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勇闯青玉坛幼儿园
作品:《[古剑]祖安仙芝》 涚云醒来的时候,大约已经午后了。
外边天朗风清,很是明媚。屋子里的竹窗向阳而开,明亮的日光洒入屋中,温暖每一个角落,把窗打开的始作俑者南宫慎则正坐在桌前的阳光里,入神地看涚云桌上的三国志第五册。
无论什么时候,南宫慎的仪态都绝对优雅。清贵高华,仿佛是她与生俱来的天赋。
但涚云并不关心南宫慎是否优雅。
她在被窝里慢慢挪动,一直挪到边缘,然后抓紧身侧的被褥,一直滚到床的另一边,随后才缓慢而谨慎地从打成卷的被子中蠕动出来,活脱脱就像一只破茧的蛾。
南宫慎早已习惯她这个怪癖,只随手举杯喝了口冷茶,头也不抬道:“洗漱的水都在台上,赶紧把外衣穿起来。”
涚云眯着眼睛从靠墙的柜里抽出早已叠好的春衣披上,又幽灵般飘到南宫慎身旁,弯腰从她右手边的暗屉里掏出一块墨匣放在桌面上,旋即才终于飘去洗漱。南宫慎会意,换左手拿书,右手倒水拖砚取墨研墨,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墨磨石声、翻书声、盆中水声一并响起,南宫慎悠悠道:“昨夜丹芷长老及时赶回,将之后的事情都已处置妥善。今早掌门与两位长老也匆匆从毛公山归来,但看样子已被丹芷长老摆平了。不过因为许多弟子负伤,这几日功课暂停。”
“哦?”涚云正洗脸,闻言一停,“那胆汁长老竟如此骁勇,我衡山小胆汁战他不过?”
南宫慎清朗而笑,又道:“你倒的确是有点儿本事,先吃药的弟子们都还没醒几个,你倒先醒了。”
“过奖过奖。”
洗漱完毕,涚云搬了张凳子在南宫右侧坐下,先是抽了本手札翻至未完之处,随后拿了两个铜蘑菇充作镇纸。南宫慎见她来,便让出些许位置,又将盛浓墨的砚推过去,替涚云将墨条擦净,连匣子一并放回暗屉。
涚云道:“看到哪了?”
“庞统法正传,已看完了。”
“往后翻,翻到霍王向张杨费传,再往前翻两页。”她拨了两下笔架,取了两支笔,左手蘸清水,右手却蘸墨,“从‘十三年’开始念,让我抄完这段先。”
南宫慎对她两手拿笔的行为不明所以,本想问她为何,然而却见涚云以清水在左页写下“勿问”,便也很是听话地翻到那一处,开口慢慢念道:“十三年,废仪为民,徙汉嘉郡。”
涚云听她缓慢诵读,右手以正楷一一誊下,左手则以写“药有疑,食之”,但因一心二用,写得要比寻常缓慢许多。
南宫慎再念:“仪至徒所,复上书诽谤,辞指激切,遂下郡收仪。”
涚云誊抄如常,左手复写:内如沸火,身不能控,如加酷刑。
南宫慎又念:“仪自杀,其妻子还蜀。”
水痕再度显于左页:必出于丹芷。
南宫慎骤然一顿,又若无其事继续念道:“评曰:刘封处嫌疑之地,而思防不足以自卫。”
涚云重蘸清水,写:山不知,两倍药之,尸狂。
南宫慎忽而笑道:“你这是什么乌龟速度?笔来我抄。”却拿了涚云左手之笔,将手上的册子递交给她。
涚云也不争,任她夺笔,兀自接过书册蘸墨誊抄。
虽是拿笔在手,然而南宫慎饱蘸清水,却又不知如何落笔。她迟疑片刻,在空白间写道“不惧慎告密么”。
涚云闻言,却摇摇头,道:“承祚不愧史家,此言真是深得我云某人之心。”
承祚便是陈寿之字,此言是示意南宫慎去看黑墨所着。南宫慎侧目一瞥,看见右页上一列小楷清丽端秀写道:“览其举措,迹其规矩,招祸取咎,无不自己也。”
这便是说即便南宫慎转头便向长老告密,涚云也自认识人不清之果,不怨他人。
南宫慎心中微动,含笑道:“不错,此言着实鞭辟入里。”
先前涚云所写痕迹,大半已干,南宫慎在其上写下“丹芷,深;肃武,戾”,口中道:
“我想起一句话,却忽然忘记是出于哪里,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过。”
“细嗦。”
南宫慎思索道:“姜氏何厌之有?不如早为之所,无使滋蔓……我记得后面还有一句,是‘蔓草难图’。”
与此同时,左页显现寥寥五字水痕:“将乱,离山否”。
“是‘蔓难图也’,这是左传隐公元年的篇目,经楼兴许有,你可以去找找还有没有全集。”誊抄已毕,涚云将洗净墨汁的笔放回架上,沉吟片刻,“不过你自己先去吧,我暂时还不想出门。”
“为何不跟我一起去?”南宫慎满面疑惑。
“还有小事要做。”涚云神色平淡,从她手里拿回笔,蘸水写:去后勿回信。
南宫慎点点头:“行。”见涚云将笔挂回笔架,她便伸手一扫,将左页残余的水渍给尽数抹开。
因两面水迹墨迹皆未干,涚云便没有将书页合上,只是倒了墨洗了砚,任手札在阳光中风干。
南宫慎静静坐在原位,却不知在想什么事情。
“我小的时候,随家父登过泰山。”她忽然道,“那时东方鱼肚微白,我在山巅抬目一望,有一轮红日出于黄云之间,俯览天地江山。涚云知道,我那时想的是什么吗?”
“你饿了。”
“……不是。我那时想,终有一日,我亦要摘下这轮红日。”南宫慎苦笑,“只是家兄在前,我又终究并非男儿,此梦终破。我少年气盛,心中不平,这才留书远奔千里,一直来了青玉坛。”
涚云闻言道:“你何不取个折中的法子?”
“如何折中?”
“你去,提红日来见我。”
南宫慎被她直白又算不得折中的提议惊得哭笑不得,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仿佛神往,又仿佛悲哀,最终却变成了决心。
“得机而动,则能成绝代之功。如其不遇,没身而已。”她沉声道,“慎,愿不负云之所望。”
上山既全凭意气,下山自然也无太多顾虑。半月之后,南宫慎拿出先前家人命其速速归去的信件,借家中变故之词,向掌门提了退派下山的请求。
掌门自然同意——若是寻常弟子,令其料理家事之后归来也罢,但南宫毕竟出身江都大家,青玉坛不宜使出强硬做派。
退派去后,不可再以青玉坛弟子的身份行走,当然也就要卸下衣冠。南宫慎交还玉冠白袍与度牒,重换俗世打扮,提着包裹一路走至山门前时,忽而驻足。
自戴上玉冠时,南宫慎便已知自己终有一日仍要告别清修的生活。她回头望去,心中既无悲伤,也并无当年激昂。
山门之外,明日初升;山门之内,永昼明媚。高阳之下,玉清像独立竦峙飞瀑断崖之前,照见百年流水依稀——少时上山,只争一时意气;而今下山,却图一世壮志。既为保身求远而去,在此踟蹰留恋,只能徒增伤怀。
念及五年光阴,南宫慎长叹一声,转身正要离去,却忽地听见身后传来许多喊声:“南宫!先等等!”
南宫慎回眸,只见曾劲扯着白薇跑了过来,后边跟着的正是常善他们。
“南、南宫!”曾劲一口气奔到她面前,如今连说话都得拍着胸脯喘气,“你这就走了啊?也不跟我们告个别吗!”
南宫慎眼眶一热,反而平淡道:“山川险阻,一别如雨,何必相送?”
“我们才不管你那文绉绉的大道理呢,”后来的松音推开白薇,钻到了她面前,“我们听元勿说你家里出了些事情,到底怎么了呀?”
“我……”南宫慎转念,忽而微笑道,“我贪权恋势,想回家去争那家主之位。”
曾劲奇道:“女孩子也能争家主之位吗?”
原只是玩笑,经曾劲无心相激,反倒令南宫慎心中沸起一丝豪情。
“不可如何?如何不可?”她反问,“难道这七十二福地洞天之间,就从未有女人做过掌门?”
曾劲讪讪道:“这倒也是啊……”
白薇虽是男子,倒也赞赏她这话中透出的骄傲,不住鼓掌道:“不愧是南宫,真是豪气万千!”
常善却并不如此乐观,他思忖一下,忧虑道:“山上清净,少俗世纷扰,你又何苦回去蹚那烦扰争斗。”
元勿亦道:“南宫,你……可真正想好了?”
南宫慎点点头,神色虽云淡风轻,声音却已有了不可撼动的笃定:“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她凝眸扫望在场众人,将诸人面孔一一印在心中,终于低头抱手行上一礼,拂袖飘然而去。
待山门合上,曾劲仿佛终有所觉,连忙一拍脑袋:“我想起一件事情!”
元勿问:“何事?”
“你们还记不记得那天南宫问我们将来的志向?”曾劲皱起眉头,十分感慨,“那天只有她没有说,可我们竟然都没注意到。”
常善轻叹:“没想到,南宫志向竟然在此。”
松音撇了撇嘴,不满道:“你们有什么好叹的?一个个大男人,还没南宫一个女孩子有志气,人家可是还有勇气下山去争家主之位呢。”
“这怎么还能不叹啊?”曾劲忧伤道,“咱们不努力将来连个种地长老都没得封,人家南宫不努力就得回家继承家业,我还不能惋惜一下咱们的命运吗。”
白薇被逗乐了,拍了拍曾劲的肩。
“你俩这话都不对。咱们在山上修道,南宫到山下奋斗,走的本就不是一道,这又能怎么比?”他转头又看松音,“我说松音啊,大男人又怎么了?你不会觉得男孩子就非得压过女孩子一头吧?”
松音气得跺脚:“我哪有这么说啊,你这是恶意揣测!”
她冲白薇做了个鬼脸,转身掉头就跑。
白薇哈哈大笑,转头看向余下几人。他正想问有没有人要到经楼去逛逛,却望见站在最后的姚思远已经泪流满面,顿时吃惊道:“思包,你哭了?”
他一出声,大家都关心起从头到尾没出声的姚思远。姚思远见所有人都看着自己,连泪也不擦,赶忙摇手道:“我没关系,只是一时还有点儿难过。”
曾劲安慰地搂住他肩膀,温和地说:“没事儿,难受就哭。你看哥几个虽然看着开心,其实心里也很舍不得南宫的。”
白薇也伸手搂住他:“没事儿,思包,痛快大哭!这儿就涚云一个姑娘了,她连你吱吱大哭都不管,别担心丢面子!”
姚思远破涕为怒,一掌打在白薇手臂上,气道:“滚滚滚!”
几个兄弟又是大笑。
随后几人各自分散,元勿与常善去了经楼,白薇与曾劲则打算去练习术法,姚思远则跟着涚云一并往食堂走。
途经小径深处,涚云忽然在一棵苍翠茂密的高树下停步,跟在后边亦步亦趋的姚思远也随之停下。
“有话就说。”她头也没回。
“啊?我……”姚思远鼓起勇气,“涚云,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上山来?”
话刚出口,他忽然想到涚云是被雷严捡回来的,也不管涚云究竟看不看得到,连忙摇手:“不是……我……我知道你炼丹很厉害,可我想知道,你真的喜欢炼丹吗?”
涚云反问:“你呢?”
姚思远沉默一下,道:“我从小胆子小,爹就叫我上山来历练一下。可你也知道,我很爱哭,要不是你来了,我到现在都要被嘲笑是金豆大仙……”
“知道南宫要走的时候,我心里突然有了一个想法……”他声音渐渐低沉,几乎又要带上哭腔,“我一直在想,你说……我真的……真的适合修道炼丹吗?”
涚云转身看他:“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
她好像对他的答案并不意外,甚至连眉头都没动一下。
“那你觉得,道是什么?”她问。
“啊?道……”姚思包猝不及防,连忙慌乱地在脑海里搜寻起词句,“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她又问:“道是什么?”
他急急复诵道:“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
涚云仍不满意,再度逼问:“道是什么?”
“我不知道!”姚思远终于崩溃,全凭本心回答,“我不知道!”
涚云好像终于满意,死般静的眼中浮现出近乎温和的情绪。
她道:“你真的喜欢炼丹?”
“不喜欢!”
“清修呢?”
“不喜欢!”
“怕不怕死?”
“怕,当然怕!”
涚云道:“那你为何要刺出那一剑?”
“哪一剑?”
“当然是面对毒尸那一剑。”
“那也算……剑?”姚思远困惑地挠了挠头,“那当然是因为元勿要危险了。而且要是什么都不做,我不也会死吗。”
涚云道:“道,就在你的本心之中。当你刺出那一剑时,你并不想任何事情,那,就是你的道。”
“我的道……”他疑惑地歪头,“是剑?”
“你说呢?”
姚思远忍不住揪起头发:“我还是不清楚!”
涚云定定地看着他,什么也没说。
然后她很冷漠地吐出两个字:“笨比。”
“你这也太伤人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