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寒微命

作品:《春不瞒

    “那就玩一个我拆你合的游戏,如何?”


    崔净风一声令下,几个仆从上前,将崔灵景房中的东西全部扫落,又将他的柜子推翻,所有东西“哐当”“嘭”地砸落在地,场面顿时一片凌乱不堪。


    谢云闲没见过这阵仗,心中吓一跳,偷看一眼崔灵景,见他目光凝重,面色苍白,看不出一丝笑意。


    谢云闲替崔灵景一阵心痛,恨不得冲上前去将这小崽子揍一顿。


    若换作谢兰,她绝不宽恕!


    可这并非在谢府,对方也并非谢兰,她不该干涉崔家家事。


    “嗯,不错。”崔净风点点头,对满地狼藉表示十分满意,不停地玩弄着手中的木球。


    木球约莫巴掌大小,内里镂空,外表雕刻着精美流云纹和精致龙凤纹饰,图案瑰丽,栩栩如生。


    木球被抛起,又落回崔净风掌心。


    “只剩最后一个了,我行行好——就还给你吧!”


    话音刚落,他便用力将它掷向崔灵景!


    谢云闲忍不住惊呼:“小心!”


    这球可不比蹴鞠,是实打实的木头做的,万一砸中,就是头破血流!


    “嘭——”


    崔灵景一动不动,木球却并未碰到他,卢青不知何时闪现在他身侧,单手接住了木球。


    卢青脸色铁青,声音压得很低:“小公子,还望自重。”


    崔净风计划落空,气得破口大骂:“你个崔灵景的走狗!”


    此话难听,谢云闲皱了皱眉。


    崔净风暴跳如雷:“来人!将这走狗拉下去挨板子!昨夜定是他将我的人绑到柴房去……”


    “四公子,四夫人。”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问候,打断了崔净风的无理取闹。


    “……”


    正上蹿下跳的崔净风像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脸色僵住,登时安分下来。


    谢云闲与崔灵景闻声转身,朝那人颔首。


    ——是那个方才跟在宁元珍身边的贴身婢女。


    她对谢云闲道:“四夫人,宁夫人命我来给您送些礼物。”


    谢云闲心中奇道,怎么好端端的,又给她送东西来了?


    难不成还想着让自己去给崔昊水生孩子?


    ……不该吧。


    谢云闲心头疑窦丛生,嘴上仍道:“多谢宁夫人。”


    此婢女一出现,崔净风就失神地立在原地,脸色黑沉,双目盯着地面,一言不发。


    那婢女走上前,意味深长地看着崔净风,道:“小公子,昨日宁夫人听教书先生说,小公子荒废学业数日,还望小公子不要让先生失望。”


    崔净风垂眸:“……是。”


    刚见过崔净风嚣张跋扈的模样,又见他如此安分乖巧,谢云闲觉得新奇——崔净风怕宁夫人?


    “请吧。”


    崔净风:“……”


    意料中的乱斗并未发生,双目空洞的崔净风被婢女带走,书房重归于平静,但相比之前,已是七颠八倒一片狼藉,几乎无处落脚。


    卢青冷着的脸稍微松动,关心地问崔灵景:“公子可有伤到?”


    崔灵景咳嗽两声,按了按太阳穴,吩咐道:“把这里收拾一下。”


    卢青环顾一地残骸,恨得牙痒痒,在心里再次将崔净风千刀万剐,咬牙应下:“……是。”


    看卢青辛苦,谢云闲便把荷华叫来,跟他一起收拾。


    屋内的东西半数都被砸坏,崔灵景心不心疼谢云闲不知道,但她看着觉得十分惋惜。


    传闻崔四公子沉醉木工,手艺精巧,饶是她提前做好心理准备,第一眼还是被这些东西震住了。


    崔灵景坐于其中,岿然不动,捡起一个断开的燕尾榫,拿着一个凿子开始左右敲打,手法娴熟。


    谢云闲见他并无赶人的意思,便在房中四处走走看看。


    她环视四周,一切摆件、装饰、成品、半成品,都恰到好处地摆放着该在的位置,仿佛为这间屋子制造了一堵无形的屏障,将崔灵景与外界隔绝。


    谢云闲好奇问:“你平日都在做这些?”


    “嗯。”


    崔灵景不求荣华富贵,无意争名夺利,整日与木头作伴,安分守己,竟也引来他人欺辱。


    书房中有许多精美成品,设计别出心裁,独具匠心,胜似大家手笔,令谢云闲惊叹。


    谢云闲扶起一把落霞式木制雕花古琴,从袖中掏出手帕,将琴面沾染的灰尘轻轻拭去。


    方才摔在地上,绷断了一根琴弦。


    谢云闲问:“这也是你做的?”


    崔灵景闻言抬头:“嗯,夫人要弹?”


    谢云闲悻悻将琴放下,小声道:“我不会。”


    崔灵景一愣,随后发出一声轻笑。


    笑什么!


    谢云闲心里哼了一声。


    不会弹琴是很丢人的事吗?


    她正不爽,却听崔灵景道:“日后有机会,我教夫人弹。”


    谢云闲眨眼:“你会?”


    崔灵景谦虚道:“略知皮毛。”


    谢云闲有点羡慕地小声嘟囔一句:“你会的倒是多……”


    不料被崔灵景听了去:“从小多病,待在屋中,觉得烦闷,见什么都觉得有趣。什么都学,意在解闷罢了。”


    谢云闲抚过古琴琴额,摸到一处刻字,写着:秋风萧瑟。


    谢云闲不解,为何刻着这四个字?


    她的目光在琴上细细搜寻,却始终找到不到第二个刻印。


    按理说,若此琴乃崔灵景所制,应当会留下他的记号。


    谢云闲不觉深深看了崔灵景一眼,正欲移开目光,崔灵景却抬起了头,与她对视:“夫人为何一直盯着我?”


    我哪有一直盯着你?


    谢云闲反击:“夫君低着头,怎会注意到我一直盯着你?”


    崔灵景自然而坦然道:“我自是十分关心夫人的。”


    你就胡扯吧!


    谢云闲一百个不信。


    “……”


    两人都无声盯着对方,不甘示弱。


    “阿嚏!”风一吹,尘屑扬起,荷华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谢云闲收回视线,问:“这些东西,你打算怎么办?”


    “并非易碎品,慢慢修,能修好。”


    “岂不是要花很长时间?”单是想想,谢云闲便觉得头痛。


    “难道夫人有更好的办法?”


    谢云闲一噎。


    确实。


    事已至此,即便报复性地找崔净风麻烦也无用,崔净风只会搞破坏,并不会修理。


    谢云闲在屋内转了一圈,踱到崔灵景身边,在他一侧坐下,看他手指灵活地摆弄那一堆木头,好奇问:“你不生气?”


    崔灵景语气平静,形容消沉:“我生气又有何用。”


    “他……经常做这些事?”


    未等崔灵景回答,谢云闲脑中突然闪过一个画面,她又问:“你肩上的伤也是他弄的?”


    那日崔灵景在医馆里说的话,今日崔净风所言所行,谢云闲很难不将两者联系在一起。


    时间也对得上。


    崔灵景没再瞒她,坦诚道:“是。”


    谢云闲一时失语,过了一会,问:“你从未跟崔太保、宁夫人提起?”


    崔灵景目沉如水,勾唇一笑,自嘲道:“谢姑娘,你应当听见崔净风的话了吧?”


    “我乃崔太保庶子,舞妓之子,遭人嫌弃、受人欺辱,便是我的命运。”


    “……”


    “谢姑娘的母亲,乃徐州富商之女,贤身贵体,姑娘生自高门大族,乃掌上明珠,享受众星捧月的恩待,自然难以理解。”


    “而我的母亲,出身低贱,攀权富贵,才好不容易攀上崔府。我自诞生,注定要承受无尽的冷嘲热骂,无法像姑娘这般……”


    崔灵景的话轰然间在谢云闲心中烧起一场大火,连她嘴角笑意烧得消失殆尽。


    谢云闲打断他:“你这是什么话?”


    谢云闲面色紧绷,漂亮眸子透露出难以抑制的真实的愤怒。


    “不管路姨娘以前是何种身份,她都含辛茹苦将你抚养长大,对你并无半点亏欠。”


    一想起昨夜路歌那番真心话和泪水,谢云闲就控制不住自己外泄的情绪,忍不住道:“路姨娘身为母亲,对于你,已竭尽她所能,她爱你,护你,余生的念想也有关于你,你却困于出身,毫不珍惜她给你的一切,自轻自贱,自甘堕落,你可对得起她?”


    大抵是没想到谢云闲如此气忿,崔灵景手指一顿。


    沉默两秒,他冷冰冰道:“我的家事,我与母亲的关系,与谢姑娘有何干系?”


    “……”


    他这一副拒人千里之外模样让谢云闲更为火大,“噌”地站了起来,冒火地盯着他,恨不得上前揍他一拳。


    谢云闲克制着自己急促的呼吸,一字一顿地说:“崔灵景。”


    “我娘死于五年前谷雨,我生辰的第二日,那时我方及笄。”


    崔灵景终于抬起了头,忽然瞥见谢云闲通红的眼眶,愣了一下。


    “其实她的风寒头疼之症早已病入膏肓……她硬撑着,待我及笄,才离开……”


    崔灵景也站了起来:“你……”


    这是谢云闲第一次在外人面前露出脆弱的一面。


    上次当着他人的面掉珍珠,还是白溪去世时,她哭得撕心裂肺,最终昏了过去。


    复杂情绪攥住心口,谢云闲感觉到一阵无声的疼痛和无力。


    她没留住姐姐,也留不住阿娘。


    她也是在最珍贵之人离开后……才明白这些道理啊!


    ……


    从外回来的荷华和卢青一进门就看见这样一幅景象——谢云闲气冲冲往外走,双目发红,崔灵景望着她离开的方向,张了张嘴,却无言。


    荷华连忙拦住谢云闲问:“姑娘,您去哪?”


    “出去走走。”谢云闲脚步放缓,垂着脑袋,谁也不看。


    “我跟你一起。”崔灵景忽然说。


    “不用!”谢云闲头也不回。


    崔灵景却披上外袍,朝她走去。


    荷华朝卢青使眼色:怎么回事?


    卢青回她两眼茫然:我也不知。


    谢云闲皱眉,语气里夹杂着噼里啪啦的火气:“你别跟着我!”


    荷华第一次见她失了礼节,对外人发脾气,瞪圆了双眼。


    她心想:崔四公子还有这本事?能惹姑娘这般生气?


    卢青也第一次见这样失态的谢二姑娘,愣在原地。


    他心想:公子对二姑娘做了什么?难道是……非礼了她?


    只听崔灵景语气平静道:“宁夫人正盯着,你一人外出,她一定会产生疑心。”


    谢云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