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饕」与「餮」
作品:《书说江湖半尺寒》 弓抚县旧址以东,镇国侯行宫大帐。
所谓行宫就是皇家之人出行时露宿野外搭建的帐篷,有时候皇帝或王侯外出游玩,遇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的时候,就会搭起这样的帐篷用作起居。
一般来说,行宫之内也会摆放一些观赏性的摆设,例如一些古玩来供人解闷,也有带着书出门的,其内部构造大体都是一样,顶多按照个人爱好稍有调整。
不过这位镇国侯的行宫内设却与众不同。
偌大一顶帐篷,除了中间一根支柱支撑着帐篷的尖顶之外,其余的空间绝大部分都被床所占据。这张床以支柱为圆心,半径足有一丈,上面的被褥被滚得乱七八糟,还散落着十几本或开或合的书籍。
温清海和修桦站在床的外围和门帘之间仅有的两步宽的狭小地方,一脸无语地看了看旁边伺候着的四位侍女:“大姐啊,你们家王爷平时就这德行?!”
侍女不知如何作答,只能顾左右而言他:“……恭迎修监察司、温总督……”
“哟,来啦。”罗巅从床上打了个滚,这家伙还穿着睡衣,连头发都没梳,柔顺乌黑的寸发乱七八糟地散在头上。他撩起了额前的乱发,朝二人看了一眼:“随便坐,不必拘谨,就当回自己家了。水仙,给二位看茶。”
“殿下您真是好……品味。”修桦尴尬地笑了笑,她想恭维几句礼貌一下,却发现根本无从下口。
“诶嘿嘿,客气客气了,茉莉,给二位拿两条被子盖着腿,别着凉了……”“不必麻烦,我们坐这就行、坐这就行……”温清海赶紧拦住了侍女。
行吧,他还是第一次遇到见面就邀请人上床聊天的王爷。
“好吧,二位随意就好。”罗巅倒也随性,他盘腿坐直了身子,将棉被披在身上,放下了手中看了一半的书:“伤怎么样了?”
“托您的福,并无大碍。”温清海尽可能地保持着礼貌,心说得亏你是个王爷,你要是皇帝,蜃楼国就该完蛋了。
“那就好。”罗巅点了点头,伸手进睡袍中抓了几下肚子,“给我讲讲你们游历江湖时的故事吧,我很喜欢听故事的——哦,对了,这里没有外人,我也不会因为你们干过什么就对你们怎么样,就是聊天而已。”
温清海心说就算是聊天,自己的经历也都是限制级的。真要从头到尾说出来,你要是不去报官把我俩抓起来我跟你姓。
可既然人家问了,自己也不能什么都不说。毕竟这人就算再邋遢也是个王爷,实在是不好驳了他的面子,于是和修桦只能挑了一些不那么刺激的、还算能说的事,比如一些门派的小摩擦啦,哪里哪里又打造出一把好兵器啦,江湖上的一些恩怨纠葛啦之类的哄着他玩。
罗巅听得很入迷,连眼睛都在闪着光。不光听,还让侍女拿来了纸笔,将一些有意思的事记了下来。
在又一个故事讲完的时候,罗巅注意到了二人的奇怪目光,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二位见笑了,平时本王也有写书的爱好,可惜文笔不好,又不能常出宫玩,大多数都是靠着想象自己编的。难得碰到你们能讲一些真正的江湖,本王打算搜集一些当做素材。”
说着,他从身后拿出了一本书丢给他俩:“还没写完,光靠想象实在是太难了。日后本王完成了这本书,肯定把你们的名字也写进去。”
温清海和修桦低头一看,光是这个书名就让两人差点儿被茶水给当场呛死——
《江湖风流韵事》。
等温清海拿起书翻了几页之后,心说刚刚自己还是被茶水呛死要好一些。
修桦别过了头去,压根儿就没敢看。
“王爷……”“私底下叫名字就行,本王这儿没那么大规矩。”罗巅摆了摆手。
“下官不敢。”叫名字?直呼皇室成员的姓名可是死罪,这镇国侯虽然看上去吊儿郎当的,谁知道他心中想的是什么。万一回头算计自己一手,自己连哭都没地方哭去。
“本王命你叫名字!”
“好的罗巅。”温清海点了点头,横竖是一个死,两头随便挑一个得了,还能过过当面叫皇室成员名字的嘴瘾。
他可忘了不知道在皇帝面前叫过了多少声的“罗烟”。
“哈哈哈……本王就喜欢你这没原则的样子。”罗巅哈哈大笑了几声,“本王写得怎么样?给点儿评价?”
“说实话?”
“说实话。”
“什么狗屁玩意。”温清海豁出去了,随手将那本《江湖风流韵事》扔了回去,“王爷……啊不,罗兄啊,江湖哪儿来那么多的打打杀杀,你就是编也不能瞎编啊。这俩人怎么就一见面就打得胳膊腿儿满天飞了?哪有人这辈子第一次见面就打起来的啊!”
“……江湖不就是刀光剑影的地方么?”
“江湖更多的是人情世故,”修桦撩了撩头发,她坐在床外的板凳上并没有上床——她还想对外保持自己的淑女形象呢!“动手都是极少数的情况,毕竟打架斗殴犯法,谁也不想惹一身官司。行走江湖的目的是开拓眼界,结交朋友,学习交流。像您写的这种为了一点小事就能让两个大门派打起来,这样的事基本上是不会发生的。”
“这样啊……受教了受教了。”罗巅皱着眉点了点头,把修桦刚刚说的话仔细地记了下来,“不过……”
当写完了这段话,罗巅抬起眼睛看了看对面的这对夫妻,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你们两位的经历,似乎和刚刚说的完全不同。”
话音一落,温清海和修桦的表情立刻沉了下来——来了,他们就知道这家伙叫他们过来肯定不是闲聊天的。
“【江洋大盗】,【饕餮】,这俩可都不是什么好名声,从你们十六岁离家——哦,十五岁时你们就以【剑圣传人】这个名号在江湖上出名了,十六岁只是你们离开修禅的庇护而已——自那以后,你们手中握着的有不下四百条人命,若是如你们二人刚刚所说,这又是为什么?”
二人沉默了一阵,罗巅也没说话,他在等着二人的回应。忽然,温清海轻轻笑了几声,他眯起眼睛,望着三步远处的罗巅,“是三百五十一条人命,其实没有罗兄说的那么多。”
“都是你杀的?”
“没错。”温清海这两个字一出口,修桦猛然看向了少年。
两个人记得杀过的每一个人,死在温清海手中的只有三百三十五人,另外的十六人是她杀的。
他独自扛下了所有的罪名。
“哦?~”罗巅若有所思地望着温清海,“可我记得……【饕餮】是两个人吧,怎么可能都是你一个人杀的?”
“【饕餮】确实有两个人,我是其中的【饕】,而【餮】早就已经死了。”温清海说着,扭头看向了修桦,眼中多了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就死在我家内人的手中!”
“这……”罗巅一下子不会玩了。
因为他看到了修桦的表情——愤怒、无奈、自责、怨恨。
无论是哪个表情,都证明了温清海说的话绝对是真实的。
本来他今天找两人过来,一来真的是太无聊了,想找他们二人说说话,顺便听听他们的经历。罗烟这个弟弟平时最大的爱好,就是看书听故事,听那些他这一生都无法亲历其中的、精彩纷呈的江湖故事。
二来,他也想听听他们两人自己的说法。虽然大多数的事他都让自己秘密豢养的情报组织【百花丛】调查得差不多了,但有些事别人说是一回事,当事人自己说起来,便是另一回事。
从他十八岁那年一时兴起创立了这个组织到现在,十年间【百花丛】为他调查了许多东西无一失手。据【百花丛】的侍女们推断,【饕餮】中的另一个人极有可能就是修桦。罗巅在打开这个话题的时候诈了他们一手,他先说的【你们的经历】,再说的【饕餮】,就是已经默认了他们俩就是那对大盗组合。
可现在看来,【百花丛】这次似乎失手了。
十年来头一次失手。
【餮】似乎并不是修桦,而是另有其人。
“【餮】……死了?”罗巅扭头看了看旁边的侍女茉莉,后者立刻低下了头。
“死了,我亲手埋葬的。”修桦接着说道,她的眼神一下子变得有些失落。
“这样啊……那……【餮】是什么时候死的?”罗巅拿起笔来写了一些东西,漫不经心地问道。
他并不是漫不经心,只要问出【餮】的死亡时间,他自然可以判断一些事。
【饕餮】从来出双入对,若【餮】死得早,那之后跟在【饕】身边的就还有可能是修桦。
“去年八月十五。”
“八月十五?”罗巅皱了皱眉,“所以……你是因为【餮】死了所以才……”
算了算时间,他的想法再次落空了,因为温清海是去年八月二十七那天被抓的,在牢里关了一个多月,于十月初八被押往法场。
【饕餮】最后一次出现的时间是在武锦历六年八月十二,既然温清海说【餮】已经死了,那么【餮】应该不可能是修桦。
“所以才万念俱灰,想要一了百了。”温清海闭上了眼睛,“比起死在仇家手中,像我这种人,还是死在菜市口比较合适。”
罗巅沉默了一阵,他在想这句话的真假。
温清海的话中充满了矛盾——他说因为自己的搭档死了,所以才不想活了,这说明他和他的搭档感情极深;杀死他的搭档的人是他的妻子,所以他们夫妻二人才反目成仇——他听姐姐说过,姐姐把这家伙吊在城门楼上三天,修桦也没有出现。别说救他,连尸体都不给他收。
这些都好理解,问题是,这里面有一个疙瘩。
那就是他和他的夫人修桦的感情也很深,这一点从他的行动就看得出来——别的罗巅没看到,光是在柳江治水的时候,他把所有的恶名全都担在了自己的身上,好处都给了修桦。修桦也是一样,变着法儿的给温清海行方便搞后勤。这说明虽然二人之间也许有什么仇恨纠葛,但从根本上来说,他还是很在乎修桦,并且在乎到可以背下所有恶名,比如杀人。
要说这两个人一点感情都没有,打死他都不信。
温清海为情而想死——暂且不论他的搭档是男是女,假设只是友情——说明他对感情这方面很在乎,在乎到可以以命相托付。
那他为什么不可以为了修桦而活呢?
他绝对是爱着修桦的,而且同样到了可以以命相托付的地步,所以温清海【为情想死】这个答案从根本上就说不通。再加上从修桦的表情上来看,很明显是她知道些什么——罗巅对察言观色很有一套,因为他身边全都是这样的人,耳濡目染,学也学会了——但却又不完全知道,温清海大概也有事情瞒着她。
“原来如此……想不到你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根本不像江湖上说的那样嗜杀成性,作恶多端。”罗巅放下了纸笔,他实在是想不通,线索太少了。还好他是个很随性的人,从不去钻牛角尖,既然现在想不通,那就留到以后再想好了。
“【有情有义】还真是过奖了,不过【嗜杀成性、作恶多端】这八个字,在下多谢罗兄的夸赞。”温清海笑着抱了抱拳。
就在三人正聊着的时候,外面突然有人来报,说是分流河的施工出了些问题,要温总督回去看看。
“你去忙吧,本王要整理一下刚刚的故事,这回看宫里那帮死太监谁还在背后说本王不懂江湖,哼!”罗巅靠在了帐篷的梁柱上,朝着二人挥了挥手。
“那我等就先告退了。”温清海和修桦也起身告辞。
见二人走远,茉莉一下子跪在了床上:“奴婢办事不力妄加猜测,还请王爷惩罚!”
“哎哎哎算了算了,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嘛,况且这也不是什么大事。”罗巅无所谓地摆了摆手,他创建这个全部由他亲自挑选的侍女组成的【百花丛】无非就是个玩而已,犯错误什么的他真的不在乎的,“你们也伺候大半天了,回去好好休息一下吧,晚饭的时候再过来就行,本王想单独待一会儿。”
“可是……如果王爷您不惩罚奴婢的话……让牡丹小姐知道了……”茉莉面有难色,虽然罗巅是为了玩,但脑筋死板许多的牡丹却当真了。要是被她知道,自己免不了要挨一顿软鞭子。
“好吧好吧,那今天晚上惩罚你,晚上你一个人留下。”罗巅坏笑了一下。
“是……”茉莉的脸一下子就红了。朝罗巅磕了个头,茉莉赶紧低着头,匆匆离开了行宫大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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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时候,温清海和修桦二人骑着马一语不发。
良久,二人同时张了嘴:“你……”
“你先说。”温清海摆了摆手。
“你干嘛都自己扛了。”修桦也没跟他客气,“先说好,这可是你自愿的,我可没求你。”
“我又没说是你求我的。”
“你……还忘不了她?”修桦此言一出,温清海立刻勒马停住了。他看着远处的施工队,男人们拼命地挖着土,女人们没日没夜地编织着竹筐——最近温清海又颁布了一条新法令,女人每编织一个竹筐就赏两文钱,男人三人一组,每运出一车土石,这组的人也会每人赏两文钱,但是不准超出每天停工时间的限制,午饭的一刻钟休息时间和晚上停工之后的时间不算奖赏的范围内。
当然,这条新法令是以修桦的名义颁布的。
关于修桦的问题,温清海并没有回答,甚至连之前想说的话也咽了回去。
“……走吧。”温清海张了张嘴,轻轻夹了一下马腹,驱马走向了工地。
看着少年的背影,修桦轻轻叹了口气,看来他还是没原谅自己杀了【餮】的事。就在她打算跟上去的时候,一个车夫走了过来,他是那些负责拉车运土的残疾人之一,此人不光断了条腿,而且还是个哑巴。哑巴走到修桦面前费力地磕了个头,随后抬起手向她比划起来。
看完了哑巴的手势,修桦点了点头,同样抬起了手比划了一阵——那是手语,专门和聋哑人之间的交流方式。
哑巴身体不舒服,他问的是能不能休息一轮。他知道,心地善良的修监察司肯定会答应的。
修桦的回答是,如果不舒服,可以到明天再做工。
哑巴立刻磕了几个头,随后将车上的马鞭交给了后面的人,拄着手杖一瘸一拐地走了。
正是这一耽误,让她又落后了一段。修桦赶紧跟了上去,却没有发现自己的身后,正有一双眼睛盯着自己。
晚上,申时三刻,行宫大帐灯火通明。
“哎呦……嘶——轻点轻点……哎哎别碰那——好痒啊!”
大帐中,罗巅赤裸上身趴在床上,皱着眉咬着牙享受着茉莉的按摩。每当茉莉按对了穴位的时候,罗巅就会叫唤一声。
这就是下午的时候茉莉脸红的原因——她的按摩手法是最好的,经常为罗巅按摩身体。只是每次做这种事的时候,这位不着调的王爷就会发出这种声音。若是在宫里还好,落汐楼就那么几个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可现在是在外面,帐外站岗的可都是陛下的黑甲铁骑。
茉莉只感觉羞耻万分,可她又不敢让他闭嘴,只能一边按摩一边忍受。
罗巅知道茉莉在羞耻什么,不过既然她想要惩罚,那自己就用这种方式“惩罚”一下她好了。他一片享受一边摆弄着手中的几张纸,那是他下午记下来的。
罗巅记得不光是那些江湖故事,还有一些散碎的信息。
“十五岁,二人跟着修禅行在江湖游历过一段时间……同时修行【游龙鞭】……嘶……十六岁……温清海因不明原因离家出走……哎呦……舒服……后来……与一人组成【饕餮】,三个月后……月后……哎呦爽……下边、下边点……哎呦……哎?”他一边分析着那些纸一边舒服地叫着,突然,他感觉后面的茉莉停手了:“怎么停了?”
茉莉捂着脸,连耳朵都红透了——她实在是干不下去了。
“好啦好啦,”见茉莉的样子,罗巅知道差不多了,他坐起来摸了摸侍女的头,“到此为止,行了吧?”
“谢王爷恩典……”茉莉依旧捂着脸,用蚊子般的声音回答道。
“抱歉啊,下次不这么玩了。”看茉莉依旧没有把手放下来,罗巅有些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知道自己好像玩得有些过了。
“奴婢不敢……”
“行了,别不敢了,帮我分析点事。”罗巅自小懒散不爱与人交流,姐姐又早早接了皇帝的位置,母后还那么严厉,平时陪他玩的就是这些自己一手训练起来的侍女们。要说有什么东西最重要,除了母后、姐姐和他那些书之外,就属这些【百花丛】的姑娘们了。
说着,他将那几张纸排成了一排,上面按顺序写着温清海的经历。
“与【餮】组成一对半年后,【饕餮】的手中第一次出了人命,据当时调查此事的九阴国黑水县县衙门的案件卷宗记录,死者为当地的一名地主和手下的七个狗腿子,死因皆是钝器击打脊椎致使其断裂而亡。之后又过了十一天……”
“……【饕餮】最后的记录是去年八月二十七,【饕餮】中的【饕】,大盗温清海被三位官差追捕,走投无路之后‘不敌’伏法,被荒蓟国白杨县县衙收押,经过层层审讯之后,于十月初八被押往刑场准备行刑,后被一神秘人救走,谋划并执行了【蜃龙铠】被盗一事。”
短短三年的时间,这个少年的经历起伏不定,看得罗巅是唏嘘不已。
“茉莉,你有什么看法么?”罗巅摸了摸下巴,先问了身边的侍女一句。
茉莉看了看那些纸,又看了看自己的王爷:“王爷,恕奴婢直言。”
“畅所欲言,百无禁忌!”罗巅给了茉莉一颗定心丸。
茉莉得了这句特赦,深吸了一口气之后认真地看向了她的主子:“王爷,您是真的闲。宫里那么多事不管跑出来研究别人的闲事,就不怕陛下生气啊。”
“……这你别管,就问你是怎么想的!”罗巅想起了母后和姐姐,顿时打了个哆嗦,茉莉见状赶紧帮他披上了衣服,“你就不觉得这里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么?”
“奇怪的地方多了去了。”茉莉叹了口气,心说自己这主子真是又懒又八卦,“首先就是这个。”
茉莉说着,将扫床的小扫帚递给了罗巅,当他拿在手里的时候,茉莉突然从袖子中抽出了一把匕首,抬起来就刺向了罗巅。
眼见着闪着寒光的匕首刺向自己,罗巅赶紧抬手抓住了她的手腕,一翻身将她压在了床上:“丫头,刺杀皇室成员,这可不好玩。”
“这当然不好玩。”茉莉这次没有害怕,她低着头看了看下面,罗巅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自己的右手不知什么时候将小扫帚顶在了她的胸口。
“看,这才是正常反应——那是他们第一次杀人,绝对是,不然剑圣修先生不会看着不管的。一个从没有过杀人经验的人,会在面临危险的时候,特地绕到人的身后打断人的脊椎么?”
“你的意思是说……”罗巅似乎想到了什么。
“那些人早就死了,温清海只是在他们的尸体上补了一杖而已。”茉莉将脸转到了一边,红着脸说:“还有,王爷,能放开奴婢了么……”
“哦,抱歉。”罗巅放了手,茉莉也收起了匕首,“你是说……第一次杀人的,是【餮】,而温清海只是在掩护【餮】?”
“是的,不过这只是奴婢的猜测。”茉莉点了点头,“然后就是那个【餮】,王爷,你猜这个【餮】是男是女?”
“女的。”罗巅想了一下之后,肯定地回答道,“绝对是女的。”
“不错,而且还是一位和温清海关系不错的女人,”茉莉拿起了一张纸,那是最后一张,上面写着【武锦历六年八月十五,【餮】死亡】一行字,“先假设这位【餮】是个男人,修桦为什么要杀这个男人?又为什么因此和温清海反目成仇?奴婢是个女人,在面对一个十分在乎自己的男人的时候,只要一哭二闹三上吊就行了,根本就没有杀人的必要——那简直就是得不偿失,更犯不上为了一个男人和自己的夫君反目成仇。”
“修桦是个刚烈的女人,分水坝决堤的时候她看到温清海身处险境,若不是您让黑甲铁骑拦着,她肯定会冲过去的;而之后温清海将恶名揽在自己身上,将那些福利全都说成是修桦的功劳的时候,她几乎一瞬间就明白了温清海的意思,这说明她的脑子很好,是个很有心机的女人。能让这种女人失去理智不计代价地下手杀人,同时和自己最爱的男人反目成仇,这之间插手的,肯定是个女人。”
“……有道理。”罗巅虽然也想到了是个女人,但却没有茉莉想得这样通透。
毕竟他是个男人,有时候女人的事,只有女人才懂。
不过接下来罗巅的话却差点儿气得茉莉真的拿匕首捅过去——
“万一……温清海喜欢男人呢?”
“咳……咳咳咳……”茉莉垂着胸口,差点儿没让自己的主子气得背过气儿去:“王爷啊,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为什么?”
“还为什么?您低头看看您自己!还为什么!”
罗巅低头看了看自己,他还是披着那件睡袍,腰带随意系着,胸口敞露在外面:“……我怎么了?”
“您与陛下容貌几乎完全一样,若是穿上衣服,除了太后谁都难以分辨,陛下貌若天仙下凡,您自然也不例外。下午的时候您穿成这样,您觉得以您的容貌,若是那温清海真的喜欢男人,您觉得他会不动心?!”
“茉莉啊,你真是越来越不着调了。”
“还轮不到您来说奴婢!”茉莉哼了一声,红着脸扭向了一边。她的主子的脸和身体,对女人来说真的太有杀伤力了。
“好吧……”罗巅被说得无法反驳,他低头翻了翻手中的纸,“现在只剩下两个问题了——温清海为什么要出走,还有,这个【餮】究竟是什么时候死的。”
罗巅隐约觉得,弄清楚这两个问题,就能知道温清海的所有秘密。
“什么时候?他不是说八月十五么?”茉莉再次看了看纸,上面确实写的是八月十五。
“八月十五这个没错,但现在的问题是,死的是哪一个【餮】。”
“这……”茉莉突然愣住了,“您的意思是……不止有一个【餮】?!”
“没错。”罗巅点了点头,他提起笔,将狼毫的笔尖在舌头上点了点,在【餮】这个字上花了个圈,“先说第一点,我也猜到了【餮】是女人,但跟你的思路完全不同。”
“你是从修桦的角度来想的,但我是以温清海的角度来想的。【蜃龙铠】被盗之时,姐姐说,温清海在举起兵器面对她的时候,眼神十分决然,似乎根本就没有打算活着离开。而姐姐打败他之后,他也说过了‘她是不会回来的’这种话,说明他一开始就抱有必死的决心面对着姐姐。”
“能让一个男人义无反顾地为一个女人付出,除了‘爱’这种玄之又玄的感觉之外,他给人的反应,更像是欠了修桦什么一样。温清海是个理智的男人,他很有头脑,如果当时的情况换成我来做,在已经完全得到姐姐信任的情况下,在修桦盗走【蜃龙铠】的时候,他完全可以用别的借口来将姐姐引走,根本不必直接兵刃相向。”
“再加上他之前在荒蓟国法场的表现,当时的温清海就有意寻死,被救出之后卷入了【蜃龙铠】事件,面对姐姐的时候再次寻死,结合之前分析过的,他不可能是因为【餮】的死才想要寻思——这根本说不通——所以这只能认为,他亏欠了修桦很大一件事,大到他要以一死来还清。”
“那……这和【餮】是女人有什么关系?”茉莉歪了歪脑袋。
“傻丫头,温清海虽然聪明,但却是个钻牛角尖的男人,那天在分流坝上,他完全可以不管那些工人的死活。工人的命在他这种人的眼中一文不值。他冲上去,是因为这件事是他的错误,他的责任。他是个很负责任的男人,能让他这种人觉得亏欠了修桦,还必须要以死相还,只能说明……他做了对不起修桦的事。”
“哎王爷!你是说温清海和【餮】……”
“没错。”罗巅点了点头,“【饕】对【餮】有了超越利益、友情之上的感情,这就是他亏欠修桦的。就像你说的,如果温清海不喜欢男人,那【餮】就一定是个女人!”
“王爷呀……”听完了罗巅的分析,茉莉轻轻叹了口气,要是让陛下知道她弟弟的脑子都用在了这方面,肯定会拆了她们的落汐楼的。
“嗯?”
“您是真的闲啊……”
“我就闲了怎么着吧!”罗巅破罐子破摔了,他哼了一声之后,继续说道:“温清海为什么出走这件事没有目击者,也没有任何线索,目前为止只能猜测那时他们之间似乎发生了什么事。但这些猜测没有证据,所以暂时放在一边。”
“所以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是【餮】的死亡时间。”罗巅皱着剑眉,慢慢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我怀疑……在【饕餮】开始组队的半年后,【餮】就已经死了。后面的人只是借用了【餮】的名号而已。”
“您是说……他们在说谎?”茉莉也皱了皱眉。
“不,他们没说谎,去年八月十五,【餮】确实死了,但那有可能是死的第二个【餮】。”说着,罗巅将其中一张纸抽出来摆在了面前,“在从【饕餮】第一次作案之后的半年里,他们真的只是‘大盗’而已,只偷东西,不伤人命。后来的温清海突然嗜杀成性,根据这个,我推测在那个时间点肯定发生了什么事,以至于让他性情大变。而这个时间点,也许就是第一个【餮】的死亡时间。至于死亡原因……目前尚不明了,不过一定对他影响很大。”
“还有一个疑点……”罗巅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新继任的【餮】错手杀了人,温清海用敲断尸体脊椎的方式将罪名都揽在了身上。但这里有说不通的地方,如果是【餮】错手杀了人,为什么当时的仵作没有验出其它的致死伤?难道是……”
“毒。”茉莉思考了一下,说出了一个字来。
“一种不伤及身体,只扰乱心智的毒。”罗巅接了下去。接着,二人同时看向了对方,同时说出了一个名字。
“失心散!”
失心散是一种极其险恶的毒,只要吸入一点就有可能让人看到幻觉,让人失去理智做出许多不受控制的事。若是吸入过多,极有可能会直接摧毁人的意志,让人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当年的大案——九阴国的商人梅音雄一家二十一口被灭门的惨案,据说就是中了这种毒。也是因此,失心散才被世人所知。
“快!让月季去查查失心散都哪儿有!”
“是!”
终于找到线索了。罗巅兴奋地笑了起来,他知道,快了。
真相,就快浮出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