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万济门(九)

作品:《小瞎子疗养秘籍

    普世山地处北境与中原的接壤之处,高耸入云,其下有着一十八座山头,每峰均有长老开宗立派,倒也算是人丁兴旺。

    除了宿火峰。

    莫山海只爱捣鼓炼器,对于收徒一事敬而远之——门下三人,前两个都是唐英拎着他脖领子咆哮成何体统吓出来的,教得倒是尽心尽力,总算没再把他这掌门师兄惹急了。

    至于小徒弟的来由,还比不上她这两位师兄师姐。

    同这世上所有的可怜人一样,莫惊鹭爹不疼娘不爱,还在襁褓里的时候就被塞进了只篮子里,成了江流儿。她沿着运金江而下,一口奶都没喝着,硬生生地在波涛里挺了三日,漂到了莫山海的面前。

    莫山海那会还年轻,正是爱玩的时候。把徒弟往主峰一扔,又将师兄的怒气一溜烟甩到了屁股后面,拎着他那把长枪就去了南边,找传说中的南疆玄铁。

    玄铁没找着,先从江里捞出来只奄奄一息的瘦猴,小脸上已经没肉了,深深地凹陷下去,便衬得两只眼睛格外的大,几乎要从眼眶里蹦出来。

    莫山海自己还没活明白,就捡了个娃回山。

    据说唐英见到这一人一娃的时候,嘴角抽搐了半晌,看上去要被不省心的师弟给憋死:“……我门允许与凡人通婚。”

    宿火峰长老有个私生女的传闻好一阵才平息。

    莫惊鹭在宿火峰上被拉扯成了个大姑娘,大师兄像爹,二师姐像娘,师父像隔壁村天天拉着她掏鸟蛋的混蛋小子。爱玩的程度青出于蓝,前脚出了师,后脚就捡了男人回来,还是两个!

    来之前,莫山海把徒弟们支出去替他观摩观摩了这两人。大徒弟段锋说那姓赵的乃惊天纨绔,二徒弟余月红了脸,支支吾吾的,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莫山海纳闷,姓严的难道是碗喷香的迷魂汤?

    待亲身去看了眼,忽然就能理解他当时把小徒弟带回来时唐英是个什么心情了。

    一出门就把明镜司的人带回来了,真够出息的。

    莫山海再不管世事,也知道严岁是个什么阎罗。他气势汹汹地往莫惊鹭的小院里赶,决定好好同家里这颗白菜掰扯掰扯,被拱的时候要看好品种,那可是吃人的野猪!

    他这教训徒弟的怒火攒了一路,到了推开院门,看到那双灰蒙蒙的眼睛时,猝不及防地全消了。

    药峰的弟子说了,小师叔中了毒,耳朵暂时听不见了。

    他那一颗天生就比别人漏几个孔的宽心忽然就被一把攥住,只剩下了心疼。

    莫山海忽然冒出来个想法:“要不就算了吧?”

    亲手养大的小徒弟下山一趟,个子没高,身形先瘦了一圈。

    本来就目不明,如今耳又不聪了,遭了这样的罪,难道他还要再学那群王八蛋长老,狠狠地苛责一通?

    什么严岁,什么赵有才,有什么事情,是他做师父的担不起的呢?

    还没等他的柔肠长出来,就被一根不解风情的竹杖打散得干干净净。

    莫山海闪身避开:“……”

    这逆徒是不能再留了!

    接着,这胆敢对师父出手的逆徒感觉到了什么,凑过来闻了闻他的领子,过于敏感的鼻子被铜铁的冷气熏着了,却没躲开,抱住了他:“师父。”

    莫山海很没骨气地改了主意:还是留着吧。

    抱了好一会才松开,她向莫山海伸出手。

    他没问严岁他们是怎么回事,只是写道:“师父来了,别怕。”

    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句话了,可莫惊鹭眼睛一酸,差点哭出来。

    她低下头,一时什么阴谋都不想管了,只想像个普通的小姑娘一样,和师父说说这些日子受过的苦。

    还是忍住了。

    莫山海立场不明,全盘交待后只会失了先机,还不如在山上静观其变。

    外门肯帮她,大概率与唐英并无直接关系,莫惊鹭也放心将至尊佛一事交由他们处理——出了这么一遭,百姓也已经醒悟过来,唐英的城主之位必定不保。至于沿江的祭拜之事,上报官府,自然有人会处理。

    反正上面有万济门的名头压着,沈悬世他们就算想插手,也没有出师之名。

    唐英将掌门之位与万济门的声誉看的比天还高,断没有暴露身份的胆子。

    想到至尊佛,莫惊鹭笑出声来。

    她说呢,缘何那佛像的脸摸着熟悉,可不就是唐英自己的脸?

    和唐英学习枪法的那段时间,她可没少从老虎脸上拔毛。

    莫山海不知小徒弟又是在笑什么,听她道:“师父,你不问问我严岁是怎么回事?”

    提都没提赵有才的事,莫山海知道了,姓严的小子在她心里不一般。

    莫惊鹭本来只想吓一吓她师父,结果越说越兴奋,要把严岁夸到天上去。

    这和莫山海心里的严司主半点关系也没有,眼见着她的话头要往离谱一端滑过去,莫山海当机立断地写道:“你是不是有求于我?”

    莫惊鹭:“嘿嘿。”

    挑明到这般地步了,她也没扭捏:“给杨师兄送去的药丸,师父你再给严岁匀点行不行?”

    莫山海转身便走。

    他煅了多少剑才从药峰换来的筑体丹,被她送了人情也就罢了,这会不知道哪来的小白脸也能蹭上一口了!

    再待下去怕不是要被莫惊鹭气出个好歹,莫山海迎面撞上送药来的余月,没好气地一甩袖子:“把我那瓶筑体丹给姓严的送去。”

    余月:“啊?”

    她下意识地往师父的来处看去,莫惊鹭正有一搭没一搭地练枪,试着体会气流流动来辨认方位,浑然没有在旁人眼里已经是半个废人的自觉。

    行过礼,余月习以为常地走过去,心道:“又把师父气着了。”

    自从江阳城一事过去,北边有了好一阵的太平。

    夏去秋来,一切都似乎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严岁的丹田被调养好了,拍卖会上那本护心经被在场的弟子带了回来,可惜各门心法不互通,没人看,被莫惊鹭讨过来给了他;赵有才凭借着姑姑的裙带关系入了内门,拜进了姑父门下,每天长刀从山头揍到山脚,由此看来,所谓的入仙山即断凡缘的确是在放屁;莫惊鹭的耳朵也经了药峰流水似的丹药调养,好了五六分,能勉强听见几个音了。

    秋老虎上了普世山,吹黄了满山的青翠枝桠。

    莫惊鹭接住飘落的枯叶,往对面坐着的人的书里一夹:“还在看护心经?”

    合上书,严岁写道:“是。”

    独门心法对于武道中人来说,可遇不可求。莫惊鹭深知这对严岁的重要性:“可惜是残卷……哎,过些日子武道大会便要开了。佛门弟子也会来,你与我同去,观摩观摩?”

    武道大会每十年举办,前辈们身负盛名,不过都是来这走个过场。而年轻弟子想在江湖上崭露头角,这便是难得的一桩机会。不仅是各大门派,许多江湖散人也对此趋之若鹜,名声先不提,倘若在比斗中能得了谁的青眼,招入门派,可是烧十柱高香也求不来的大好事。

    而万济门身为诸多门派之首,举办场地自然定在了普世山上。

    严岁写字的手一顿。

    过了会,他才写了个好字。

    自莫惊鹭耳聋以来,严岁便被她点了名负责传话。

    初时他还一板一眼的,别人说什么就写什么,划得莫惊鹭感觉手掌心不是手掌心,是一块打火石,呼啦啦地往外冒火星子。、

    被抗议了几回,严司主只能学着怎么挑重点,还得挑得能让她开心,愁得掉了一榻的头发。

    他白天得哄姑娘,夜里还得到处寻虎符在哪,这辈子都没做过这么累人的任务。

    有一阵子,他几乎都以为虎符和行李一起掉进运金江里了。

    严岁的目光落到她从不离手的竹杖上,叹了口无声无息的气。

    他不是傻子,从房间翻到她那仿佛每日都能有新衣裳的衣柜都一无所获,除了中空的竹杖以外,还能藏哪呢?

    莫惊鹭对他全无防备,而他如今内力恢复,对上她胜算有十之八九。只要他将竹杖偷出来,拿到虎符,再一剑抹了她的脖子……

    他就能回京了。

    所有的冤屈李珖会替他洗刷干净,他又能登上司主之位,背叛他的人都不得好死。

    那夜严岁辗转反侧了半个晚上,一骨碌坐起身,悄悄地推开了莫惊鹭的房门。

    意料之外的,莫惊鹭没有睡。手上拿着本破破烂烂的书,疑惑道:“大师兄把书的事告诉你了?”

    严岁怀揣着一腔杀意,被她往手里塞了本护心经。

    他再也下不去手了。

    严岁想不通为什么莫惊鹭要对他这样好,像是要把他前半辈子的缺憾尽数补上。就像是在寒风里冻久了的叶子格外脆弱,被人的指尖一碰,就要碎成满地的渣。

    满手鲜血的杀手初尝了人间百味,一呼一吸间都是心跳如鼓。

    近乎逃避,他将任务抛之脑后,只凭借着旧部飞来的信鸽传递消息,旁观朝局。

    落在莫惊鹭手上的文字不知何时变了味,除了对话外,偶尔还会夹杂着别的内容出现。

    “昨夜下了雨,庭院中只余残荷,露珠滚蕊,别有风采。”

    “入了秋,日落得愈发早了,晚霞如火,夜里却凉,该早些回房。”

    “隔壁峰有人惨叫,想来是赵有才……有许多同门在看热闹。”

    严岁将所见所闻讲给她听。

    那是个多么好的,细水长流的人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