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治水

作品:《书说江湖半尺寒

    “温清海……”修桦提着剑,剑锋指向了站在对面的少年,少年的手中握着刀,刀刃上不停地往下滴着血。在他的面前,是一只断手。


    “温清海!”修桦已经说不出别的字眼,只是狠狠地瞪着眼前的少年,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他的名字:“温清海!温清海!!温清海!!!温清海!!!!”


    最后一声【温清海】说完,修桦刺出了手中的剑。少年没有任何躲闪,眼睁睁地看着剑锋刺穿了自己的身体。


    血如鲜花,绽放于纯白的长衫……


    温清海猛然惊醒。


    他坐在床上大口地喘息着,汗水已经将他全身湿透,凛冬寒冷的空气一吹,让他打了个寒颤。


    这个寒颤让他清醒了不少。他抬起手背抹了抹下颌的冷汗,用手撑住了额头,闭上眼睛长出了一口气。


    多少年了,这个梦魇一直挥之不去。只要他稍有松懈,立刻就会从他的心底钻出,将他心中难以愈合的伤痕生生撕裂,带给他无法言喻的痛楚。他将手伸进了衣襟,在胸椎的末尾处,一个致命伤留下的可怕疤痕如地府中噬人脏腑的恶犬,在他的身体上狰狞地笑着。


    梦魇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这个梦魇切实地发生过。


    “既找到了听话的帮手,又能让帮手替自己心甘情愿地卖命,‘临江总督’真是好手段。”旁边传来了修桦的声音,还有她极为讽刺的掌声:“好一个恩威并施!”


    连她都能知道这件事,说明自己的恶名已经传得足够远了。温清海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穿上了衣服,默默地下了床,默默地走向了门口。


    他还有许多事要去做。


    “周围几个郡的铁锹、镐头和竹篓我都已经买光了,出门时记得骑马,你可以去再东边的凉山郡碰碰运气。”修桦靠在桌子旁,悠闲地转着手中的钥匙。


    温清海一下子站住了。


    他出门就是要弄这个。


    人有了,现在差的是工具。灾民再多,也不可能用手去刨土。


    “工具在哪?”温清海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


    “在我手里。”


    “拿来。”


    “温清海,你是总督,治水是你的事。”修桦挑了挑眉毛,一如既往嘲弄地用眼角看着他,“我是监察司,只负责管你。”


    “开条件吧。”温清海知道与她争执是没用的,她能以这种姿态站在这里,说明她早有准备。


    “就喜欢和夫君你说话,真省心~”修桦笑了几声走到了他面前,用修长的手指勾着钥匙在他面前晃了晃,“十万两黄金还剩多少?”


    “九万六。”温清海说了一个数字,买白面用不了几个钱。


    “放哪了?~”


    “床底下。”温清海从怀中拿出了钥匙丢给了她——很明显,她就是冲这个来的。自己若是不给她,而且真的去最近的凉山郡买的话,一来一回加上运输,最少也得半个月。


    他耽误不起。


    罗烟可是下了圣旨的,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若是他一年后治不了水,真的会被凌迟处死。


    君无戏言。


    修桦来到了他的床边,看到床上湿成一片的冷汗痕迹,轻轻地皱了皱眉,不过也并没有说什么。她弯下腰拉出了箱子,打开盖子看到里面整整齐齐的银票和金锭子之后,她重新盖上了盖子锁好,提起箱子就走。在经过温清海的时候,将钥匙扔给了他:“城南,军营大库。”


    看着欢喜离去的修桦,温清海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衣襟内侧的暗兜,心说得亏自己料到她肯定会来找机会弄走这些钱,自己留了两千两黄金的银票,不然还不知道日子要怎么过——他还有一年的开销和计划呢。


    之前的两千两黄金被他拿去从别的郡买了白面,剩下的这些钱,他必须要用在考虑这些做工的灾民们的营养问题。


    他只是想要一些可靠的人来干活,并不想成为剥削他们的土财主,那毫无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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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修桦拿着钱离开,第一时间抽调了十位黑甲铁骑护送自己。她一路快马加鞭赶到了青林镇,那里有她十几天前联系到的人。


    她先回了修府宅院变了装,接着以【温木华】的身份来到了茶楼,见到了那个她找来的人。


    “温兄?”在茶楼的隔间中,一个尖嘴猴腮的人在见修桦进来之后,朝她抱了抱拳。


    “楚兄。”修桦还以一礼,也不说别的废话,直接切入了正题,“货到了么?”


    “到了。”对方点了点头,随后左右看了看,“修大小姐呢?”


    “她有要事去办,托我全权代为办理。”修桦心想自己早就来了,只不过不想让你看到我罢了。


    “这……可有点难办,若不是修大小姐在的话……”姓楚的干瘦男人摸了摸自己的山羊胡,面有难色地说道。


    “怎么,楚兄信不过在下?”修桦说完,将一张银票放在了桌上。


    整整两百两黄金的面值。


    男人的嘴巴立刻就干了:“信!信!怎么可能信不过!都是修大小姐介绍的,有什么信不过的!”说完,男人将一把钥匙给了修桦:“镇子北边的旧仓库,要不要去清点一下?”


    “不需要,修大小姐信得过周老板,毕竟我们还得长时间合作下去,这点儿钱还清点,回头让我们两边的老板知道了,不得往死了罚我们?”


    “哈哈,说的是,说的是!兄弟不方便在这边长时间露脸,这就告辞了!”


    说完,楚姓男子起身拱了拱手,将衣领竖起来一些,拿起钱转身就走了。


    这一天,修桦见了好几个这样的人,第五个人见完之后,她让黑甲骑兵分成五组,给了他们一些钱,让他们分别从五座隐秘的仓库中将里面的东西尽快运到临江郡去。


    “你们听着,今天的事,不准告诉温清海,听明白了么?”回程之前,修桦特别警告了一声这十位铁骑。


    “明白。”十个人点了点头。


    卫明便是其中一人,在修桦走了之后,他带着九人去了那些仓库。刚一打开,卫明就掀开了自己的铁假面,凶恶的双眼中满是惊讶。


    整个仓库中装满了粮食。光是这一座仓库,就足以供那数量庞大的灾民吃十天。


    现在临江郡的粮仓中,存着和这一座仓库相等量的粮食,买到那些粮食,温清海足足花了两千两黄金。


    而这座仓库中等量的粮食,修桦只花了二百两。同样的数量,修桦只用了十中有一的价格便买到手了。


    这个修桦,到底是什么人?!


    卫明摇了摇头,留下两个人来让他们雇人运粮食,自己带着剩下的七个去了别的仓库。


    五座大库,五仓满满的粮食,别说救济灾民,这些粮食足够他们三万黑甲铁骑在边境打整整两个月的仗。卫明越想越是心惊,他立刻让一个人留下来看守,自己快马加鞭赶到了纸店,将这件事原原本本地写成了一封密折。


    粮为民之本,民以食为天,这个女人如此轻易地控制着如此大量的粮食来源,卫明觉得,必须让陛下知道这件事。


    刻不容缓。


    中途在路上的客栈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修桦便换回了自己的衣服,一路风尘赶回了临江郡城。


    回到自己房间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她先去了温清海的房间,却没有看到人,估计是出去忙了吧。


    “又让他欠了自己一个大人情,这回让他拿什么还呢?”修桦坐在温清海房间的桌旁自言自语着,倒了一碗已经凉掉的茶,仰头喝了一口。


    只有她能喝的惯他喜欢的苦茶。


    曾几何时,她曾问过他为何喜欢喝这么苦的茶,他回答说,这一口不是茶,而是他的人生。当时修桦还觉得那个十一岁的少年有些老成,现在想想,也许是他不想忘记过去受过的苦难吧。


    忽然,修桦好像想起了什么。


    今天是大年初一,一年开始的第一天。


    也是她的生日。


    修桦下意识地环顾了四周,看着空荡荡的屋子,一阵莫名的失落慢慢地充满了她的心。她慢慢地站起来,慢慢地下了楼,慢慢地走在了空旷无人的大街上。


    街边本来有不少商户,但这些有点钱的人在洪水泛滥的时候就逃走了,再加上黑甲铁骑全都被温清海调走,估计是去现场维持秩序了吧。


    一时间,修桦竟然觉得,整个临江郡城中,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


    道路上的积雪无人清理,她慢慢踩着积雪往前走着,毫无方向。直到她感觉手指都有些冻僵了,才幽幽地叹了口气,转身走向了客栈的方向。


    去后厨简单地吃了些东西,修桦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刚刚推开门,就听到好像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修桦低下头,发现地上有一个红色的纸包。她捡起了纸包左右看了看——在两扇房门合并的地方,她看到了一丝红色的痕迹。


    这个纸包是夹在门缝里的。


    修桦关好门,坐下来拆开了纸包。在打开的一瞬间,她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


    那是一对小小的耳环,桃花外形的耳环。


    除了自己的叔父,全天下就只有一个人知道她喜欢桃花。


    “清海……”修桦捂着嘴,任由眼泪流满了她无双的容颜,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好似疯癫,却又在这一瞬间,感到自己不再孤单。


    “清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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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临江郡城外,柳江对岸,弓抚县旧址。


    之所以叫弓抚县,是因其所处位置为柳江大转弯的内侧,大转弯的形状仿若拉满的弓,县城的位置就处在弓抚的位置附近,故名【弓抚县】


    这里本来是座县城,但因为靠近江东一侧的泥沙积淤过多,无论是否汛期,江水时常会漫过来,所以早在十几年前就废弃掉,转而移到了更东方地势较高的地方,因此成为了临江郡中少数没有被大水淹没的区域。


    温清海带着两万多名留下来的灾民来到了破旧的弓抚县城旧址,让这些灾民住在这些简单修缮过的房子里,之后,他便开始着手将劳力分开。


    这里的地势相对比较平坦,整体微微向东倾斜,是他很早就挑选好的治水区域。温清海铺开了地图,拿起笔在旁边的白纸上简单画了一下大江的轮廓,然后就开始计算手头能用的劳力。


    留下来给自己干活儿的一共两万一千四百五十一人,其中四肢健全的男劳力六千一百五十人,剩下的一万五千三百零一人都是他们的家眷。这些家眷中能进行编织工作的女人有七千四百三十六人;剩下的七千八百六十五人都是老弱病残。


    这些人之中,最重要的就是那些老弱病残,温清海就指望这些人来拴着那些劳动力的脖子了。


    他将那六千多男劳力分成了三部分,分别派遣到自己划分好的区域,负责挖掘和搬运土石;女劳力则分成了十批,每批安放在相等的距离,用他买回来的竹子编织竹筐;那些老弱病残将会被统一安置在废弃的弓抚县旧址,方便食物的统一供应。


    温清海的思路很简单,他不过是受到了那位挖坑捕鱼的老者的启发。


    临江郡往北一百里处是柳江地势落差最高的地方,这个大斜坡足足蔓延了五十里,水流主要是通过这个路段加速。若是少雨的时候还好,一旦遇到了暴雨,或者是暖冬让柳江源头融化的雪水增加,巨大的水量轻易就会冲出弯道。再加上长久的砂石堆积,不仅是对岸大江西侧的外弯处会决堤,连东边都会有水渗出。


    他要做的,就是把这庞大的水量从中间分开。


    柳江转弯处的河道近乎直角,他要开一个斜边出来,将大江的水流分离出一部分,最终汇流到柳江水流量平缓许多的下游。让这一部分水远离了弯道,那里的压力自然就会少很多。


    但这个斜边不能说开就开,他必须还要考量大江西侧的水量。如果将水全都引到这边,临江郡城以西势必要缺水干旱,那边可是主要的农业生产区。


    为了控制水量,他要把这个斜边修得浅一点。这样汛期时的大水会被斜边的水道分流出一部分,让主江道的压力减小;而非汛期的时候,江水会主要通过较深的主江道,只有少部分从这条斜边分流出去。


    温清海也考虑到了斜边北面与柳江相接之处的危险,水流容易从这里冲出来,他将在二者相接的部分修一座分水坝,将上面流下来的水流切开,不至于淹到这个夹角以内的部分,让水流安全地分流到两条河道中。


    这样做同时还能让大江以东的部分多一条能够灌溉两侧的河道,让这边也能开垦出田地。而开垦出的这片田地,温清海已经在给罗烟的设计图中想好了,就作为这些开挖河道的灾民们的奖励,免除他们五年的税务。


    这个方案既治理了柳江,又开垦了新的田地,还安置了一部分灾民。


    一举三得。


    洪水猛于虎也,靠凡人的力量,堵是堵不住的,只能放好诱饵让它顺其自然,自己钻进笼子里去。从【灾】,变成【利】。


    罗烟在看到这个设计图的时候,才知道修桦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如果有人能替你整顿柳江,那这个人一定是温清海!】


    说实话,在看到这个设计的时候,罗烟已经不在乎他一年之内能不能完成了。因为这个工程只要完成,将会一劳永逸地解决临江郡的水患问题。让他来做这个总督,无非是给天下人看的。


    【温清海罪大恶极罄竹难书,但因为治水有功利在千秋,功过相抵免其责罚不予奖赏】——罗烟连之后的圣旨都想好了。


    虽然之前下的那道圣旨中,白纸黑字写明了赏罚,但罗烟留了条后路——她没说从什么时候开始计算时间。


    温清海并不知道这些,他有他自己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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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月初二,晴。


    温清海和三中有一的男劳力来到了指定地点,经过简单粗略的测量,工程立刻就开始了。男劳力们将土和石块挖出来,再由一批人将这些运走,泥土让身体有残疾的男人坐在马车上,赶着马车运到柳江东岸比较低洼的一些地方做填补;大一些的石块则留在一里外的地方留着铺河道。


    女人们编织着竹筐,这些竹筐呈牛肚形,口小肚大,口的部分还做成可伸缩的样式。做这些是为了装那些石块,这些装进竹篓中的石块就是用来修【分水坝】的。用竹篓将大量的石块捆在一起增加重量,让它们难以被急流冲走。


    用来分流的河道也是一样,有了这些竹篓,可以保证十几年间这条分流的深度不至于超过主江道。


    安排完了这一段所有的工作,温清海立刻驱马去了下一工段,当他视察完三个工段共两百里的距离之后,才疲惫地回到了一间临时搭建的小窝棚里。


    这里是他监工的地方,也是他完善设计的地方。人心难测,除了给他们粮食安他们的心,这些灾民还需要一个威慑在身边。


    【恶鬼总督】就是最好的人选。在分流河道修好之前的这段时间里,所有的物品购买全都安排给了黑甲铁骑,他自己则被一条无形的锁链捆住,一步都走不出去。


    木板床是临时搭的,火炉是临时搭的,破旧的木桌和木椅是从弓抚县旧址搬来的,就连头顶的窝棚,也不过是一块四处漏风的破麻布。


    他不在乎住在哪,曾经的自己别说床,连遮风挡雨的地方都没有,抬头能看见星星的破庙对他来说都是独院的庄园。现在这里还有个棚子能挡住相当一部分的寒风,已经算是很不错了。


    就在他打算躺下的时候,桌子上多出来的一个小木盒吸引了他的注意,温清海皱了皱眉,立刻喊来了门口守卫的黑甲铁骑卫林:“这是谁带来的?”


    “回大人,修监察司中午来了一趟,见您不在,把东西放这就走了。”


    卫林加上了【大人】这个敬称。


    黑甲铁骑泯灭人性,但不代表他们不会尊敬别人。这半个多月里,温清海总督拖着伤病之体四处奔波的样子他们全都看在眼中,无论这个少年有什么目的,他全心全意地效忠陛下这件事在铁骑中已是人尽皆知。


    这个少年,值得他们表现出一定程度的尊敬。


    “这样啊……”温清海点了点头,“你出去吧,我要休息了。”


    “是。”卫林点了点头,转身出了窝棚。


    温清海坐在了椅子上,将小盒子摆在面前,他盯着这个小盒子许久,却迟迟不敢打开。


    他怕打开了之后,就再也合不上了。


    不是盒子合不上,而是他的心合不上。正因为温清海已经猜到了里面是什么,所以才不敢打开。


    他猜到的不是里面的物品,而是里面的心意。


    过了整整半个时辰,他才幽幽地叹了口气,抬起了颤抖的双手,慢慢地打开了盖子。


    温清海差点就控制不住了。


    那是一个简单的发绳,用来栓长头发的。


    发绳是纯手工编的,会这种奇特花纹的编制方法的家伙,全天下只有一个人会。


    因为这是她自创的花纹。


    这种花纹,她称之为【心锁】。


    曾几何时,自己有过一条这样的发绳,是在第一次与修桦见面时,她送给自己的。她嫌当时自己的头发又脏又乱,于是摘下了自己头上的发绳,替他把头发扎在了一起。他带了那根发绳六年,直到那天,她一剑穿透了自己的身体,那根破旧的发绳才断开脱落,早已不知道哪里去了。


    温清海盯着那根发绳,又过了整整半个时辰,才默默地抬起手抓起了一小束及腰的长发,将那根发绳系在了上面。


    他笑了,油灯微弱的光芒照在了他脏兮兮的脸上,反射出了点点闪光。恍惚间,他的思绪回到了九年前的那一天。在给自己系上发绳之后,她说,我比你大,我的生日是正月初一,那你的生日,就是正月初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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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去春来,万物生。


    万幸,今年是个冷春,虽然已经到了二月,刮起的风却依旧寒冷刺骨。这就意味着,柳江源头的冰雪不会融化得太早,今年的春汛也不会有太多的水流下来。


    这为工程争取了许多时间。


    工程进展得十分顺利,一开始温清海还会每隔十天就让这些壮年的男女放一天假,让他们回到家小的面前看看,但当轮了几次之后,这些人主动取消了休假。他们明白了这位【恶鬼总督】虽然行为残忍,但还算是个很有原则的人,起码到现在为止,他答应的事全都做到了。


    比起经常回去看看,这些人更想在年底之前赶完工期。正是温清海的说到做到,让他们对【年底】这一时限无比的恐惧。


    【恶鬼总督】很有原则,这就代表着如果完不成工程,他真的会拉他们两万多人陪葬。


    而且尽早完成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恶鬼总督】给的另外一个承诺——这条支流两侧的土地归他们开垦,并且免除他们五年的税务。


    这些灾民本就是无处可去的农民,农民最需要的就是土地,有了土地,他们就有了一切。更何况,这还是在五年之内,不管种什么都归自己所有的土地。


    在希望和恐惧双重驱使之下,这群灾民简直是玩了命的干活,那高涨的热情和活力让温清海见了都有些吓到了。现在他考虑的已经不是什么时候完工了,而是想办法怎么把他们的热情降一降——再这么干下去,早晚会出人命。


    有道是怕什么来什么,就在温清海这样想的第三天,第三工段出现了死人,是力竭而死的。


    温清海不得不当天就宣布了一条法令,天黑之后还在分流河道中干活的人,这一天不发食物。而且不光是不发违令之人的那一份,连跟他分到同一组的人全都没有吃的。温清海也想早点赶完工期,但他必须要让这些人有所节制。


    如果不加节制,死的人肯定会越来越多,到最后反而还会延误工期。他并不是心疼这些灾民,只是不想到最后死得那么惨而已。


    三千六百刀,割完了自己真成馅儿了。


    至于修桦那边,两人还是很久都没碰面。当修桦来找温清海的时候,他恰好去视察别的工段,当温清海回去换衣服的时候,修桦却又出门了。


    修桦出门是要联系一些人,这些人就是那源源不断的粮食的源头。他们都是一些九阴国的粮商,是修桦在刺了温清海那一剑之后,离家游走江湖时认识的。九阴国河道很多,粮食也很多,所以在国内卖的很便宜。


    不是这些粮商想卖的便宜,而是朝廷不让他们加价。粮食这东西的定价权永远都掌握在朝廷的手里,不是他们这些小粮商说加价就加价的。


    但蜃楼国不同。


    修桦托关系偷偷运进了这些粮食,在通过边境的时候,收买了守门的官兵——青林镇地处边境天高皇帝远,虽然蜃楼国的律法严明,却也无法顾及到这边。


    那边的小粮商以九阴国两倍的价格卖出了粮食,修桦以蜃楼国十中有一的价格买来了这些粮食,这可是两边都受益的买卖。


    罗烟早就知道这件事了,卫明的密折送到宫里的时候,罗烟也很快批完送了回来,密折上的批示只有简单的三个字——


    【没看见。】


    虽然以后罗烟也许会加以管控,但这段时间就算了吧,因为这些粮食是要送到临江郡的工程队那里去的。


    修桦也早就料定自己会没事,她是故意带着黑甲铁骑去看的那几座隐秘的粮仓,早就知道这些对皇帝忠心不二的卫士们会将她的事如实报告给罗烟。二人之间的默契大概是这样的——


    修桦:【烟姐,我去弄点粮食回来。】


    罗烟:【去哪弄?】


    修桦:【九阴国,便宜,量大,安全,有门路。】


    罗烟:【动静小点儿,别让南陵郡郡守发现,那家伙是个老顽固,不会通融的。】


    修桦:【好的烟姐。】


    就这样,工程队的粮食以最小的代价得到了保障,剩下的钱,修桦联系人去别的郡买来了石料,用以填补新修的分流河道。


    温清海也早就对粮食的来源起了疑心,当他从卫明的嘴里套出来罗烟那封批示着【没看见】的密折之后,略微思考就明白了前因后果。


    对此,他只能表示哭笑不得。


    在二月二十一这天,二人总算是碰在了一起。她戴着他送的桃花耳环,他系着她送的【心锁】发绳。两个人面对面站着,谁都没有先开口说话。


    最终,还是修桦咬了咬嘴唇,她用手指卷着自己额角垂下的长发,一边看着远处的工程队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帮你省了那么多钱,怎么谢我?”


    “……算我欠你的。”温清海勾了勾嘴角。


    虽然二人心中还对往事有所芥蒂,但时间已经将之冲淡了许多。


    “师父……没事了吧。”时隔多年,温清海终于重新说出了这个称呼。


    “没什么事了,他……”


    “你们俩还能再酸一点么?”一个声音伴随着慢悠悠的马蹄声靠近,两人扭头一看,来人竟是罗烟。


    彼刻二人的眼中只有彼此,竟没注意到皇帝已经到了近前。


    “吾皇……”“哎哎哎别别别,朕……本王现在是【镇国侯罗巅】,奉陛下之命前来视察工程进度的,别搞错了。”罗烟朝着远方眨了眨眼,又抬手指了指自己头上的宝冠,小声地和二人说道。


    “参见镇国侯。”两人也挺上道,当时就改了称呼。


    国不可一日无君,让朝堂上那些老骨头知道皇帝没事就跑出来,天知道她回去的时候要被说成什么样——有点像擅离职守后被抓了包的感觉。


    她可不想让人抓包。


    武锦皇还是要脸的。


    就在三人打算叙叙旧,温清海也打算报告一下工程进度的时候,一个人却从远处跑了过来。这个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全身都湿透了,在跑到三人面前的时候,那人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大……大……大人!!”


    “急什么,说。”温清海皱了皱眉,心中涌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大人!!大水来了!!分水坝上……还有一百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