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生杀

作品:《书说江湖半尺寒

    丁先生是宫里的老御医了。


    从先皇刚刚即位的时候,他就在宫里做了御医,无论是医术还是人情世故,他都是最优秀的。先皇喜欢他,罗烟也喜欢他,就算身体很健康,也会经常找他来聊一些关于养生方面的问题。


    老御医也很会做事,在和皇帝聊健康话题的时候,从来都没有藏着掖着,也从来都不怕触怒皇帝。他最有名的一句格言就是:【如果为了让陛下顺心而瞒报病情,那老夫这个御医做不做也没什么意思。】


    这句话看上去很平常,但他是当着先皇的面说的。


    别的御医都不敢,怕触得龙颜大怒摘了自己的脑袋。丁先生不怕,在其位谋其政,坐在什么地方就干什么地方的事,他不想等宫里的人出了事,回头再来戳他的脊梁骨。


    先皇在听到这句话之后,当时就让他做了后宫的【太医院总司】。现在虽然上了年岁,许多后辈们的医术也都超过了他,但他还是坐着这个位置。不为别的,就为皇帝对他的信任——许多后辈们不敢说的话,他敢说。


    平时丁先生是个好脾气,他的修养很好,就算后辈无意间对他不敬,他也只是笑笑了事,从不会往心里去,也不会吹胡子瞪眼睛。无论在什么时候,他都是医界的典范。


    但今天,丁先生维持了一辈子的良好形象毁在了温清海的手中。


    二楼的客房中,温清海躺在床上,额头敷着毛巾,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他的一只手从被子中伸出来搭在床沿上,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先生正坐在一边,手指搭在了他的脉搏上。


    丁先生已经在这里坐了一炷香的时间了。他眉头紧锁,双目紧闭,一边捏着手中的珠串,一边替他脉诊。老先生身后坐着罗烟,旁边站着修桦和小翠,这三个女人每个人都各有所思。罗烟想的是他刚刚说找到的治水的方法,修桦想的是他的病情伤情,小翠则一脸无奈,心说等下怕不是要挨骂了。


    虽然是温清海让她别跟着的,但她确确实实是他身边的侍女,负责他的起居日常。陛下有气不可能撒在这位温公子的身上,因为他看上去对陛下很重要。


    那最后倒霉的,就是她自己了——算了,谁让自己是侍女不是皇帝呢?有时候,挨骂背锅也是工作的一环。


    三人正想着自己的小心思,丁先生的诊断已经结束了。他又问了温清海几个问题,比如哪里不舒服,哪里和平时感觉有什么不同。将这些问题一一回答之后,温清海笑了笑:“丁总司,不用搞得这么严重吧,我的身体还行,您有些太过了。”


    “嗯。”丁先生点了点头,他拿起了旁边的茶碗喝了一口,漱了漱口之后,老头盯着温清海,不温不火地说了四个字:“小兔崽子。”


    屋里剩下的四个人全愣了。


    “你的双肩和双腿的骨头并没长好,老夫不知道是哪个庸医给你治过,虽然能让你快速行动起来,但最多五年你的身体就会落下病根。你是一个武夫,如果照之前那个庸医的治疗方法,五年之后,你将成为一个废人,再也拿不起比饭碗更重的东西,也不能走得比老夫更快。你小子是不是觉得,只要年轻就能无视受过的一切伤痛?老夫拿自己一辈子的名声跟你保证,要是再这么折腾下去,用不到五年,三年之后,你就再也离不开这副拐杖了。”


    “还有你的手指和左腿,老夫不知道你的骨头是怎么断的,这个你自己清楚就好,但你也应该清楚,断了之后再在冰水里泡那么久,下肢血脉必会阻塞,你的手脚是不想要了么?还有这把兵器,臭小子,你是不是太狂了?怎么,你还想当天下第一?就你这手脚还使这么重的兵器?你觉得你的骨头是钢铁做的?!老夫医过那么多人,最佩服的就是你的运气,就这你的手脚还没残废,真不知道你家祖上烧了多少高香。”


    “还有你的肺,脏腑有问题最忌讳的就是着凉。别跟老夫说你不知道,就连老夫的孙子都懂得‘脏腑有恙应远寒而温之’——哎你叫温清海是吧?亏你还姓个‘温’,都不如老夫的孙子知道保养。你能走到今天,一部分是因为你年轻外加平时习武身体不错,另一部分完全是幸运,太幸运了,可能你往上八辈子都是夭折的,那些寿命都给你匀到这辈子来了。”


    “小兔崽子,你要是不想活了呢,行,人各有志,老夫不拦着你,但你就是想死,也得等老夫把你治好了之后再说。只要你在老夫手中痊愈,往后就算你把天捅个窟窿出来老夫也管不着,就是现在不行——陛下信任老夫把你交给老夫治疗,老夫得对得起陛下。你不要命了没关系,别坏了老夫的名声!”


    老先生说完,咳嗽了两声,转身对罗烟跪了跪,说句“臣告退”就出去了,剩下屋子里的四个人一愣一愣的。


    整个房间沉默了许久,最后罗烟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有些可怜地看着温清海:“被骂得好惨啊。”


    “……陛下,你家大夫平时就这样?”修桦也吞了口口水,她今天算是见识到文人是怎么骂人的了。


    老先生看病一刻钟,骂了一刻钟,后面这一刻钟里,温清海多次当了【兔崽子】、【孙子】不说,还捎带脚连祖宗八代都给问候了一遍。整个过程一个脏字儿都没有,而且有理有据骂得心安理得,连反驳的机会都不给。


    高,实在是高。别说温清海,连自己都被捎带脚骂成了【庸医】。


    修桦确实在许多方面都很有天赋,但这样的天赋带来的结果就是泛而不精。她可以在许多领域把一件事做好,但却永远都无法做到精通。比起这位一辈子浸淫医术的老先生,自己确实只能算是庸医。


    温清海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人家说得对,处处都对,他能怎么样?修桦骂他的时候是当时一刀过来砍得他痛不欲生,事后也就算了。这老头在骂自己的时候感觉还没什么,事后一想,才知道自己在不知不觉中被骂了一个狗血淋头。


    那真是回味无穷。


    大概是因为自己的肺有伤,怕气到自己吧。要不然这老头可能还会骂得更狠,比现在狠十倍。


    ——温清海不无恶意地想着。


    “这几天你就老实点儿吧,大不了这段时间朕不给你算在那一年之内。”罗烟心有余悸地站了起来,刚刚丁先生唠唠叨叨不温不火训斥别人的样子,让她想起了自己的母后——母后骂人要更狠一些,而且比这的时间要长得多。她能成为现在这样的皇帝,老太后的一张破嘴功不可没。


    “多谢陛下体谅……”温清海长出了一口气,心说自己以后惹到谁也别去惹这丁老头,他想让自己死那真是张嘴就来,还是比凌迟更痛苦的死法。


    往后的几天里,温清海规矩了不少,老老实实地躺床上养伤,就连吃饭解手都是小翠伺候着。每天丁先生来复查病情伤情的时候,温清海也是笑脸相迎,不敢有一丝的不敬。


    拿温清海自己的话说,他这辈子就俩克星,一个是修桦,另一个就是丁老先生。


    不过有一说一,丁先生的医术属实是高明,三天下来,温清海感觉自己的身体状况好了不少。之前因为伤病,一直都感觉身子发虚,好像体内是空的一样,走路都是深一脚浅一脚的。自从被丁先生调理,那种虚弱的感觉没有了,精神状态也好了许多。


    终于在第七天的时候,丁先生通过了他的下床申请。


    “你可以四处走动走动,但每次走动不得超过半个时辰,中间至少要休息一个时辰,而且不得出门,不得接触寒冷的东西,不得吃凉的饭食,不得拿超过两斤的重物……”


    丁先生说了二十几个【不得】,温清海一边微笑一边让小翠记在纸上。老头临走时,温清海还让小翠把写好的这些规矩恭恭敬敬地挂在了墙上以表自己一定会遵守的决心。看着老头满意的离去,温清海扭头看了看墙上的那二十多个【不得】,心说您干脆让我不得喘气儿得了。


    因为出不了门,温清海吩咐小翠拿来了洗衣服的大圆木盆,木盆直径超过了四尺,别说洗衣服,温清海自己跳进去洗澡都够了。


    他才五尺半不到的身高。别说身材高挑的罗烟,就连修桦都比他高半个头。


    之后,他让黑甲骑兵帮忙提了几桶河沙和鹅卵石,又提了几桶水进来——既然不让出门,那他就只能在屋里尝试自己的想法。


    他不懂治水,只能从头一点点地摸索。照着原来的思路,温清海坐在小凳上,一遍又一遍地摆放着砂石。失败了就将盆里的模型推倒重来,再失败就再重来。


    在温清海的认知中,从来都没有【一路顺风】这种词语。十八年来他几乎每天都在重复失败的过程,丁先生说他很幸运,但老先生不知道,他的每一次幸运,都是无数次的失败堆砌起来的。


    他确实幸运,但成就他的从来都不是幸运,而是那一次次的失败。那些失败中,有许多都可能是他人生中的最后一次。


    就像现在这样,他失败了不知道几百次,终于到最后,他拿出了自己满意的结果。


    临江郡的柳江拐点,再也无法危害四方。


    罗烟于腊月十五这天起驾回宫,她是真的不想回去。因为这次没有带回蜃龙铠,还不知道要被母后骂成什么样,搞不好也许是自己的挨骂史上最惨的一次。


    可是不回去又不行,自己的亲弟弟罗巅已经给自己写了六封密函,上面说罗烟如果再不回去,他就要顶不住了。


    没错,现在的蜃楼大殿上坐着的【皇帝】是罗烟的弟弟罗巅,姐姐不在的时候,就由罗巅冒名顶替。姐弟俩容貌几乎一模一样,除了太后没人能分辨二人谁是谁。只要罗巅坐那不动,文武百官根本看不出什么来。


    就算说话也没关系,罗巅和姐姐罗烟不一样,他的武艺很差,差到连衙门的差役他都打不过。但他的头脑特别灵活,平时做决策的虽然是罗烟,但许多事都是她的弟弟罗巅在后面出的主意。罗巅也算是个奇人,虽然平时练武时吊儿郎当,但却学得一手好口技。别说模仿姐姐的声音,就算模仿个鸟叫声,他都能叫出至少三十种。


    唯一的破绽,大概就是他少了罗烟的威严和霸气,不过只要少说话,根本不会有人发现。


    自从罗烟把罗巅藏在了宫中,姐弟俩互相扶持,将蜃楼国治理得井井有条,空前繁盛。二人谁都离不开谁,少了罗巅,直来直去的罗烟在朝堂上必定会被那些老谋深算的大臣利用,少了罗烟,边境的战火将永不熄灭。


    可以说,如果罗烟是蜃楼国的盔甲和兵器,那罗巅就是蜃楼国的大脑。


    这次罗烟独自出来,只有极少数值得信任的人知道内情,她在外面用的身份并非是【武锦皇罗烟】,而是平时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镇国侯罗巅】。所以她平时头上戴的是宝冠,而不是皇帝戴的龙冠。


    反正也没人分得清二人,像这种互换身份出门的事,二人平时可没少干。


    临走时,温清海将自己画好的设计图给了罗烟让她带回宫里。本来以为自己就此完成了任务,没想到隔了几天,一道圣旨让温清海欲哭无泪。


    【宣武锦皇帝明诏:


    命庶民温清海任临江郡治水总督,其夫人修氏任总监察司,赐黑甲铁骑三百,黄金十万;期间临江郡内大小官员不得过问,全力辅之,不从者斩;期限一年,务将柳江之患平定。若超出期限即为欺君,温清海凌迟处死,夫人修氏斩首陪葬,诛九族。令二人于武锦历七年正月初三到任,不得有误。


    钦此。】


    “吾皇万岁。”温清海和修桦跪在地上三呼万岁,宫里来的刘公公表情复杂地将圣旨放在了温清海手中——他还是头一次宣读这种极端的圣旨。平民任总督已是一飞冲天,事情办不好却又立刻会被千刀万剐。


    要不然人家是皇帝呢,真是想一出是一出。


    请人吃了顿饭,送走了刘公公,温清海坐在小桌旁看着面前的圣旨,一边搓脸一边叹气。反倒是坐在对面的修桦看起来比较开心,她拿着圣旨左看右看——“原来圣旨是这样的啊,我还以为有什么特别的,不过就是花纹多了点儿。”


    她开心是因为,自己的【总监察司】职位比温清海的【总督】要高一级。


    “你都要死了,居然还笑得出来?”温清海白了她一眼,真不知道这女人脑袋里一天天都在想什么。


    “怎么,舍不得我死啊,那你什么都不做就好喽。”修桦挑了挑绣眉,眯起眼睛望了一眼自己的夫君。


    无论如何,他都是自己名正言顺的夫君,天地可证。


    “哼。”温清海不想与她争执,起身下楼散步去了。


    他得清醒清醒脑子。


    三百黑甲铁骑就住在客栈里,客栈一楼的饭堂已经被清理得干干净净,桌子椅子都当柴烧了,这些冷漠的骑兵在不值班的时候就在地上随意弄个铺盖,穿着铁甲就在那休息。见他下了楼,也没人理会他。


    黑甲铁骑只效忠于罗烟一人,虽然他们被命令要听从温清海的话,但执行命令和平时的礼节是两回事。别说走在他们面前的是温清海,就连镇国侯罗巅在此他们也鸟都不鸟。


    温清海并不在乎礼节,说实话这种有用的时候才有交流的关系让他还轻松了不少。少年独自踩着雪地走在了空旷的大街上,虽然他的伤还没好全,但已经不耽误正常行走了。


    他去了南城门。


    从他出门开始,一路上都有灾民陆陆续续地回来,他们或在小巷中搭起棚子,或就在大街上挤在一起取暖。有的是独自一人,有的是一家几口,都是郡城周围村镇的原住户。他们的房子被大水冲塌,田地被大水淹没,已经失去了一切。现在他们身下的三尺之地,便是他们唯一的容身之所。


    本来临江郡郡守冯南来是打算将这些人赶出去的,灾民临街而坐实在是有碍观瞻。但因为黑甲铁骑在此,他也没敢这么做。


    黑甲铁骑只有皇帝能调动,其所护卫的不是皇室之人就是高官权贵,万一这些人给皇帝打了小报告,让皇帝知道自己如此对待百姓,那自己的仕途可就到头了。


    他就是一小小的郡守,哪头他都惹不起。


    看着这些灾民,温清海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十岁之前,他也是像这样四海漂泊,居无定所。有时饿着肚子,有时被衙役驱赶,甚至连毫不相干的路人在看到自己脏兮兮的样子的时候,也会毫无理由地给自己一脚。


    温清海知道,自己比这些灾民要幸运许多,因为修桦捡走了他。


    可自己又不幸许多,至少现在没有人每天都来欺负这些灾民。他们虽无家可归,却也不至于遍体鳞伤,时而奄奄一息。


    大概自己心中的那些黑暗,便是那时候种下的吧。虽然修桦照亮了他的心,那些黑暗却并未消失,只是被驱赶到了角落,等待时机蠢蠢欲动。


    轻轻叹了口气,他转身看向了身后的铁甲骑兵:“卫林,把方圆一里内的男性灾民全都聚集过来,我有话要说。”


    从那天他栽倒河边开始,罗烟就对黑甲骑兵下了命令,无论他去哪,无论他要求什么,只要他独自出门,至少要有两个人跟着。如果他敢逃跑,就揍一顿再把他丢回房间。


    两个时辰之后,数百名男人聚集到了郡城中央的菜市口旁,像大多数地方一样,菜市口旁边总是有一座仓库,里面放着搭台子的工具和物品。凡是有杀头的大事,基本都是在这种地方行刑。


    温清海命人搭好了断头台,自己拿着一把剑坐在铡刀旁,在他的周围,放着好几个盖着盖子的竹筐。


    等人都聚齐,温清海才慢条斯理地站起来,他拔出宝剑在人群前方的地面上画了一条线。随后,他跳上断头台,朝着下面的人喊道:“越界者死!!”


    话音刚落,周围的黑甲铁骑立刻拔出了刀剑。


    人群不知道这个少年要干什么,只是在下边交头接耳。他们满身灰土,满眼疑惑。


    直到温清海打开了一个竹篓,一脚将它踢倒,里面的东西顿时滚到了断头台上。


    人群终于开始骚动——那个竹篓里,装满了白花花的馒头。


    突然,一个已经饿得失去理智的人不顾一切地冲上了断头台——他已经几天没吃东西了,眼前的馒头对他的诱惑,已经超过了他对于刀剑的恐惧。他抓起了一个馒头用力地塞进嘴里,见他吃到了一口,其余人也想上来,可就在这时,刀光闪过,台子上男人的人头应声落地。


    那颗人头滚下了断头台,一直滚到了温清海画出的那条线前边。


    人群再也不敢动了。


    之前不畏惧刀剑是因为他们不确定这些冰冷的武器会不会砍向自己,而眼前的馒头却是自己伸手就能抓到的。


    现在不一样了。那颗死不瞑目的人头上,还咬着半口的馒头。


    “哼,有人越界了。”温清海跳下台子,看着眼中带着惊恐的人们:“今天到此为止,明天再发。”


    说完,他转头离开了菜市口,临走时,还丢下了一句让人无比绝望的话。


    “烧了。”


    一把大火烧光了断头台,烧光了上面的馒头,也烧光了人们心中的希望。


    第二天,同样是菜市口,同样是馒头,同样是为了食物而来的灾民。这次依旧有人越界,依旧被黑甲铁骑斩了首,依旧烧光了新搭的断头台和馒头。


    直到第三天,再也没有人敢越过那条【死线】一步。


    因为前两天的人头和尸体,就吊在这个第三次搭起来的断头台上。血顺着木桩流下,已经冻结在了上面。


    而灾民的眼中,已经只剩下了恐惧。


    他们明白了,眼前这个衣冠楚楚的少年,是个不折不扣的恶鬼。


    “很好。”见人群规矩了不少,温清海点了点头,他坐在断头台的边缘,朝其中一个人指了指,“你,上前来。”


    那人见【恶鬼】指着自己,顿时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就是这一步,让旁边的黑甲铁骑拔出刀来,抬脚走向了他。


    那人立刻跑了上来。


    他知道,不能违抗这个少年的命令,不然自己就只有死路一条。


    他怕死。


    温清海抬手阻止了铁骑,他低头看了看畏畏缩缩站在自己面前的男人,朝他扬了扬脖子:“你叫什么?”


    “小的王……王二……”男人哆哆嗦嗦地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家里几口人。”


    “四口……一妻一女……还有老娘……”


    “嗯。”温清海点了点头,指了指旁边的空地,“自己拿四个馒头,去那边等着。”


    “谢……谢谢大人……”


    “下一个,你,过来。”温清海指了指下一个人。


    就这样,他问了每一个人的名字,每一个人的家庭成员,然后按照他们每家的人数,发给了他们相应数量的馒头。


    等到发完最后一个人,温清海来到了断头台上,面向人群的那一侧。


    他依旧坐在一人多高的断头台的边缘,荡着自己的两只小腿,手里拿着一只馒头咬了一口。灾民们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却也无人敢问,只能等他自己开口。


    吃完了一半,温清海掂着手中的半个馒头,终于开了口:“我乃新任总督温清海,是陛下派下来治水患的。”


    听到这句话,人群立刻面面相觑——陛下到底怎么了?竟然派了这么一个恶鬼下来?!


    “但是,我不打算去雇佣工队,太贵了,陛下只给了我十万两黄金,扣除雇佣工队的费用,老子根本剩不下几个子儿。而且陛下给了我期限,一年之内完不成,就把我凌迟处死。三千六百刀,一刀都不准少。”温清海的话依旧不紧不慢,似乎根本就不着急,仿佛要被凌迟的人不是他一样。


    “你们也知道,一年之内想要平了水患根本就不可能,陛下无非是想找个借口除掉我,不过我倒是无所谓,反正这辈子老子吃也吃了,喝也喝了,玩也玩了,光老子玩过的女人,就比你们在场的人还多!可就这么死了,老子总觉得吃亏,所以……”


    温清海的表情一下子变得阴狠了起来,与他目光对视过的人纷纷低下了头。看到这个结果,温清海满意地点了点头,“……所以,老子打算拉点儿人来陪葬。谁都行,我不挑的。你们既然不想走,说明临江郡还有你们放不下的东西。反正你们这个冬天要么饿死要么冻死,走也不想走,那就留下来给我陪葬吧!”


    “怎么这样!!”


    “大人!我上有老下有小……”


    “大人饶命啊!大人!!”


    “我让你们说话了么!!”温清海突然大吼一声,旁边的黑甲铁骑手起刀落,第一个起哄的人当时就倒在了血泊里。


    人群再次安静了下来。


    “早点听话多好,哼,一群刁民。”温清海冷漠地看着尸体,他勾了勾手指,黑甲铁骑立刻将那具尸体放在了他的身边。少年用手中的半个馒头沾满了人血,阴冷地望着下边噤若寒蝉的灾民:“不过我给你们个机会,活命的机会。从明天开始,你们就是我治水的工队了。若是一年之内治好了柳江,你们也活,我也活。若是治不好,那么在老子大限将至之前……”


    温清海没有说后面怎么样,他张开嘴,将沾血的馒头一口口吃了下去。


    人群散了,离开的人无一不是带着死里逃生的庆幸。


    这只恶鬼承诺只要干活,自己家里的人就能吃饱,若是不干,则死路一条。这些灾民留在这里就是因为无处可去,现在留在【恶鬼】的身边虽然有生命危险,但至少在明年的年底之前,自己和家人不必担心会饿死街头荒野。


    等到最后一个人散去,温清海站了起来,拍了拍自己屁股上的灰尘,朝旁边的黑甲铁骑说道:“把这三个人埋了。”


    说罢,他扶着上面还吊着尸体的柱子,哇地一声吐了出来。等到胃里再也吐不出东西来,他才虚弱地坐在地上,看了看另一个黑甲铁骑,小声地命令道:“卫明……找人打听一下这三人的家小,给他们在别的郡置办田地,每年都给他们一笔钱,就说是修桦【修监察司】让做的,办事的时候大声点,最好让旁边的人都听到。还有……这件事不准告诉修监察司是我让你做的,明白了么?”


    “……明白。”黑甲铁骑卫明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温清海,并没有问多余的事——他们是皇帝的刀剑,皇帝的盔甲,是只属于皇帝的兵器。


    兵器不会提问,只会服从命令。


    接下来,一直到腊月二十九,温清海亲自将这件事传达给了每个男性灾民,有了前车之鉴,之后的事情办起来轻松了许多。这几天里,【恶鬼总督】的名号传遍了所有灾民的耳朵。一些人听到之后就跑了,对于跑掉的人,温清海并没有让人去追。既然他们能跑第一次,就能跑第二次、第三次,他只有三百黑甲铁骑,管不住数万的灾民。


    留下来的,都是为了那些馒头。他们无处可去,等在原地也是一个死,不如与虎谋皮,起码这只【老虎】不会立刻吃了他们,反而还会让他们活很长时间。


    而且他说了,若是治好了柳江,那么所有人就都能活。不仅能活,还能回到之前的日子,继续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下去。


    他们只能拼一把,而且是不得不拼一把。


    为了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