记恨他了。】


    这些,是修桦从那封信中看到的。


    信中还写着那天温清海和修禅在上山采药时发生的事。


    那天修禅的手断了之后,一直都因为失血过多而昏迷不醒。在叔父的情况稳定了一些之后,她就独自出来了。修桦本来想找温清海要个说法,那天自己情急之下,什么都没问,她找了他一个多月,就是想问问他为什么要砍断叔父的手。


    现在,她知道原因了。


    原来这都是一场误会。如果那天温清海不那么做,修禅可能已经中毒至深。就算不死,也会彻底成为一个废人。


    班小玉将信留给她之后就走了,再也没有出现过。第二天,修桦悄悄来到了小院外,就在她打算和他说明情况的时候,却听到了他焦急的呼喊声。


    他在喊着,小玉,你去哪了?


    那一刻,修桦突然觉得,自己的夫君,已经不再属于她了。


    班小玉离开之后,温清海一直守在小院,他还在等那个笑起来单纯又好看的姑娘回来,二人一起逃走,离开那些恩怨,去一个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地方生活。


    为了生存,他时常出去偷东西,这是他唯一的生存技能了。也许是对班小玉的思念,也许是对修桦和修禅的愧疚,温清海每次下手都报复性地不留余地,久而久之,江湖上多了一个传闻——有一个贪婪的大盗,无论去哪里偷东西,都会将所有的财产洗劫一空。如此贪婪的手法,让他多了一个与之相衬的称号——


    【饕餮】。


    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了小半年,小院的仓库中已经堆满了金银珠宝。就在他已经绝望了的时候,一个清丽的身影出现在了院子里。


    温清海愣愣地站在那半天,过了好久,他才扑过去,用力地抱住了那个身影。


    “小玉,你回来了……”温清海紧紧地抱着她,“这半年你去哪儿了……可把我想死了……”


    【小玉】看着他身后的小破屋子,心中不知道是何种的滋味。


    她的夫君抱着她,口中却呼唤着另一个女人的名字。


    是的,她不是【班小玉】,而是易了容的修桦。二人的身高体型都差不多,修桦和人学了易容和手语,以修桦的天赋,温清海根本就分辨不出来。


    (清海,)【小玉】用手语对他说,(久等了,我回来了。)


    “你跑哪去了?!”拥抱过后,温清海紧紧抓着她的肩膀,“我四处找都找不到你,我还以为你……”


    (我回家了,跟家里做了个了断,清海,我们逃走吧。)修桦已经回去和修禅了解了当时的情况,也知道班小玉对她说的是真的。此时她的心中对温清海只有愧疚——她知道,那一剑不光刺穿了他的身体,也刺穿了他的心。


    她不知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他。


    既然如此,那就用另一个女人的脸和他在一起吧。哪怕他在抱着自己的时候,叫得是别的女人的名字。


    “好,这次我们不等了,我们今天就走!”温清海说着,背起了那把【龙脊】——修禅早把这件兵器给了他,为了让他适应龙脊的重量,他让温清海时刻都要背着它。


    对温清海来说,这把龙脊,也是他对修家的唯一念想。


    “反正我已经被叫做【饕餮】,不如我们边偷边走,一直到铁杉城,到时我们肯定很有钱,吃穿都不用愁了。啊对了,就像跟你约定过的那样,我们只偷有钱的坏人,好人的钱我们不碰,嗯?”温清海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道,“最近我发现了一户人家,那家人平时坏事做尽,今晚我就去偷那家人!”


    (我也一起去。)【小玉】对他打着手语。


    “那可不行!这种脏活我自己做就行了,你不能……唔……”温清海话未说完,【小玉】就将嘴唇凑了上去。良久二人唇分,【小玉】伸出了修长的手指对他说道:(我想跟你在一起,再也不想和你分开了。)


    “那……好吧……”温清海脸颊通红,虽然和修桦接过吻,但也只是洞房的那一晚而已,“那……我去偷,你给我放风!有人来了,你就用这个哨子学鸟叫!”


    (好。)【小玉】接过了他递来的小哨子,将它紧紧握在了手心里。


    那天晚上,温清海没想到自己会杀人。


    他们偷的那家地主发现了他们,一路追到了小树林。二人身上背着金银重物根本就跑不快,就在他们打算拼一下的时候,地主和他的兄弟、儿子们突然倒在了地上开始不停地抽搐,他们不断抓着自己的皮肤,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他们皮肤下面爬一样。那恐怖的样子看得温清海毛骨悚然,就在这时,【小玉】来到了他的面前。


    (这是【失心散】,中了毒的人如果没有定期服药就会变成这个样子。长此以往,等待他们的就只有悲惨的死去。)


    说着,【小玉】拔出了剑,想要给这些人一个痛快。


    温清海却拦在了她的面前。


    “我说过,这种脏活,以后我来就行了。”温清海拔出了龙脊,用颤抖的手握紧了这把绝世的神兵,亲手打断了他们的脊椎。


    杀了人的温清海过了好久也没走出阴影,就在他痛苦的时候,【小玉】轻轻抱住了他:(你做的是对的,不然等他们发了狂,会有更多的人受到伤害,是你救了那些无辜的人。)


    修桦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能为他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后来,二人便一直过着这样的生活。他们偷着有钱的恶人的钱,可那些人大多数都会和【失心散】这种能够让人上瘾的毒有关,温清海就这样一直杀了下去,他渐渐变得麻木,到最后变得理所当然——经历得多了,他才知道这种毒到底有多害人。


    梅音雄是个和善的刀客,为人十分正直,退隐江湖之后,他开了一家【腊梅布行】,在遇到灾年的时候,梅音雄还会开粥场舍粥,是个十分仗义的商人。


    温清海亲看到梅音雄用他成名的【寻梅刀】,杀掉了自己一家二十口人,连两岁的孩子也没放过。当他和【小玉】翻进院子的时候,看到的是疯疯癫癫的梅音雄和满地的尸骸。


    他亲手结束了这位昔日英雄的性命,也就是从那开始,温清海杀人再也没有犹豫过。


    他知道,他做的,都是对的。


    一直到武锦历六年,也就是去年的八月十二。


    那天,他们去了医王谷,为了盗取一本医书。那本书原本就是修家的,是修桦爷爷的所有物,因为没人看得懂,行医又不怎么赚钱,修桦的父亲修翰林才改种了茶叶。直到父亲死后,她才知道自己的祖上传承过那本《百草拾遗》。


    后来,医王谷的人不知怎么得到了这本书的消息,连坑蒙带拐骗,将其弄到了手。


    医王谷的看守很严密,虽然相当一部分人都不会武功,但他们人太多了,二人再厉害也打不过这么多人。在盗得医书之后,他们不幸被发现,在逃到山谷入口的吊桥处的时候,温清海决定让【班小玉】先走——她说这本书对她很重要,那便不能再被夺回去。


    可就在他将她推上吊桥,自己打断了这边的吊桥桩想要拼命的时候,他却听到了来自身后急切的呼喊声。


    “清海!!”


    易容术改得了面目,却改不掉声音。


    温清海永远都无法忘记这个声音,因为这个声音的主人,曾一剑穿透了他的身体。


    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骗自己的呢?温清海心乱如麻。


    罢了,看来自己的人生,不过是一个笑话而已。


    挥舞着龙脊力战医王谷的卓一寒,温清海侥幸得以逃脱。他昏迷了三天三夜,当他醒过来的时候,看到了眼前的【班小玉】。


    这天是八月十五,月亮最大最圆的时候。月色之下,他看着这个和自己共处了两年整的女人,冰冷地问道:“你是谁?”


    【班小玉】苦笑了一下,她知道自己瞒不下去了。


    揭下了面具,温清海冷漠地看着面容憔悴的修桦——她照顾了他三天三夜没有合眼,已经没什么精力了。


    “小玉呢?”温清海没有说别的,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


    他想知道,那个笑起来很单纯的姑娘,现在在哪里。


    “死了,早在我去见你的那天就死了,是我亲手杀掉的,也是我亲手埋的。”修桦说出了实情,她累了,装了整整两年别人,她真的累了。


    她甚至一度以为,自己已经不会说话了。


    “为什么杀她?”


    “她中了【失心散】,我不得不杀了她。”


    原来在两年前,班小玉找到了修桦。当时她已经伤痕累累,奄奄一息。她对修桦说,【无声】被人灭了门,在对方打进来的时候,门主为了让自己的门徒拼命,对她们下了【失心散】,拼命就能得到药继续苟活于世,不拼命,就只能死,死得毫无尊严。


    可即使如此,【无声】也没有逃过被灭门的命运。来者只有一个人,自称【清寒剑】,他说她们的独门秘药【失心散】是邪道,必须要被铲除。那人太强大了,根本没有人是他的对手,就连门主也在三招之内被穿心而过,其余的师兄和师姐们也都在一招之内毙于他的长剑之下。


    她拼了命才逃出来——也许是对方见她中了大量的失心散,已经没有杀掉的价值了吧——班小玉拼尽全力才撑到这里,就是想最后再看那个少年一眼。


    因为他,曾将色彩带入了自己的生命。


    可她已经撑不住了。


    (杀了我吧,我想最后以一个人的身份死去,而不是一个疯子。)班小玉用修长的手指颤抖着打着手语,她知道自己可能撑不住了。之后,她轻轻摘下了手腕上的银质雕花手环和一个刻着没有嘴的脸的吊坠:(这是我收到的第一件礼物,其实,它应该属于你。还有这个吊坠,如果他不相信你,就把这个给他看,这是【无声】的证明,每个门徒都有一个……)


    修桦拿起了手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在这时,班小玉的身体忽然开始猛烈地颤抖,她的表情十分痛苦,仿佛在承受着万虫的啃咬。


    (快……杀了我……求你了……)班小玉流着泪,最后用手语说道,(我爱他……好想跟他……)


    她的手已经颤抖到说不完一句完整的话了。修桦闭上了眼睛,将手中的长剑刺入了她的身体。


    看着渐渐安静下来的少女,修桦跪在了她的面前,抱起她来到了那片花海,将她葬在了那里。


    就在这片花海,她的夫君曾和这个少女约定,他们要去铁杉城,在那里,谁都找不到他们。


    修桦没有留下那个银手环,她将它和少女葬在了一起。


    那是他送给她的礼物,自己没资格带走。


    听完这些的温清海没有说什么,只是拖着遍体鳞伤的身体,一瘸一拐地离开了修桦。不知走了多远,他从身后听到了修桦歇斯底里的哭喊声。


    “温清海!!我恨你!!下次再见面!!我修桦一定要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