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花烛夜

作品:《春不瞒

    大火之后,旧宅上下忙于婚宴,谢云闲也不例外,每日忙得倒头就睡。也是因为那场大火,她不敢再轻举妄动,难得安分守己了几天。


    几日后便是谢云闲与崔灵景成亲之日。


    “姑娘,您紧张吗?”荷华一边为谢云闲梳发,一边絮絮叨叨个不停。


    谢云闲笑她:“我看你比我更紧张。”


    荷华叹息道:“我是又高兴又忧心,心中实在复杂。高兴,是为你而高兴,那崔四公子看着并非风流人物,不至于负你。忧心,是怕你不高兴,毕竟这门婚事,也非你所愿。”


    “事到如今,已成定局,多说无益。”


    镜中人乃是今日全建康最貌美的新娘子,凤冠霞帔,雍容华贵。袖口处金丝翠鸟栩栩如生,刺绣腰带勾勒出一截玲珑腰身,面似芙蓉,眉如柳叶,可她的脸上看不出半点儿高兴。


    谢云闲语气轻松,神色淡然:“我倒是在想,今夜圆房该如何是好。”


    谢云闲有自己的原则,嫁人可以,但跟心意完全不相通之人圆房,实在令她难以接受。


    她无法想象自己与崔灵景赤|裸相对,这个想象的念头一冒出来,她就只想往崔灵景脸上砸一个拳头。


    为避免这悲惨结局,无论如何,她也要阻止圆房。


    “云闲姑娘,来吃汤圆。”楚羽推门而入,两人谈话戛然而止。


    那日谢云闲命楚羽去调查走水之事,结果在她意料之中——是有人蓄意为之。


    但究竟是何人,暂时还未查出。


    得知消息的谢云闲心情沉重了好几天。


    她直觉那人是冲自己而来,却不知其目的为何。


    当日卢青都毫无察觉,想必对方十分警惕,或是武力深不可测。


    卢青脸上蒙了布,不知对方是否认出他的模样,若是因此牵扯进崔灵景,事情就难办了。


    “云闲姑娘,时辰快到了,发什么愣呢?”楚羽开口提醒她。


    谢云闲回过神,低头不语,将碗中汤圆吃尽,漱了口,接过荷华递来的手帕擦了擦嘴。


    楚羽低头道:“祝福云闲姑娘与崔四公子圆满幸福。”


    -


    崔家花轿停于堂房前,将谢云闲从谢府旧宅接走,在一片鼓乐齐鸣、锣鼓喧天中,花轿顺利抵达了崔府。


    谢云闲第一次行这成婚之礼,可谓十分繁琐。她全程迷迷瞪瞪,宛如提线木偶,被婚俗礼教牵着走。


    香火缭绕,红烛高烧,三叩行礼,入洞房,行合卺之礼,闹洞房……直至屋门合上,将欢声笑语隔绝,这一天才终于步入尾声,谢云闲也才活了过来。


    她盯着床头显目的花生、红枣和核桃,心神不属,一颗心怦怦直跳,堪比屋外气势磅礴的鼓声。


    怎么办?她该如何婉拒圆房?


    崔灵景会相信吗?会答应吗?


    若是崔灵景强来,她要不要动手?


    ……


    无数个担忧如同海面不断吐出的泡沫,挤满了谢云闲的思绪。谢云闲感觉手指发麻,不自在地攥紧了衣角。


    “谢二姑娘。”崔灵景在她身侧坐下,唤她。


    “啊?”谢云闲魂不守舍,被吓了一跳,局促不安地望了他一眼。


    “怎么了?”崔灵景也看她,目光平静。


    “……”


    谢云闲意识到自己方才反应过激,陷入沉默,不知做何回应。


    她发誓,自己从未如此狼狈和窘迫过!


    崔灵景比谢云闲淡定许多,语气与平常无异,关心地问:“可是哪里不舒服?”


    崔灵景今日这一身大红婚服十分衬他,连原本病弱的脸色也似乎比往日红润了一些。


    谢云闲踌躇:“我……”


    万一崔灵景没那意思怎么办?


    岂不是她自作多情了?


    还是他在欲情故纵?


    等她先去衣除带?


    谢云闲想着想着,恨不得两眼一闭,直接昏倒过去,躲过这难捱的月夜。


    “崔公子……”


    “谢姑娘……”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一怔。


    两人坐在大红床榻上,崔灵景在左,谢云闲在右,中间隔了半个人距离,入目皆是喜庆的大红色,诡异的氛围却在两人之间来回徘徊,先对谢云闲下了手,让她被尴尬和无措所淹没。


    崔灵景落落大方:“谢姑娘先说罢。”


    谢云闲决定先探一探对方主意,便谦让道:“崔四公子先说罢。”


    两人之间再次陷入沉默:“……”


    崔灵景目光沉静,看着她,打破僵局,提议道:“不如一起说?”


    谢云闲当机立断,决定率先说出心中所想,语气落寞而委婉道:“崔公子,小女今日来月事了,怕是不能圆房了……”


    岂料崔灵景也同时开了口,歪着脑袋往床榻一倒,语气虚弱:“谢姑娘,今日接亲过于疲劳,身体有些吃不消,怕是不能圆房了……”


    谢云闲:“???”


    崔灵景:“???”


    这回诡异的氛围也袭击了崔灵景,两人同时陷在尴尬的泥沼里,竟生出一种同病相怜的错觉。


    谢云闲心中想笑却不敢笑,硬生生偏过头去,藏起了自己微扬的嘴角。


    原来崔灵景这么虚啊?


    害她白担心一场!


    谢云闲心想,嫁给病秧子也有嫁给病秧子的好,至少此刻,她不必被强迫圆房了。能拖一时便是一时,日后她也能想出新法子来。


    崔灵景盯着谢云闲偷笑的背影,似乎能察觉出对方在心里乐得花枝乱颤。


    大抵一半是庆幸,一半是嘲笑他吧。


    他心中扶额,幸好这谢二姑娘不是个多嘴的,不然传出去,说崔四公子不行,他也够心梗的。再让崔净风那几人得知,少不了一通嘲讽,平白给他找麻烦。


    两人心怀鬼胎,心思各异,却同时产生了个念头:早知让他/她先说了!


    谢云闲笑完,才想起自己也该关心一下新夫君,于是转头道:“夫……你感觉如何?”


    她知礼已成,自己该改口了,不该一直叫他“崔四公子”,显得生分拘谨,也不能直呼大名,显得无礼放肆,按规矩,她该称他为“夫君”或“郎君”。


    但这“夫君”二字实在难以启齿,她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便避开了。


    崔灵景脱了外衫,平躺在床上,神色疲倦地摇了摇头:“无事。”然后接连咳嗽了好几声。


    谢云闲:“……”


    这到底有事还是没事?


    崔灵景将被褥铺开,取了两个软枕,以此为界,将床分为两半。


    他语气随常,问:“夫人可要休息?”


    “咳!”


    “咳咳咳咳!”


    谢云闲一口气呛到。


    他为何说得如此顺口?!


    想起方才在舌尖被她咀嚼无数的“夫君”二字,她咳得更厉害了。


    崔灵景还一副无辜的样子:“夫人也被我传染了?”


    谢云闲看出他乌黑瞳孔里的揶揄,面子险些挂不住,败下阵来。


    她红着脸,比起平常强装出来的温婉,语气里多了几分恼羞成怒:“是啊!那你可得离我远点。”


    崔灵景眸中藏不住狡黠的笑意,却装出无奈和愁苦的模样:“可洞房不该同床吗?我可不忍心让夫人睡在地上。”


    崔灵景心思敏锐缜密,注意到谢云闲有意改口,却因羞涩难以开口,便先替她解了这难题。


    往后若要演琴瑟和鸣,这些细节也得改掉。


    谢云闲目瞪口呆。


    好一招偷换概念!


    她几时说要睡在地上了?


    既然崔灵景做到这份上,她也不好忸怩。谢云闲不甘示弱,扇灭一半红烛,全衣躺下,英勇就义般躺在了崔灵景身旁。片刻后,她又往外挪了挪,悬空了小半个身子。


    她两眼一闭,躺尸般道:“我睡了。”


    崔灵景觉得有些好笑,但忍住了,不然眼前这位谢二姑娘真的要闹脾气了。


    他故作讶异:“夫人就这样睡?”


    “……”


    谢云闲充耳不闻。


    崔灵景轻笑一声,转回了头。


    火光跳动,房内瞬间寂静无声。


    谢云闲却脑袋嗡嗡的,怎么也睡不着。


    她还不敢动,怕自己一动,惊醒了崔灵景,又得一番折腾。


    谢云闲就这么紧闭双眼,心中充满杂念地躺了快半个时辰,听着崔灵景的呼吸声逐渐平缓。


    身边多了个人,她怎么也睡不惯。明知崔灵景不会胡来,却还是时时提防着,一颗心悬在半空。


    “……”


    突然,谢云闲感觉床动了几下,紧接着一道轻微的呼吸朝自己压了过来。


    谢云闲猛地睁开眼,猝不及防对上崔灵景深潭般的黑眸:“……”


    崔灵景单臂撑在谢云闲身侧,俯身盯着她。两人呼吸相交,不过两掌距离。红纱帐在两人头顶轻轻晃动,牵出一片虚影。


    谢云闲不似崔灵景的病态白,她是真的肤白如雪,红唇皓齿,配上这一身大红婚服,如同一株娇艳的曼珠沙华盛开于彼岸。崔灵景的目光扫过谢云闲血色朱唇、绯红脸颊、浓密羽睫,最终落在她瞪圆的柳叶眸上。


    谢云闲呼吸一片凌乱,如同她纷杂的思绪,滞在半空:“你……你做什么?”


    头上的金丝凤冠摘了,绾起的乌发却未解下,想必压着很疼,她却忍着一言不发。


    崔灵景一怔,不自觉伸手抽出了她头上的芙蓉金步摇,无数青丝瞬间如瀑般散开。


    他捏着步摇,问:“还不睡?”


    谢云闲内心深受震撼:你不是睡着了么?!


    她还未来得及回答,她的肚子就发出一声轻响,提前替她作答。


    谢云闲脸上多姿多彩:“……”


    这一整日她为繁文缛节所扰,没吃下什么东西,此时竟觉得腹中饥馑。


    崔灵景道:“我去寻些吃的。”


    说罢,他越过谢云闲,灵活翻身下了榻。


    谢云闲惊坐起,劝道:“等……”


    洞房之夜屋外少不了好事之人,若被人看见崔灵景半夜外出寻食,岂不闹了笑话?


    崔灵景知她心中所想,安抚她:“无碍。”


    谢云闲拦不住,崔灵景披上外衫,推门走了出去。


    夜色凝重,月挂枝头,屋外寂寥,不见半个人影。崔灵景派卢青打理好了一切,不许任何人于今夜接近这屋子。


    原本崔净风派人来看笑话和抓把柄,也被卢青一掌拍晕,塞进了柴房。


    崔灵景拢了拢外衣往外走,未走到院门,却察觉到身后有放得极轻的脚步声靠近。


    崔灵景脚步一顿,眉梢微抬,隐有杀意。


    身后传来一声轻呵:“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