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所谓恭顺
作品:《长街春色慢》 昨夜雨后,天气初晴,空气中还浮着些泥土芬芳。
屋外泥泞处跪着一个少女,不大的日头让她闷出一些细汗,偶尔有一两滴滑落她白皙的额头,那一身湖蓝的纱衣沾了几点黄泥,她就像是石头缝里艰难盛放的花一样,神色坚毅又带些孤傲。
“蔓儿!”
宋惊蔓回头看去。
是哥哥……一身劲装,手上还握着马鞭。
应当是从城外军营赶回来的。
宋惊蔓将自己落魄的样子收敛,嘴角扯出一个轻松的弧度。
“哥哥,怎么回来了?大夫人他们还在用早膳,你快……”
宋惊风沉默着拽宋惊蔓的胳膊,只是急忙要拉她起来。
宋惊蔓笑着推脱:“哥哥,真是蔓儿的幸运星,哥哥刚回来,蔓儿就跪够时辰了呢。”
言语之间,她将裙纱铺展得更开,她以为她的动作够轻,宋惊风不会注意到。
但很可惜,宋惊风征战沙场四载,那双眼早便如同大漠的鹰一样锐利。
他知道宋惊蔓肯定有事瞒着自己。
果不其然,直到他将宋惊蔓强拽起来,湖蓝纱衣上鲜红的血刺痛了他的双目,在宋惊蔓膝盖跪着的地方,撒了一堆石头,表面覆了一层不均匀的血色,盖过了石头本身灰暗的颜色。
石头肯定是经过精心选的,因为这些石头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棱角多且尖。
光是看着就能知道跪在上面有多疼。
宋惊风不忍再看,别过眼去,握着宋惊蔓胳膊的手紧了几分。
宋惊蔓知道他生气了。
“你便听由着他们这般欺负你!”他呼吸有些急促,声音都有些颤抖。
“哥哥,我不是你……”宋惊蔓神色淡漠,不知道疼一般,别人家这般年纪的少女哪怕磕破了点皮都要在长辈怀里哭得梨花带雨了。
只是这短短几个字就让宋惊风愣住了,
他不是不知宋惊蔓这话是何意 ,宋惊蔓是女儿身,加上是庶出,母弱无依,舜国公与宋惊风常年征战边疆,无暇顾及府院之事,母亲时常针对她们母女,祖母漠不关心,她一个女子无权无势,撑到今日也全靠忍那一口气。
“哥哥,去用早膳吧,我自己回去上药就好。”
宋惊蔓推开宋惊风的手,忍着疼,一瘸一拐地往回走。
宋惊风看着宋惊蔓远去的背影,一时间千言万语都梗在喉咙里。
“良才———”
这时守在一旁的杜良才才敢上前。
“是,将军。”
“这次又是为何?”
杜良才看了眼宋惊蔓远去的身影,直到宋惊蔓消失在视线中,才开口。
“回将军,常氏上月染了风寒,柳夫人克扣银州苑月饷,常氏的贴身老奴去大夫人房里偷首饰被发现了挨了几十鞭子,气息奄奄,二小姐为了保住那老奴自己领了个管教不严的罪名,替老奴承了最后那十鞭子,罚跪三个时辰。”
宋惊风嘴唇没有什么血色了。
“我为何都不知?”
杜良才回道:“老夫人一手将这事压了下来,说是将军回京时短,不好让您再为家务事操心 ,我也是今早才得知,然后就匆忙去找将军您了,国公大人那边我还没通知,看将军的意思办。”
宋惊风:“阿爹那边先瞒着吧……”
他顿了顿,仿佛做了莫大决心般:“随我去看看常姨娘。”
屋子里偶尔传来一两声咳嗽声,草药味浓郁得甚至呛鼻。
瓷羹调较着药汤,升腾的热气映出一个女人苍白的脸庞,病态地脆弱,像是一张干枯的树叶,一碰就要碎掉。
宋惊蔓刚喂常芸喝一口药,转头,她就咳了出来。
第二勺的时候,常芸别过头去,不再喝了。
“蔓儿啊,阿娘不喝了,不想喝了。”
宋惊蔓停下喂药的手。
白色面纱覆着她同样没有血色的嘴唇,她想这样阿娘才看不出自己的狼狈。
常芸伸出略微冰冷的手掌抚摸宋惊蔓的脸,眼里流露出母亲的慈祥:“蔓儿啊,跟着阿娘受苦了吧。”
“不苦,有阿娘的地方才是蔓儿的家。”
宋惊蔓也很温顺地蹭着常芸的手掌,就像是小猫留恋猫妈妈温暖的怀抱一样,也只有这一刻,宋惊蔓才感觉到她是活着的,一个活生生的人。
“常姨娘。”
常芸闻声望去,宋惊风正卷着竹帘走进来,他人高大,进来都还要微低着头才进得了门楣。
灰暗的眼里似乎闪着莫名的光,或许是泪光。
但她很快低下头去。
“少爷啊,还是快离开,不要染了病气。”
常芸只觉得自己这副身体不争气,越是不想咳嗽的时刻,她越是咳得厉害。
宋惊风走近:“常姨娘,我派人请了羿京最有名的医师过来……”
常芸情绪激动起来,边咳边喝斥:“咳咳咳……走……咳咳……都走……咳咳……”
宋惊风停在原地,他知道常芸对他是恨的,因为恨他的母亲柳氏,所以连带着一起恨他,母债子偿!
从小到大,无论宋惊风有多么努力想要与她和解都无济于事,但她看他的眼神很奇怪就像是狼恶狠狠地瞪着自己的敌人,想要杀死它又带着点不舍一样。
宋惊风读不懂她的那份不舍到底缘何?
宋惊风是被宋惊蔓带着出房门的,身后的丫鬟给常芸顺着气。
他们到一处亭子才停下。
“哥哥,我阿娘她并非有意……”
“我知道,她只是恨我娘。”宋惊风的眼眸暗下去,涌动着不易察觉的哀伤。
“蔓儿……也恨我吗?”宋惊风的语气有些小心翼翼,不知是怕吓到宋惊蔓,还是怕吓到自己。
她该恨的,恨他当年不辞而别让她瞬间没了依靠在府里举步维艰,恨他不尽大哥责任护她周全,恨他……是柳氏的儿子。
她……该恨的。
但宋惊风也是怕的,怕蔓儿恨他,怕她最疼爱的小妹与他形同陌路。
宋惊蔓交握着的双手在袖中不禁扣紧几分,她从没有想过宋惊风有一天会问她是否恨他。
“从未。”她的语气向来温柔,就连说这番坚定的话语都是语调轻轻的。
宋惊风眸中添上几分亮色:“什……什么?”
他语气有些惊喜,像是尝了蜜饯的小孩子般喜上眉梢。
宋惊蔓又重复了一遍:“从未,哥哥待我与母亲都很好,我怎么会恨你呢?”
宋惊风终于露出了轻松的笑容,摸了摸宋惊蔓的头,就像小时候那般,那时候宋惊蔓总是缠着宋惊风,一声一声“哥哥”地叫着,那时宋惊风总会习惯性地摸摸宋惊蔓的小脑袋,调笑道:“我们家蔓儿还是没长大啊。”
可此时的宋惊蔓却像是受了惊的小猫般缩回脑袋,低下眉眼:“哥哥,尊卑有别。”
宋惊风笑容僵在脸上,余光瞥向宋惊蔓身后,不远处竹丛里站着一个老妪,枯柴般干瘦,他知道那是他娘派来监视宋惊蔓的人。
他眸色微动,总觉心口有些疼,良久才道:“蔓儿,哥哥是你的家人,在哥哥眼里蔓儿永远是蔓儿,是我的妹妹,一家人不论什么尊卑,哥哥会一直护着蔓儿的。”
宋惊蔓低着头,眉宇间是淡淡的哀伤,坠不掉的忧色。
在这诺大的府邸,宋惊蔓举步维艰,她从小就知道该怎么看人眼色生活,也知道什么该她来做,什么不该她觊觎,于是她觉得只要她不惹事生非,不计较得失,等将来寻了一处好人家,就能带母亲远离府宅里的纷争,过上平静的生活。
思想温顺的人就如同未经荒野的家猫,总觉得天意二字砸不到自己头上,亦不懂得抗争二字何解,被扯着下了泥潭时才最懂得那种即将溺死的滋味。
“蔓儿,哥哥走了,”宋惊风走过宋惊蔓的身旁,停下了脚步,用只有他们俩能听见的声音说:“蔡先生说你很有习武天赋,哥哥离开的这几年,劳烦他老人家代我教你,蔓儿也进步得很快,哥哥希望蔓儿能懂哥哥要你习武,是想着就算在哥哥看不见的地方你依旧有能力护着自己,武者,当敢与天抗,与人争,不要一味地乖顺。”
宋惊风走后,那老妪也走了。
宋惊蔓抬起头,彼时艳阳当空,可宋惊蔓总觉得身后寒意更盛,她不敢回头去,身后即是深渊,看不见底,食人不吐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