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十告解家暴

作品:《春风如他

    熬了一整个下午,项芮终于在懊悔中将画画好,一画完她就将画收起不再看它,有种斩断情丝的决绝。不到九点,她躺回床上,此时此刻,再恼人的情绪也抵挡不住睡意来袭,项芮很快就陷入又深又沉的睡眠中,一个接一个的梦像只无形大手将她拖入深渊。


    梦中有操着浓重口音的男子在说话,还有女人哭喊求饶的声音,她猛的睁眼,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间昏暗的小屋里,她认识这个地方,这个反复出现在她梦里,永远无法从记忆中抹去的地方。项芮意识到自己又做梦了,她捏了捏脸,闭眼片刻又睁开,没有变,还在破屋里,她挣扎着从木头小床上坐起来,然后看到自己分明是个孩子的身体,身上是那年她走丢时穿着的粉色套裙。


    隔壁,男人用恶毒的语言咒骂着哭泣的女人。


    “你个生不出孩子的废物!”


    “我打死你算了!”


    “花了那么多钱又整来个赔钱货……”


    听到“赔钱货”三个字,项芮心里一紧,是的,在某段她只想尘封的回忆里,那家人总是那样唤她。


    男人皮带抽在人身上发出的巨响和女人因疼痛发出的怪叫,像锥子般一下下钉在项芮心上,她蜷缩在角落里捂住耳朵,每一次响动都让她全身战栗。


    半晌,隔壁终于没了动静,一个苍老的女声劝道:“四柱子家那小子正好缺个玩伴,把那丫头卖去他家作童养媳,再用那钱买个男娃回来,就这么说定了,你也别打你媳妇了。”


    女人如猫叫般的抽泣声再次响起,不时飘来,听的人心里发瘆,接着脚步声越来越近,有人推门,旧木门从里面上了木栓,那人推不开便使劲拍门,门被撞得梆梆作响,随着每一次的进攻摇摇欲坠,昏暗中女孩的心也砰砰跳着,害怕着,终于用一声尖叫将自己唤醒。


    项芮大口喘着气,睁大眼睛瞪着漆黑的天花板,冷汗已经将她全身打湿,心脏依然剧烈鼓动着,这样全身发麻,动弹不了的绝望感她经历过很多次,但那已经是许久以前的事,她以为自己已经摆脱,却在今夜莫名再次降临。


    等她平静了少许,耳朵里心脏扑腾的声音也渐渐平息,她才发现男人的咒骂和女人的哭泣声不仅来自梦中,更实实在在发生在隔壁,她警醒地坐起,隔壁租住的是一对情侣。


    画室二楼共有四套住房,两套两室的,两套单间。项芮和师姐合租一套两室,另外一套两室租给了一对情侣,剩下的单间房东用来堆放货物,并未出租。项芮搬进来的第一天就遇到了这对情侣,他们在楼梯上嬉笑打闹着,感情很要好的样子。


    平日里,他们算不上安静的邻居,楼道里总能听到些笑闹的声音,女孩子活泼开朗,男人也总是一副热情有礼的样子,实在想象不出这样的两人之间会有大矛盾。隔壁的动静越来越大,项芮打开房门,见客厅的灯亮着,简佳站在门边,她抓着门把手,一副要开不开的样子。


    “师姐。”项芮小声唤她。


    很轻的一声,女人却被吓得忽然回头,单薄的身体在宽松的睡衣里颤抖了一下。两人对视一眼,都是蹙眉担忧的神情,隔壁的女孩也是简佳的朋友。


    “过去看看吧。”项芮提议道,不知哪来的勇气。


    或许是看到简佳六神无主的样子忽然滋生出一种保护欲,项芮上前抓着简佳的手,拍了拍她的背,她清晰地感受到那具瘦弱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着,明明是个酷热的夏夜,她的手却冰凉。


    项芮从没见过师姐这个样子,忽就觉得不怕了,她想给她勇气,就要先给自己勇气。


    “她需要我们的帮助。”项芮说。


    简佳仍是盯着她,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小师妹一般。


    “我去穿件外套。”她点头,回房披上了一件衣服。


    项芮开门,隔壁争执和砸东西的声音更加刺耳,项芮快步走过去,挡在简佳前面,用力敲门。


    只一瞬间,房间里安静了下来,房内房外无声对峙着,声控灯熄灭了,项芮一跺脚将灯拍亮,她继续敲门,减了些力道,有些给里面的人喘息机会的意思。


    半晌,里面人终于答应道:“谁啊?”


    是那女孩子的声音,不知是因为隔着门板,还是因为刚刚经历了可怕又痛苦的事情,那声音扭曲的厉害,有种受了委屈强装淡定的感觉,让人听后得不到任何安慰,反而更担忧。


    “是我。”简佳答。


    “有事吗?这么晚了。”这次换男人回答,他喘着粗气,语气全不像平日那般亲切客气。


    “有点急事,能麻烦开下门吗?”项芮答,她熟悉这种语调,知道里面情况必定不妙。


    “迟卉,开下门吧。”简佳又劝道,声音里已带上了哭腔。


    又是寂静的几秒过去,终于听到门把手转动的声音,门缓缓地开了一小半,男人将门缝堵住,也将来人堵在门外,屋内的情况看不真切,但男人光着脚,红着眼的样子,以及脸上的几道抓痕已经说明了一切。


    见到眼前站着的两姐妹,男人一开始那生人勿进的气息弱了些,竟还努力挤出个亲近的笑,多么虚伪,项芮被他拙劣的演技恶心到。


    “你打她了”她抬头,直视着男人的眼睛问道。


    男人大概没料到她会问得如此直接,一时愣住,脸上的笑意敛了,不等他反应过来,项芮伸手一把将半掩着的门推开,屋里已是一片狼藉,女孩衣衫不整地坐在地上,头发散乱,脖子上几个鲜红的指印还未散去,她弯腰捂着肚子,脚底一片血红,卑鄙的男人故意避开了面部,一看便是个惯犯。女孩一直盯着门口,看到门被撞开,她眼神里有一丝光闪过,项芮认识那眼神,那是得救时看到希望的眼神。


    “迟卉!”简佳叫出一声,眼泪也跟着落下来,男人已不打算演下去,他不屑地哼了声,一脸冷漠的样子自然不懂什么感同身受,也无法理解女性之间的互惜互怜。


    项芮推开男人进了房间,她或许是个矛盾的人,远离人群,害怕交流,许多时候表现得像个胆小鬼,但她知道自己并不真的缺乏勇气,这种勇气最初或许只是源于某种求生的本能,可她大概是真的很想活下去,否则早在过去某个冷清的凌晨结束了自己。


    女孩脸上挂着泪,脚掌被摔坏的烟灰缸碎片扎破,血液已经有些凝固,她勉强直起身子,手还捂着肚子,庆幸这两个女孩没有看到刚刚她被男人按在沙发上猛踹肚子的情景,那绝对不好看,甚至已经在她心里留下了阴影。


    “你还是不是男人?为什么要打她?”简佳扭头质问男人。


    平日里塑造的好男人形象坍塌后,那男子也不打算再装下去,他不答话,光着脚走到桌边拿了烟盒打火机,点了一根抽了几口才回道:“臭婊子给我戴绿帽,我还打不得了?”


    语气浮浪,哪里还有从前温柔有礼的样子。


    “你有证据吗?”迟卉红着眼问。


    “我不需要证据,你屁股一翘我就知道你拉的什么屎?”他脱口而出,言语粗鄙,女孩捂着脸再次抽泣起来。


    “今晚你去我们那住。”简佳再也听不下去,她瞥了一眼男人对迟卉说。


    话毕,男人高大身影忽就逼至身前,一口烟故意喷到简佳脸上,呛得她往后退了一步。


    “这是我们俩的事,外人请不要插手。”他说。


    “既然是你俩的事,那她就有权利选择。”项芮说完看向迟卉,那女孩此时却有些犹豫。


    简佳见场面僵持,竟还想去劝服那男人:“你打人我们可以报警抓你的。”


    男人冷笑一声,坐回沙发,闲散地威胁道:“如果你们敢报警,那就谁都别想走了。”


    说完,女孩们均是一怔。


    “我们不报警,但也得给她包扎,你家有药箱吗?”项芮问。


    男人抽完一根烟,情绪似乎也稳定了些,烟灰缸已经摔坏,他顺手将烟头按灭在茶几上,又拉开茶几下方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了药箱拎到女友面前,简佳立即起身挡在女孩身前,男人看她一眼,轻轻推开,蹲下亲自给迟卉清理伤口。


    房间里,女孩身上,全是狂暴留下的伤痕,男人却没事似的,仿佛刚刚他并不是施暴者,仿佛这一切他不曾参与。此时,他正极尽温柔地捧着女友的脚,小心地清理着伤口,谁见到这情景能不动容?谁又能相信舔舐伤口的人也是制造伤口的人。


    项芮握着手机眉头紧皱,她见过男人这样,残暴又懦弱,像个被双重人格无限拉扯的矛盾体,像个情绪不稳定的定时炸弹,他们总是在伤害后道歉,打着爱和关心的幌子控制别人,迷惑别人,而虚假的关怀和温柔就像一根绳子,绑在女人腰上,每次她们以为可以逃离那个怪圈的时候,又会被拉回恶魔的怀抱,而此时,迟卉显然已经动摇。


    “别演了。”项芮站在一旁冷冷地说。


    所有人回头看她,眼里或多或少有些不解,她不该在风暴降息之时再次点火。


    “打个巴掌再给个枣就是你爱人的方式吗?”她继续质问,后又转向女孩说道,“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动手了吧?”


    女孩抿着嘴,低头不说话。


    “你可以离开他的。”项芮又说。


    一句话点燃了男人眼中的火,他恶狠狠地盯着她,要将人生吞活剥一般,项芮也毫不回避地瞪着他,直到门外传来敲门声,她才松了口气,背脊已汗湿一片。


    “刚刚有人报警吗?”来人站在门口问,门虚掩着,依稀可以看到黑色制服裤子。


    门被推开的时候,项芮的眼神忽就柔和了下去,她看到徐以恒站在有些昏暗的楼道里,头上只一顶微弱的独灯,制服衬的他身形愈发修长,只是脸上神情严肃,他将房间内人员扫视一遍,并没有给她多余的注视,项芮心中刚刚生出的一种自以为是的冥冥注定也就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