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芙蓉羹
作品:《春不瞒》 崔灵景走后,谢云闲漫无目的地坐着,盯着飘动的红纱帐发了会呆。
忽然,谢云闲皱皱鼻子,抬起手,低头闻了闻指尖,闻到淡淡的药香。
是崔灵景身上的味道。
崔灵景长年服药,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药草味。
这味道不难闻,反倒清新自然,让人如同沐浴春阳之下。
那日于芳歇楼前,崔灵景扶住她时,谢云闲就已察觉这清香,原以为是他用了什么名贵香料,后来才想明白,是他身上的药香。
那日在百草堂,她倒在崔灵景身上,药草香扑鼻而来,躲也躲不掉。
晚上回到旧宅,她细细搓了好几回,才将崔灵景留在身上的味道去掉。
倒不是厌恶,只是让未来郎君的味道留在自己身上,总有些暧昧难言。
谢云闲喃喃:“方才他靠我那样近,害得我鼻尖尽是他的味道。”
仿似被打上了什么烙印。
她睁眼看见崔灵景那一瞬,吓得嗓子眼几乎要跳出来。
以为他要亲上来了!
还以为他要偷袭,趁机行小人之事!
……还好崔灵景什么都没做。
谢云闲松了口气,不然闹出什么事来,真说不准。
约莫过了半炷香时间,门外有了动静。
谢云闲连忙起身,却见门一开,进来的不是崔灵景,而是一个陌生女子。
女子衣着朴素,披了件棉袄子。其身姿曼妙,举措娇媚,颔首抬眸间诉尽风月,反手将门“砰”的一声合上,挡住了屋外的冷气。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谢云闲,神色不辨。
谢云闲心一惊,不知她是何人,试探道:“这位姑娘……”
女子惊诧,打断她:“你唤我什么?”
谢云闲唇角带上一丝温润笑意,眸色却深了些,警惕道:“姑娘找我有事?”
路歌听了这话,双眸一亮,心里乐开了花。
她三步做两步走到谢云闲面前,拉起她双手,轻抚道:“好姑娘,你再仔细看看我?”
对方语气里的惬意自得和眸中的惊喜迫切,实在让谢云闲难以忽视。
待她走近了,谢云闲才发觉她面上存褶,容态更为年迈,并非她以为的年轻貌美小姑娘。
谢云闲脑子转得飞快,不自觉换上了敬称:“您……”
“认出来啦?”路歌眉开眼笑,抓着谢云闲的手不放,“我可不是小姑娘咯!我已经老了,你该唤我路姨娘!”
谢云闲呆愣眨眨眼,忙道:“路姨娘,方才云闲说错了话,还请见谅!”
路歌就是崔灵景的母亲。
她本在酒楼舞女,意外被崔太保相中,带回家中做妾,生了崔灵景。
谢云闲从未想到,路歌如今仍是这般妩媚勾人,气质胜过许多年轻姑娘。
“不碍事不碍事。”路歌看着谢云闲,满眼喜欢和疼爱,几乎要溢出来。
谢云闲为这炙热目光而怔忪,方欲避开,却见两行清泪从路歌眸中滑落。
她顿时慌了神,手足无措道:“路、路姨娘,您怎么了?”
从前谢云闲唤陆瑞岚做“陆姨娘”,如今再唤“路姨娘”,虽是同样的称呼,却已是完全不同的对象和心境。
路歌用手帕抹去眼角泪花,声音哽咽,但笑道:“让你看笑话了……我有些感慨罢了。”
若说路歌这一生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崔灵景。
“灵景这孩子自小过于懂事,背地里受了苦,从不跟我说道,只会默默扛着。我虽心疼,却也无能为力。”
路歌深知自己卑微软弱,一生颠沛流离,能于崔府豪宅安享晚年,已是大幸。
她余生最大的愿望,便是崔灵景养好身子,做个小官,娶个贤良媳妇,生个大胖孩子,过得平凡顺遂,足以。如今,这愿望也算实现了一半,她心中既心满意足,又怅然若失。
白溪去世多年,如今听到身为母亲的路歌这番感叹,谢云闲也不经红了眼眶,几欲跟着落泪。
白溪离世最后一刻,谢云闲用温热的手紧紧牵着她冰冷的手,却怎么也捂不热。
那时白溪的意识已迷离,分不清人,却断断续续地唤着她的名字:“霄、霄儿……霄儿……”
谢云闲跪在床榻边,眼睛已经哭肿了:“阿娘,霄儿在。”
“阿娘……惟愿……我的……霄儿……此生……平安顺遂……”白溪艰难扯出一个笑,“阿娘,在天上……在地里……都会保佑我的霄儿……”
“霄儿……”
“咔嚓”,门被人轻轻一脚给踢开了。
崔灵景双手捧着两碗芙蓉羹,从夜色里走了进来,身上覆盖了一层薄薄的凉意。
方才还伤心拭泪的路歌脸色一变,眉头微皱:“皓儿!你拿个东西怎么慢吞吞的?”
皓、皓儿?
谢云闲微愣。
他果真叫崔皓?他没骗她?
崔灵景将芙蓉羹放下,无奈揉揉额角,解释道:“东西都凉了,我拿去热了热。”
方才崔灵景去东厨取食,忽闻脚步声渐近,心中警惕,却听见熟悉的声音:“大喜之日,你跑哪去?”
“……”
崔灵景心中无奈叹息,一身戾气瞬时退散。
他转过身,果真看见路歌怒气冲冲瞪着自己。
他千防万防,却没想到,都这个点了,路歌会出现在这里。
……看起来,他母亲对他的人生大事比他本人还要上心。
路歌以为他兀自将谢云闲丢在房中,怫然不悦,崔灵景只好简单给她解释了一番。
路歌这才摆摆手:“快去快回罢,别让新娘子等久了。”
……
路歌接受了崔灵景的解释,转头笑吟吟地拉谢云闲坐下:“来,云闲,听闻你饿了,快来试试这芙蓉羹好不好吃。”
谢云闲看向崔灵景:“你也一起吧。”
崔灵景点头,在路歌另一侧坐下。
屁股还未贴上板凳,就被路歌呵斥:“云闲是你夫人,你不坐她身边,坐我这干什么?当自己还是三岁孩童,要阿娘喂你?”
崔灵景:“……”
谢云闲:“……扑哧。”
感受到崔灵景的注目,谢云闲默默低下头,用勺子扒着芙蓉羹,装作毫无察觉。
夜里温度骤降,芙蓉羹却是热气腾腾的,一口吞下,心口一阵滚烫。
“好吃吗?”
“嗯……”
她又舀了一勺,轻轻吹了吹,送入口中。
谢云闲是真饿了,被这芙蓉羹的香味一勾,仅存的那点微薄的意志力都给勾走了。
此时她只想将眼前这碗芙蓉羹一口吞进肚中,别的都顾不上了。
崔灵景将她的神态动作尽收眼底,眸底浮现一丝笑意,将自己那碗也推到她面前,道:“不必担心,这也是你的。”
“咳、咳。”谢云闲险些呛到,抿抿唇,脸上燥热:“这……”
谢云闲的理智瞬间从芙蓉羹上被拉回现实。
她开始反省自己……
她方才是在狼吞虎咽?
岂不是吃相很难看?
她该要吗?
会不会显得她胃口很大?
这该是一个世家大族的姑娘该有的胃口吗?
谢云闲心中万分纠结,捏着玉勺,踌躇不定。
路歌关心地问:“为何不吃了?”
谢云闲有些沮丧,勺子从手中脱落,滑入碗底。
她浅笑:“我饱腹矣……”
路歌不解:“可这……”
崔灵景忽然开口:“霄儿是嫌这碗凉了吧。”
谢云闲一脸错愕。
他、他叫她什么?
崔灵景真切地又唤了一声:“霄儿?”
谢云闲心中目瞪口呆,脸上却不敢流露丝毫。
“你……”
崔灵景调笑道:“还是说你更喜欢我叫你娘子、夫人?”
“你!”
好啊崔灵景!竟当着路姨娘的面赤生生调侃她!
谢云闲心知,无论是叫“霄儿”还是叫“娘子”“夫人”,以他们如今的关系,都是恰当而合理的。
可他们根本不熟啊!
他到底是怎么叫出口的?
谢云闲自诩面皮厚,却不想嫁了个更不要脸的!
谢云闲咬牙切齿:“夫君随意……”
路姨娘在一旁听着,感到十分欣慰,真心实意感叹道:“你们关系比我想的还要好,倒是我这个做娘的,瞎操心了!”
谢云闲和崔灵景对视一眼:“……”
崔灵景用另一个勺子在另一碗芙蓉羹里舀了一勺,递到谢云闲嘴边,道:“试试这个,还是热的。”
谢云闲盯着送到嘴边的这一勺芙蓉羹,心情难以言喻——崔灵景是要喂她?
她吃,还是不吃?
见她迟疑,崔灵景还轻声一笑:“嗯?”
“……”
路歌还在目光炽热地看着她,期待她的动作。
谢云闲只好轻启丹唇,含住了勺子,就着崔灵景的手,将芙蓉羹一口吞了下去。
甜意缠着舌头,久久难散。
谢云闲美目一怔,下意识看向崔灵景——这一碗是甜的?
崔灵景端坐于身侧,神态放松懒怠,烛火加深了他五官的阴影,勾勒出俊美轮廓,衬得愈发精致立体。暖意的火光落在他身上,似乎少了几分距离感,多了几分柔和。
这崔四公子……似乎长得还挺好看?
初见之时,只觉得崔灵景立如雪松,清冷凛冽,令人捉摸不透。
此时谢云闲却觉得他如眼前红蜡,飘忽不定,难以触碰。蜡芯是冷的,火苗却是烫的。火光是渺小的,烧成大火却是熊烈的。
崔灵景淡淡一笑:“一咸一甜,不知霄儿喜欢什么口味,便都拿过来了。”
谢云闲“嗯”一声,从他手中接过了勺子。
……
饱腹之后,谢云闲难得有了些困意。路歌离开后,两人和衣而睡,相安无事。
这一夜虽折腾,但后半夜谢云闲睡得安宁,一觉睡到了辰时。
醒来时,身侧床榻已经凉了,崔灵景不知去了何处。
荷华过来服侍谢云闲更衣,八卦了一嘴洞房之夜的情况,言语放肆,被谢云闲瞪了好几眼。
待谢云闲换装扮妥当,崔灵景回来了,两人一同去拜见大夫人宁元珍。
宁元珍年过四十,坐于高堂之上,雍容端庄,妆容富贵。
谢云闲与崔灵景一齐行礼:“问宁夫人好。”
宁元珍的目光略过崔灵景,落在谢云闲身上:“你就是谢二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