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07
作品:《消波块》 刘叔把车停在巷口,雨天的小吃街行人较少。
秋予下车,道谢,向便利店奔去。
便利店里白色的灯光恒定,像是亘古不变的安全屋,仿佛世界上所有地方都被洪水冲垮,只有这里是安全和温暖的。
里面散发着面包的香味,连锁便利店,每天都有新鲜的面包。
他们提供面包的复烤服务,因此便利店的味道就真像烘焙店一样,永远散发着干暖的麦香。
兼职的店员看到她,从收银桌上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没有到换班的时间,问她:“来帮忙吗?晚上的货已经上了,今天不怎么忙。还有就是,你同学来了。”
“来拿饭,我去换个衣服,帮我热三份。”
店员知道她要去看她妈妈了,点头,这才发现秋予穿的旗袍。
秋予很少穿裙子,更别提旗袍,她几乎是在一瞬间就被秋予抓住了目光,美得不可方物。
秋予没注意她的惊艳神色,走进店内,要出后门过楼道去休息室。
店内没什么人,设了四张休息桌椅,只有一桌坐了人。
那人见到秋予,叫住她:“还以为你今天在。”
秋予正急匆匆地往前走,刹住脚步,看到那人,咧嘴笑了:“夏令营结束了?”
是她的同学,江绪。
江绪穿着一件明黄色t恤,如一枚永不熄灭的太阳,见到她时,眸中有光动荡,也被她的穿着激到,不敢看,又心乱。
室内灯下看见她的白色墨竹旗袍,实在出乎意料,摸了摸鼻子:“是去看阿姨了吗?”
“马上就去,你在这待到几点?”秋予问。
“我吗?再看会题就回去,在这吃个晚饭什么的。”他扬了扬手中的黑白皮。
“我不能留了,得去医院,你随便拿,记我账上就行,店员姐姐都认识你了。”秋予果然没停留,交待完又离开。
雨天的楼道阴暗,她一跺脚,声控灯像一颗短暂的流星。
小型员工休息室空荡荡的,在雨天更显阴郁,秋予打开休息室的灯,从柜子里拿出自己的衣服换上。
出来时店员地给了她一个塑料袋,里面是加热好的盒饭:“这些可以吧?”
她比了个ok的手势,提着袋子,脚步仍旧没有放慢。
江绪看她换了衣服,脑子里却仍是飞扬的裙摆,直到她走出自动感应门,门上语音播报欢迎下次光临。
“这么快。”刘叔被她的速度惊到。
“我跑得很快的,”秋予笑说,“麻烦叔叔了。”
“这有什么麻烦的,等会要不要我再把你送回来?”
秋予不好意思地说:“不用,我要在医院耽误一会,您送我到医院就可以了。”
侧身给她拿了条干净的毛巾,看见秋予苍白的脸和隐隐发青的眼圈,司机在心里默默叹息,转身调高了空调温度。
这孩子,命太苦了。
中心医院是a市乃至全国最好的医院,平时秋予过来会选择坐地铁,两站路直达医院的负一层。
“要是需要我接送就打电话。”
作为秋家的司机,秋进南嘱咐过他,秋予有需要就优先秋予,但是除了去见秋进南,秋予一次也没因自己的私事联系过他。
秋予点头:“我知道的。”
哪怕她这样说,他也明白秋予不会给他打电话。
“秋先生要我告诉你,不要害怕麻烦我,这是我的工作。”
塑料袋勒紧秋予的手掌,她艰涩开口:“好。”
“你是个好孩子,秋先生也是好人,不要觉得为难。”这种话他本不想说,可不知为什么,他打心里担心秋予。
他家的女儿也在附中读书,从女儿口中听到秋予的名字,只有一种情景,那就是每次大考放榜后。
女儿会说,天啊,秋予又是第一。
这个时候他就会想起秋予的样子。
坐在后座,沉闷的、礼貌的、温和的,如果不是亲眼见过,他也不相信这个孩子会有棱角,会尖锐地刺伤别人。
孩子总是没有错的。
他看到秋予,就会这么想。
哪怕见过最初的秋予那种疯狂而蛮勇的神态,他也仍这样觉得,孩子总是没有错的。
真是个可怜的孩子啊。
他没有说出口,秋予却已察觉到。
当年她回a市时,听到的最多的字眼就是“可怜”二字。
有时是从他人毫不掩饰的话语里,有时从他人施舍一般的怜悯眼神中,总之只要她安静地站在那里,就会被冠以“可怜”之名。
确实依靠这些存活,她没有任何驳斥的理由和底气。
被可怜很好,被可怜的孩子才能拥有更多。
秋予和刘叔说再见,下了车才发现雨又重新大了起来。
a市的雨天就是这样,不讲道理。
她走进雨中,两三步后才想起撑伞。
雨滴不解语,撞进她眼中,秋予用力眨了下眼,从口袋里拿出陪护证走进住院大楼。
肾病科在南区七楼,电梯口永远排满了人。
秋予没去排电梯,直接去了收费处,从包里拿出医保卡和身份证存钱。
柜台后的工作人员熟练刷卡:“下次来早点啊,要下班了,欠挺多了,这次存多少?”
“一万。”
“扫码?”
“嗯。”秋予没什么反应。
“行了,舒蓉是吧,签个字,卡收好。”
秋予签下名字,拿卡转向安全通道。电梯估计要等两三趟,她没那么多时间。
隔着塑料袋,饭菜还有热气透出来,盒饭是便利店提供的那种盖浇饭,营养不如医院食堂提供的饭菜。
她也搞不懂为什么妈妈会这么爱吃这种盒饭。
血透室要穿过肾病科的走廊,秋予作为家属不能过去,只能坐在血透室外测体重的地方等候。
“小孩,又来接你妈妈下机?”
巡房量血压的护士走到她这边,和她打招呼。
这个女孩很乖巧,总是安安静静地在这里等她妈妈,生得极好看,坐在这里就是一幅画。
她们讨论起她时就是用的代称“那小孩”,久而久之大家都能和秋予这小孩说上两句话。
秋予乖乖地点头。
“你等等,我帮你看看。”
秋予感激地笑起来,甜甜地说:“谢谢姐姐。”
护士被她叫得高兴,飘飘然地走了,去值班室和医生和护士长确认,顺带着提到那小孩。
“舒蓉的女儿是吧,你把她带进来吧,我有事跟她交待下。”
魏医生坐在电脑前翻看病历,叹息,病历上记载的很详细,舒蓉父母已故,和丈夫离异,只有唯一一个女儿做她的紧急联系人。
那小孩的名字乖巧地书写在紧急联系人一栏。
海予。
秋予换上护士递过来的鞋套,经过每一个病房她都要往里看,可是却没有看见妈妈的身影,内心的不安加重,她强迫自己冷静。
她沉稳地走进值班室:“魏医生。”
“海予来了,你妈妈今天提前下机了。”魏医生给她拖来一把椅子,示意她坐下。
秋予坐下,情绪前所未有地平静:“发生什么事了吗?”
“她今天透得太多,身体吃不消,低血压休克。”
秋予握着椅子的扶手,哪怕她知道医生这么说就是妈妈已经没事了,依旧止不住双手的颤抖:“魏医生,我妈妈她……”
“现在应该没事了,已经要你们请的护工推她回病房了。关于你妈妈的病情,我想和你沟通一下。”
舒蓉家但凡有个能出得了面的成年人,她都不忍心将这些告诉秋予。
“你妈妈现在每周是透析两次,但是海予,肾病科的管床医生应该也和你说过,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不知怎么,魏医生本来已经在心中想好怎么婉转再婉转一些告诉秋予,看到秋予的神色,又觉得自己最好选择直白的告诉她。
秋予垂下眼,薄而润的眼睑覆盖住她那双不见情绪的眸子:“好。”
“海予,你能听懂我的意思,对吗?”
“嗯,我能。”秋予抬起头,声音像是从胸腔更深处发出,又低又轻。
魏医生继续说:“海予,人的性命是最大的事,你要好好劝你妈妈。”
“好,”秋予说,她就像早有预料,接受了命运的无理安排,“那我就先过去病房找我妈妈了,谢谢魏医生,您说的我会好好和妈妈沟通。”
秋予站起来,不知道是否是因为体位性低血压,一时间天旋地转,她没站稳,摔倒在地。
魏医生被吓了一跳,连忙过来扶她:“有没有撞到哪?”
“没事,”她眼前还是昏黑一片,“我用手撑住了,没摔伤。”
秋予被扶起来靠住桌子,耳边响起血透仪结束的音乐声,此起彼伏,遥远又如梦似幻。
“是不是低血糖?”魏医生翻出一小支葡萄糖给她。
秋予说话有点困难,接过葡萄糖,扭掉管头喝了进去。
很恶心的味道,甜得让人更加眩晕。
但下一刻,光线重新进入她眼睛,整个世界清晰起来。
秋予平息下来,向魏医生深深鞠躬:“谢谢您魏医生,这件事别告诉我妈妈,手术的事我会好好和妈妈说。”
魏医生心疼地看着她,她调到血透室来时就知道舒蓉这个病人,护士和她说这个病人运气不好,本来就是糖尿病肾病,又到了终末期,剩下的日子过一天少一天。
更可怜的是舒蓉本身不是a市本地人,这边无亲无故,家里也没个能帮忙照顾的,只有个女儿陪在旁边。
她当医生多年,见过太多悲欢,但看见舒予一次次感激地道谢时仍旧会心痛。
秋予到病房时舒蓉正在重新给自己绑扎带,为了更方便透析她选择了造瘘,左臂上绑了红蓝两条扎带,颜色饱和度很高,鲜艳得喜庆。
“今天还在市图学习?”舒蓉问她。
秋予撒谎时面不改色心不跳:“去书店买参考资料了,顺便处理了一下学生会的事。”
“你是学生会主席啦,我差点忘了。”舒蓉看着她骄傲地笑。
她的面庞是一种古怪的发灰的黑色,笑起来时却很美丽。
“是啊,你女儿当上主席啦,有得忙啦。”秋予亲昵地说着,将袋子里的盒饭拿了出来。
这间病房是病区的室,有独卫有空调有电视,甚至有一张沙发供陪护休息。
舒蓉在这家医院长住有一年,上次溶栓手术后就转到了室,让秋予放心不少。
护工张小群是医生推荐的金牌,和她们娘俩一样,是海城人,从入院起就开始合作,舒蓉和秋予早将她视为家人。
秋予来之前两人正谈到她,张小群嘴碎,宽慰舒蓉:“小予这女子长得太出挑,改姓秋也是好事,我们福薄。”
舒蓉提不起劲,谈到秋予总有些恍惚,想到小时候总有人说秋予和她长得不像。
“阿姨,我带了三个饭来,一起吃吧。”秋予从病床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筷子来,到卫生间清洗后递给二人。
护工把保鲜塑膜撕开:“小蓉,你的手抬得起来吗?”
舒蓉的右手还在输液,她试着动了下造瘘的左手:“吃饭的力气我还是有的。”
“今天透析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低血压,吃了药就好了。”舒蓉轻描淡写道。
“腿呢,今天痛不痛?”
“好很多了。”
秋予嗯了一声,毫无征兆地掀开了被子,去看舒蓉的腿,舒蓉躲闪不及,裤管被拉扯上去,露出两条肿胀变色的小腿。
秋予的肩膀垂落,肩峰处的骨头凸出来,像一对生错地方的透肉翅脉。
舒蓉放下筷子,声音轻柔:“是不是医生跟你说什么了?”
秋予不回答。她好像失去了说话的力气。
“过来,妈妈抱一个。”
秋予用尽力气站起来,一步,一步,最后一步,走到舒蓉身边,将头埋在了舒蓉的肩上。
鼻息里是舒蓉的味道,像腐烂的苹果,混合着医院的消毒水,是妈妈温暖的味道。
“小予,我们约好了的,对不对?”
秋予没有动,她好想告诉舒蓉,她是一个多么自私的人,她是一个多么没有尊严的人,但她说不出。
她缓慢地抬头,露出那个小时候,每次放学看到舒蓉来接她都会露出的笑容:
“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