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万济门(八)
作品:《小瞎子疗养秘籍》 严岁这厢正讲到“青姑娘舍身救城主”,他不擅于将故事绘声绘色地讲出来,只能平铺直叙,若不是莫惊鹭脑子里自有将八卦润色的天赋,还真不一定能听下去。
托着的掌心一缩,莫惊鹭道:“我有些后悔。”
由于听不见的缘故,她只能靠着直觉控制音量。一不小心,嗓音压得太紧,比蚊子声也响不了多少,严岁只能弯下腰,将耳朵凑在她的唇前细细地听。
莫惊鹭没有继续说,她轻轻地收回了手,忽然就没有再听下去的欲望了。
她兵行险着,想用城主的命来引诱青姑娘自投罗网,再让赵有才一把火将尸体烧干净,谁也别想再对江阳城的百姓动歪念头。
可是她利用了青姑娘。
话本里总说,爱欲能杀人。
莫惊鹭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会将这把刀握在手里,用最卑劣的方式取人性命。在她的认知里,就算是为了万民安乐,也不该是这样的。
这和利用至尊佛诓骗百姓的城主有什么区别呢?
手又被捉了回去,莫惊鹭没着急反抗,她像是被诸多的自我怀疑埋到了脑袋顶,连拒绝的力气都没有了。
严岁犹豫了下,没把他那套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逻辑写上去,也没有尝试开导,只是写道:“我同你一起做这些只为自保,并非为了百姓。”他把李珖派下来的任务择了出去,“燕行要杀我,我如今身无武功,只能靠你。”
说完,他自觉尽了一份朋友的责任——虽说找到虎符后还是得把这位朋友手刃了。松开手,平静地看着气急败坏的燕行。
燕行没顾得上心疼刚要到手就烧没了的还珠,他看着苏醒过来的人群,意识到这次是杀不掉严岁了。
他又被严岁摆了一道!
城主只是站在那堆灰烬旁边,像是被陡生的变故砸懵了,连脑袋顶上的赵有才都懒得处置。目光闪烁,不知道是想起了阿青的音容笑貌,还是在为他中道崩殂的事业默哀。
最后,他的眼里再也没有半分留恋:“傻女人。”
看不见也听不见,这些喧闹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起来,使莫惊鹭得以沉浸在她的世界里。她丝毫不担心谁会突然发难,反正严岁会带着她跑路。
“是了。”她释然想道,“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破局呢?”
她要救人,就得杀青姑娘。
无论过程再怎么龌龊不堪,可的确保下了一城百姓的性命,正如严岁想自保就要帮助她一样,最后的结果不也是救人了么?
她本来就是心宽的人,好容易生出来的疙瘩一经解开,整个人都有了生气,活蹦乱跳起来。
严岁被吓了一跳,手递过去,随时准备听这位姑奶奶的吩咐。
莫惊鹭理都没理他,扬声道:“江阳城闹出了这样大的动静,最多还有半刻钟,万济门的人就来了。你们还不走?”
她这次也没把控好音量,听起来像泼妇骂街。
听见万济门三字,城主半分没再犹豫,转身便走。
燕行恨恨地瞪了严岁一眼才跟上,待走远了,他挡在了城主身前,阴恻恻道:“听到门下弟子要来就怕被认出来了,唐掌门,你这掌门当得可真是有意思。”
面具被一只手摘了下来,虎口上是层被长枪磨出的厚茧。唐英面无表情:“燕司主今日所为,我会尽数同沈相如实以报。”
万济门会派人来,她怎么知道的?严岁依稀记得她挑完衣裳临走时给绣娘递了个荷包,这才恍然大悟,想来那是万济门的人。
他写道:“可你……”
不是从来没来过江阳城吗?
“门中派弟子来拍卖会时,为了行动方便常会扮作平民百姓。我倘若连本门步法都认不出来,可没脸再待了。”
莫惊鹭便让同门帮了个忙,递信给外门,令其随时监控此城,及时支援。
……虽然外门弟子基本都是半吊子,不太靠谱,来得晚了些。
她没直接联系内门。莫惊鹭想起她师父那道“不许涉足江阳城一带”的禁令,鬼使神差地,添了句莫要惊扰内门长老。
她不乐意怀疑亲近之人,却必须要防患于未然。
“等等,就这么让他们跑啦?”赵有才一溜烟地跑过来,着急忙慌道,“不让山上的仙长把他们收了?”
这次严岁连转达都懒得了,瞥他一眼:“再让他们留下去,死的不一定会是谁。”
看见他腹部那滩血迹,赵有才讪讪地住了口。
他紧张道:“要不要处理一下?”
严岁没答话,他强提着一口气,这会被赵有才提起来才想起腹部的伤,眼前一阵阵发黑。异样惊动了老实做木头的莫惊鹭,她伸手一捞,刺鼻的血腥味连着个要晕不晕的男人一起倒在她身上。
莫惊鹭:“……”
失去意识之前,严岁听到一声熟悉的抱怨:“你身上的血又沾到我了。”
臭毛病忒多。
所幸,这一身的臭毛病不仅折磨了严岁一个人。万济外门里,一帮弟子紧张地围着莫惊鹭站了一圈,恨不得把这位从天而降的小师叔供起来。
“小师叔,城里发生什么事了?”
“问这个干嘛,一看就是城主干坏事了呗,小师叔自有分寸。”
“对了小师叔,那两位我们已经安排好了,您尽管放心。”
“那个和你一起回来的人和您是什么关系啊,我们是不是得叫他师叔夫?”
负责传话的弟子一个头两个大,把莫惊鹭的手一放,崩溃道:“你们有完没完了!”
万济外门管事的姓杨,留着撇小胡子,脸也圆,是个看上去就不甚庄严的形象。他笑呵呵的,肚子臃肿得能把衣服顶出包,和凡人所奉承的仙山相差甚远,可能就只剩下个山一样的肚子了。
一进门,他就被灌了一耳朵的嚷嚷,心累地咳嗽两声,感觉自己在这位师妹面前的形象可能好不了了。
莫惊鹭年纪小,辈分却大。
自江阳离世后,万济门里最老的一辈便是掌门与各路长老,而后是莫惊鹭这等亲传弟子,接下来才能轮到内外门的小辈。
一般她这个辈分的,早该开门收徒了。譬如杨管事,一个人能撑起整个外门,可惜天资不足,虽占了个辈分,可终究是没摸到内门的槛。
简而言之,纯靠自己的岁数熬出来的。
莫惊鹭一是年纪小,二是实在没觉得自己的水平配当师父,遂找个由头下山游历去了,难道还能把她逮回来收徒不成?
一溜的师叔听下来,她平白被叫老了几十岁,皱纹都要出来了。
她揉了揉眼角,那弟子写道:“杨管事来了。”
莫惊鹭手还没来得及放下,就得再拢起来,站起身给杨管事行了一礼:“师兄。”
动作扯动了锁骨上的伤口,她神情一僵,硬挺着没出声。杨管事倒很善解人意,忙扶着莫惊鹭坐下,写道:“师妹不必多礼,伤如何了?”
“尚可,多谢师兄关心。我带来的那两人如何安置的,可同我讲讲么?”
“姓赵的那位已经安置好了,至于严少侠……”
“师兄但说无妨。”
“方才我去诊脉,发现他丹田中有内伤,怕是难治。”
“要去请动内门?”
“师妹是莫师叔亲传,想来请内门出手算不上难。”
“我即刻便修书一封。对了,师兄,我记着你丹田有损,我再一同请几副药罢。”
杨管事一愣,随即道谢,连在她手掌上划动的手指都激动到颤抖。
他于外门苦熬数十年也讨不到的药,莫惊鹭随口便能许诺出去。明明是同辈弟子,却被天堑似的一道门分割开来,地位天差地别。
两人客套几句,杨管事便站起身,带着一众弟子离去了。
没人看见他发颤的手指平静下来,蜷缩在掌心里,面上的笑也不知何时消失了,一双小眼睛锃亮,闪烁出偏执的寒光。
身旁没了人,莫惊鹭枯坐了会,才摸索着站了起来,到了书案前。
弟子已经贴心地替她磨好了墨,她拿过镇纸,在宣纸上摩挲了片刻,才找到边缘将其压好。
写字对她来说算不上难事,小时候莫山海总是强扭着她往书房走,写不好不给饭吃。万济门里最不靠谱的长老在这时才显现出师父的严厉,小莫惊鹭有好一阵时候一靠近书房就胆颤。
可是我的好师父啊。
她轻叹口气,写道:“师父莫山海敬启。”
对于城主就是唐师叔一事,你知道多少?你可知他狼子野心,违背祖训与朝廷勾结?
“徒儿我游历归来,突逢变故,捡了两个男的回山,师父您收留收留呗。”
无论是戴面具还是改变声音,都只是怕她发现而已。她一直不明白为何城主要对自己网开一面,如今看来,一是有师徒之情在,二是一动枪法她势必察觉唐英的真实身份。
所以与她对招时唐英如此游刃有余,那套枪根本就是他教的!
“另外,杨师兄丹田受损,我记得您那还有几颗秘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好师父,匀两颗罢。”
而破釜沉舟江阳并未教给过唐英,他自然看不出是什么路数。
这便是他最大的破绽。
“徒儿明日便上山,师父等我!”
还有师祖的死因……她一定要查个明白。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无论如何,她都要上山看看。
“莫惊鹭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