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第 3 章

作品:《纨绔如我怎可能是替身

    奉州城西百里,山野秋色盎然,只一座山头遍植松柏,深绿色的针叶木在斑斓的秋意中颇为萧瑟。


    山脚两匹石马相对而立,显示出这是一处墓园。


    一辆马车孤零零停在石马边。


    车前坐着位少年公子,一身红衣似火,难掩贵气,却一点没有贵公子的端庄,双臂垫在脑后,嘴里叼着根松叶,随着哼出的曲调一翘一翘。


    跟个浪荡子似的。


    一旁暗中观察许久的刘伯忍不住想。


    不过可真是俊哪,这一张小白脸子不知要祸害多少小姑娘。


    他又瞄向车里,小丫头醒秋抱着一包糖糕,支着下巴,果然也在偷瞧这少年人。


    似乎是实在无趣,贵公子忽然冲他开口,懒洋洋地。


    “你们家夫人都是一个人上山祭扫的吗?”


    “哎哎,”刘伯是老实人,忙不迭应道。“这里是秦家祖坟,平时都有人打理,夫人就是去烧点纸,就回来了。”


    他还要再说,衣角被扯了一把。扭过头,是醒秋冲他使眼色,嘴上比了个嘘声。


    这位萧世子的名声,醒秋也是听过的,夫人素来最厌此等纨绔子弟,她自然不能让刘伯跟他多说夫人的事。


    这公子哥救人也就罢了,还一路跟了来,谁知打的什么主意呢。


    正想着呢,公子哥突然转向她。“你怀里抱着什么吃食,这么香。”


    醒秋吓了一跳,搂紧纸包。但见萧放笑得春风一样和煦,又是救下夫人的人,十分的戒心也就减了不少。


    他这么好看,应该也不会做什么坏事吧?


    “回世子,这是糖糕,是我们奉州的特产。”


    “哦,分我一块尝尝?”萧放长手一伸。


    醒秋还没见过这么随和,不拘礼数的世家公子,脸有些红,她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


    “只有一块了,这是我家夫人最爱的点心,她还没吃呢,不能分您。”她还记得秦苑是饿得难受才叫她买糕,她急着跑来时掉了好些,不够分了。


    还好这萧世子是个大度的。哦了一声,说着“那我可不能和秦夫人抢。”笑眯眯转回头去了。


    她偷眼再看时,他旁若无人地伸了个懒腰,长腿交叠,靠着车轿闭上双眼,她才舒了一口气。


    萧放把醒秋的小动作收在眼里,暗自好笑。这小丫鬟不够机灵啊,不让老伯多说,自己倒把自家夫人喜好都抖漏出来。


    萧放也不再逗她,秦苑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他索性阖眼小憩。


    这世上无人知道,他天生禀赋异于常人,凡入眼的,皆过目不忘,还能像看画似的,将过往一幕幕放回眼前,细枝末节也瞧得一清二楚。


    这本领他没用在读书上,反倒成了打发时间的小游戏,当然,很多时候,也帮了大忙。


    此时他脑中先是浮出秦苑走出车轿的情形。


    一身水青色衣裙沉得她素雅若竹,腰身没有一点妇人的丰腴,倒似少女窈窕纤细。和气却不容拒绝地命他留在山脚。


    看似淡漠,垂眸的一瞬却还是露了马脚。


    意识在女子躲闪的眉眼间描摹片刻,萧放唇边笑意加深。


    还真是不诚实,该怎么逗她呢?


    想着,他便将两人相遇后一路来看见的景况像走马灯一样,在眼前过了一遍。


    集市上,火球飞旋过眼前,如慢动作般落在女子所乘坐的车顶,惊马狂奔,他跃上马背的节点在一撇间已判断出来。


    然而,他发现了什么,注意力转向当时未曾关注的人群,几百人的特征须臾之间已了然于心,再快速对比接下去一路所见的行人,轻易便从其中筛出两个人。


    两名男子打扮如寻常百姓,行动却格外矫健,由集市尾随至城郊,眼下正藏匿于不远处的密林中,两双眼睛自暗处一眨不眨地盯着马车。


    或者确切地说,盯着他。


    萧放脸上挂起轻蔑的冷笑。


    自他那位父亲萧齐安不体面地死在北方,肃王的封号就染了污点。他这个肃王世子不过空有虚名,一生不能袭爵,不可入仕,不过浑浑噩噩过一天是一天。


    可即使如此,还是有人,像防贼似的防着他。


    十几年来,这些眼线潜伏在他周围,自以为天衣无缝,实则苍蝇一样嗡嗡缠人,很难说他的纨绔做派有几分是演给他们背后那人看的。


    这几日,他实在是厌烦了,才暗中离开京城,避来奉州。


    没想到刚进城就被几名当地富商请去了酒楼,美其名曰“接风。”


    他们打哪里得来的消息,自然不难猜。


    那人就差没明目张胆地警告他,不要妄想逃脱掌控。


    眼底的阴鹜一闪而逝。萧放翻身坐起,目光如冰,扫向那二人藏身之处。


    未几,一个念头闪入脑海。


    不是要跟吗?跟来好了。


    “小丫头,这糖糕凉了就不好吃了吧,我给你家夫人送去。”


    “唉?!等……”


    醒秋只觉怀里一空,等她反应过来,萧放已跳下了车,大红色的衣袍闪了一下,消失在石马后的密林之中。


    ————


    秋风萧瑟,山间尤甚。


    碎发不知是第几次被吹散,秦苑不厌其烦地将之撩至耳后。


    她将最后一张纸钱投入火中,拢紧衣袍,静静地看火焰在墓碑前蹿起又落下。


    灰白色的墓石表面粗糙,看上去已有了些年头,不起眼地立在秦氏墓园的一角,秦苑每次祭扫却从不会忘了它。


    秦氏长子常蕤之墓


    谁能想到,她为自己的假身份——莫须有的秦家大公子——造的墓,其实是季安的衣冠冢。


    季安战死沙场,尸首无存,大梁皇庭恨不得将他移出玉牒,更不会为他修陵墓,秦苑便将他用过的笔墨,穿过的衣物和写给她的信函一起埋入秦家陵园。


    她的满腹思念,都被封在这一层薄土之下。


    这里也成了她唯一能向他倾吐心声的地方。


    “季安,当年没能收到你的信,你会不会怨我?”秦苑隔着逐渐熄灭的火焰,对石碑低语。“你放心,我一定会帮你报仇,你若在天有灵,便保佑我成功吧。”


    说完,她闭上眼默默祷祝。


    再睁眼时,面前凭空多了一只手。


    “啊!”秦苑吓了一跳,后退几步,抬眼看见是谁时,整个人便如石刻般一动不动了。


    红衣的少年从碑石后探出身,挑着眉毛,笑的阳光灿烂,伸过来的手掌中托着一只兔子形状的糖糕。


    “听丫鬟说你饿了,我就拿上来了,要不要先吃点?”


    秦苑清凌凌的眸子睁得大大的,里面好似倒影着两团火,却仿佛下一刻就要哭出来,嘴唇也抿得死紧。


    一时之间,她真的以为是季安回来了。


    十多年前的那一日,她女扮男装初次进奉西书院,被一伙毛头小子围堵在门口,说她穿得太好看不能进,季安便是这样替她解了围。


    他生得高挑,年领也是书院里最年长的,轻松拨开人墙来到她面前,声音洪亮。


    “穿得好看怎么就不能进来,秦员外办这书院时就说了,有教无类,不问贫富贵贱。来。”


    他像大哥哥一样,把才十几岁的秦苑领到屋里,好声好气与他说话,本来憋了一肚子诗文要与他一较高下的秦苑,倒没了言语。


    一眼瞥见他桌上放的点心,做成小兔子形状,香香白白,不由多看了两眼。


    季安瞧见了,往她手心里塞了一块。


    “你尝尝,这是我做的,奉州最好吃的糖糕。”


    少年人眉宇间似有阳光,暖到人心窝里。


    季安随养父卖糖糕为生,他从不说大话,秦苑再没吃过那么好吃的糖糕。


    面前,萧放手心里同样卧了一只圆白的小兔子糖糕,递到她面前。


    与少年时的季安一样的五官,相差无几的年纪,笑起来也一般的灿烂。


    秦苑的目光怔怔地从他脸上移到小兔子糖糕上,又落回他脸上,在幽暗孤寂的松林间如再见故人,只觉得那么不真实。


    萧放被她这么看着,反倒咧嘴笑开了。“怎么跟见了鬼似的?本世子长得没那么可怕吧。”


    秦苑被这一句话一激灵,这时才缓过神来,慌忙别开眼,胸口却仍不受控制地怦然作响。


    她怎么又把萧放看作了季安。


    秦苑暗自懊恼,忍不住嗔怪这罪魁祸首。


    “我不是请世子等在山下吗?你突然出现,自然吓了我一跳。陵园中,哪有人这般不庄重。”


    她即使生气,少有的说了重话,声音也是轻缓克制。


    萧放被她这么一训,讷讷缩了手,垂下头从墓碑后走出来,小声道:“我见纸钱烧完了,以为夫人也祭奠完了,才过来的。”


    “是我不懂礼数,打扰了夫人,对不起。”


    又换成一副恭敬后辈的姿态,煞有介事地认错,想让秦苑不好再说他什么。


    可这次秦苑不给他留情面。她的心里话是说给季安听的,还不知被他听去了多少。


    “你身为肃王世子,总该知晓些基本的礼仪。偌大王府,难道无人教导你吗。”


    闻言,蔫蔫的小世子忽地抬起头,又有了精神。“夫人说对了,我真没有老师。会认的几个字还是在老家偷学的,自打当了世子,就没人教我了。”


    萧放答得义正辞严,一脸无辜,秦苑都快被他给气笑了。


    素王世子怎么可能无人教导,怕不是他打小就顽劣,把老师都气走了。


    又听他好似自言自语。“我是真想学。可不要说什么读书啊,礼仪啊,我连父母的坟在哪里都不知道。”


    少年双目低垂,淡淡一句话,秦苑心里半上不下的火气全消了,只觉酸涩。


    他大概怎么也不会想到,面前的这座斑驳墓碑就是他父亲的衣冠冢。


    季安的独子,虽然贵为世子,却也同少时的季安一般,是个孤儿。


    不,季安的养父好歹同意他进奉西书院求学,萧放却是无人管束,野蛮生长成了如今的纨绔性子。


    心头的某根弦被拨动,秦苑转向神色黯然的少年,认真唤他:“萧世子。”


    “嗯?”萧放正盯着地上的石子扮可怜,闻言抬头,看清秦苑神色时,直了直腰板。


    “若有人教导,你可愿收心向学?”


    “那……那是当然。”萧放答得不甚确定。


    “好,”秦苑坚定道:“你若不嫌弃我是女子,便由我做你的先生可好?”


    “我师从大学士顾时晏,自小熟读经史,自忖不输男子,又长你数岁,想来也能为你解惑一二,你可愿意?”


    萧放从秦苑说第一个字开始,惊讶逐步攀升,直到最后,他终于听明白了。


    这位秦夫人果然对他有意。


    别的女子偷看他还要藏着掖着,她倒好,直接要他拜师,从此近水楼台。


    不愧是敢于手刃蛮夷的女中巾帼。


    萧放一双桃花眼里露出笑意。


    “怎会嫌弃?是在下三生有幸。”


    左右在奉州也无事,这下不会无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