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十一告解再遇告解亭

作品:《春风如他

    项芮往前走了两步,像被提问的学生似的举起手来回答:“是我,是我发短信报的警。”


    “有谁受伤吗?需不需要处理一下?”徐以恒问,他说这话时是看向她的。


    “外伤已经处理过了,有没有内伤还得去检查了才知道。”项芮回头看迟卉,无意间对上男人的眼神,她没敢多看,回头时只觉得背上多了几分冷意,她知道那双眼睛正不怀好意地盯着她。


    接下来是公事公办地问询,男人并未否认自己打人,只说自己喝了酒神志不清才动的手,认错态度极好,远在项芮意料之外。她胸中憋了一口气,甚至生出些不太光明的希望,她希望男人拒不承认,将局面闹得更加混乱,那么女孩才能看清他的面目,断了凑合下去的念头,而法律,或许也会给男人该有的惩罚。可眼前的男人城府颇深,眼看着恶劣的打人事件又会演变成一个普通的家庭纠纷,既然是家庭内部矛盾,那外人插手就不合情理了,只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夜已经有些深了,项芮只觉头疼,她按了按太阳穴,耳边是一个年长些的警察絮絮叨叨的声音。他先是严厉地批评了男人几句,见他低眉顺目,一副懊悔的样子,女孩也没有表现出任何过激或不满,于是又换了一种前辈和过来人的态度,劝年轻人要互相体谅和关爱,遇事不可急躁动手,一切都顺着项芮的猜测往家庭纠纷上进行调解,项芮只觉气短胸闷,要有多少女人为此丧命,人们才会把家暴当犯罪,而不是家事。


    “他们不是夫妻,这事不能按家暴处理。”项芮开口,她看向年长的警察,眼神中有种不肯妥协的固执。


    年长的警察被打断,一时愣住不语,上下打量眼前的姑娘,眼中倒有几分敬佩之意。


    “就算是夫妻也不能这么算了,他这是故意伤人,我们不接受调解。”项芮接着说,努力表现得底气十足,可她甚至不敢看一眼旁边的徐以恒,她想知道他的看法,但也害怕从他眼中看不到支持,毕竟面对这种事,国人总是被一种叫作“劝和不劝分”,“宁拆一座桥,不拆一桩婚”的迂腐话术桎梏,于是她选择闭着眼一个人打完这场战役。


    年长的警察点点头,转头问迟卉:“当事人怎么想的?”


    项芮也看向迟卉,她靠在沙发上,身体侧向远离男人的一边,明显地抗拒,她抓着简佳的指节发白,额头有微汗渗出,项芮专注地盯着她等回应,没有注意一个身影正往门外走去。


    “我肚子疼,全身都疼。”犹豫片刻,迟卉终于咬着牙用极其微弱地声音说,“我想做伤情鉴定。”


    项芮松了口气,回头看向年长的警察,正好瞥见徐以恒疾步从门口进来,在同事耳边低语几句,她依稀听到“任务”二字,然后便对上了一双清亮的眼,只是几秒的注视,但足以让项芮感觉到不同,他在说再见,单独和她一人说的。接着眼神快速移开,徐以恒转身出门。


    迟卉当晚被送进医院进行检查,伤的不重,但精神状况很不好,在医院住了两天才回家。伤情鉴定和当晚的笔录足以为她申请到一份人身安全保护令,但她还不打算使用,她像所有失恋的女子一样,沉浸在对过去的依恋和所受伤痛的愤慨中,她时而反省自己,时而讨伐男人,为无疾而终的爱情惋惜,也找不出男人痛下狠手的原因,十分煎熬,感觉很不好。


    自那晚后,那男人几天未归,两居室里还保留着当晚的混乱,简佳让迟卉到隔壁和她一起住,迟卉毫不犹豫地答应了。白天,简佳担心她心情不好,时不时总要上楼去看看,这几日项芮便负责起了画室大部分工作,累,却觉得舒畅,像是自己被救赎了一样。


    一周过后,迟卉终于在简佳的鼓动下出了门,下了楼,简佳绷了一块画布,又扔了一套油彩给她,让她想画什么就画什么,说这也是疗愈的一种方式。


    迟卉却只是呆坐着,十分勉强地拿起画笔在画布上戳了几下,她看了眼在一旁画人像素描的项芮,像在倾诉,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他也会画画,我见过。”


    项芮侧头,她当然知道迟卉口中的“他”是谁,她淡淡一笑,和那样的人有共同点并不让人愉快。


    “你们搞画画的是不是都只画自己喜欢的人?他就从没画过我。”说这句时,女孩脸上出现一种难看的苦笑,那自怨自艾的表情让项芮无奈又心疼,她还没有真正爱过一个男人,并不懂得不被人选择的痛,但爱而不得的酸楚,她已开始明白,想到这,她又看了眼收置在墙角的那幅画。


    “至少这次是你踹了他。”项芮开解道,努力让气氛活跃。


    女孩听完噗嗤一笑,眼泪也跟着滚了下来。


    “有认识的心理医生吗?给我找一个吧。”她说,目光呆滞地盯着画布,像个患了绝症的病人。


    这家女性救助中心是在咨询过妇联后知道的,那位年长的警察那晚提过,遇事可以向妇联求救,项芮当时就记在了心上,迟卉说要找心理医生,她第一个就想到了那儿。工作人员接到电话后十分热情,像久未开张的店家遇到了客人,可见并没有太多的人向他们求助,项芮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妇联的工作人员告诉她们本市有个女性救助中心,可以提供心理咨询服务,她们便过去了,项芮主动请缨带迟卉去。一栋二层小楼大大方方地立在大街上,楼是以前盖的,楼下的挂牌却还崭新,项芮想起自己曾经从这路过,但从未注意过挂牌上的内容。


    一楼并没有被充分利用起来,上楼的地方摆了一面仪容镜,风格和这栋楼的年纪倒也相符,大部分办公室都关着门,她们径直上了二楼,长长的楼道自楼梯口向两边延伸,让项芮忽就想起了思辨楼。她们就近找了一间开着门的办公室询问,工作人员正围在一起商量什么,见有人来访,脸上都是一惊,愣过神后又连忙上前亲切地招呼,茶水和一些宣传的小册子很快就送到了手上。


    项芮和迟卉原本有些拘谨,这会儿也就放下心将来意说了一遍。工作人员以女性为主,一位衣着十分讲究的中年女性上前介绍,笑容中有种超越年纪的从容,每每迟卉想问什么,她总是弯腰倾听,倒让人有些受不住这恭敬。


    “这个是我们新成立的咨询团队,大家来自各行各业,全是志愿服务,但都是心理学方面的专家。”说着她轻轻抽出迟卉手中的手册,翻了个面指给她看。


    项芮也跟着看去,上面介绍的是救助中心的业务内容,可以提供法律和生活援助,心理咨询在册子的最下方,项芮顺着那如葱白般的手指看去,见文字最下方写着“徐老师”、“方老师”两个名字,还附着两个联系电话。


    “这两位老师是专门负责心理辅导的。”工作人员介绍,随又颇为自豪地说,“我们中心最有特色的心事告解亭就是由这两位老师创建的。”


    项芮手中的册子忽地被捏紧,她不敢相信刚刚听到的那几个字。


    “您说什么?心事告解亭?”项芮问。


    “对,心事告解亭是一种……”


    “能带我们去看看吗?”未等对方介绍完毕,项芮忽然站起来打断。


    中年女子见项芮感兴趣,自然乐意给她展示,她引着她们出门右转,朝着走廊深处走去,果然是最端头的房间,和思辨楼的一样,门上贴着“咨询室”三个字。


    项芮屏住呼吸,待门打开,她恍若回到了那个冷天,他们隔着一块隔板坐着,他告诉她“你并不可怜。”然后警报响起,她拽着围巾奔跑在烟熏火燎的楼道里。


    耳边是工作人员兴致勃勃介绍的声音,迟卉在一旁频频点头,项芮却一句都听不进去。


    “以前我们学校也有这个。”项芮指着那个告解亭说。


    解说人停了下来,有些惊喜地说:“那巧了,你和徐老师是一个大学的?”


    “徐老师?”项芮努力搜刮着脑中残存的记忆,她不记得当年心理学社是否有一个姓徐的学生。


    “对,今天是徐老师值班,待会儿你们就能见到他。”她看了看表,又说,“如果你们不想面对面交谈,就先到接待室坐一会,徐老师应该马上就到,他会先到告解亭等你们的。”


    “这么快就到我了吗?”迟卉有些紧张地问。


    工作人员有些难堪地笑了笑,说:“我们这儿的心理辅导每周开放三天,但其实真正来咨询的人特别少,很多时候老师们坐一天也等不来一个人,最近我们也在考虑将坐班制改为预约制。”


    “为什么这么少人?现在心理咨询的需求量应该很大,是宣传做不到位?”项芮问。


    工作人员摇头:“不是,女性工作是这样的,有时候大家总是缺点勇气,其实我们可以更勇敢的。”


    她说着握紧拳头,像是给女孩们,也是给自己力量一样。接着她又指了指窗户说:“好多次我站在那里看到在楼下来回徘徊的女孩,她们犹豫着要不要进来,其实这个时候只需有个人轻轻推一把就够了。”


    迟卉和项芮沉默,思索着话中的深意,直到门口响起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两人都各自紧张起来。


    “该是徐老师来了。”工作人员说。


    迟卉急忙掀开布帘,钻了进去,项芮攥着手指,看到门口出现的是一个女人的身影时,她提着的心才放了下来,不是个他,她想多了。


    “方老师,您怎么来了?今天不是徐老师的班吗?”工作人员有些奇怪地问。


    “老徐今天有事,我替他来了。”说话的女人一身职业套装,带着中心工作人员脸上都有的真诚笑意,临时换班她也没气恼,还称对方“老徐”,想必她和那位徐老师关系很好。


    项芮将才放下的心又再次悬起,她仔细观察这位方老师,见她一头栗色的及肩长发,脸上化了淡妆,肤色冷白,眼睛滚圆,乍看有种瓷娃娃般的破碎感,笑起来就舒服多了。她也看着项芮,带着一种问询的神情。


    “不好意思,我来晚了。”她冲项芮一笑。


    “不是她,已经进去了。”工作人员忙解释。


    女人俏皮地吐了吐舌头,对项芮说了声抱歉就钻进了告解亭。项芮从房间退了出来,内心不知是失望还是庆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