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06
作品:《消波块》 秋予来到一楼大堂,方才发生的一切让她低血糖。
摸了摸,那颗海蓝色的糖还在。
吃下后,她收到了司机发来的消息,说是在路上了。
薄荷的味道——柠檬,生姜,海盐,像是在海边过夏天。
秋予在电梯前停留,看那副被裱好的画,仔细观摩,原来是一张相片,只是像素不高。
她凑近了看,只是一张风景照,街道上有穿着朴素的买金鱼的小贩,金鱼装在扎好充气的塑料袋里,正递给旁边的游客。
是海城。
她用手指触碰画框玻璃,冷意传达,回过神来后走出大堂,在檐下吹着风。
偶有几滴雨斜飞过来,飘落在她侧脸。
她蹲下,低血糖还没缓过劲。
旗袍被她压在腿下,外套很长,将她整个人都包裹起来。
“秋予,下次不要再来了。”
秋予侧目,闯上门来的出气筒,正是沈庄晓。
真没想到沈庄晓会追出来。
他拧着眉毛,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你没有发现你每次过来都很破坏气氛吗?是非要别人明确地告诉你,你才能听懂吗?秋予,我不管你和秋家是什么关系,你但凡能低调一点……”
“沈大少爷,你觉得怎样才算低调呢?”她的手指还放在地上,指尖立起,没有用力。那块镶嵌瓷砖仿佛一块薄冰,似乎仅凭指腹的温度,就能将它戳破融化。
低调。
来a市快三年,她活得像一只极力藏好尾巴的老鼠,躲在最阴暗的角落,连梦都不敢做,唯一的愿望是明天会比今天更好一点。她是海里长大的,会游泳的老鼠。
秋家哪怕掀起风浪也不会淹死她。
她知道两个妹妹在考量些什么,只是她们不知道她,不知道一只老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你自己心里清楚。”沈庄晓冷笑道。
他是真的恨自己啊。
秋予偶尔觉得他很奇怪,沈庄晓一直尽心尽力地扮演着那种费尽心思黏上来追着她咬的角色。
“不清楚啊。”秋予的双瞳就像这荷花池的池水,看上去清澈,实则底下是丰沃的淤泥,一旦陷入,就挣扎着无法脱身。
她的声音没有起伏,让沈庄晓感受到了更大的蔑视。
“为什么总是针对我?你以什么立场同我说话?”
沈庄晓握紧因怒气而发抖的双拳,良久才挤出一句脏话,看上去挺为难他:“你他妈算什么东西?”
“从血缘上来看,我是恒星和银星的姐姐。你以为呢?”秋予平和地回应他。
沈庄晓气得要命,又是那副没头脑与不高兴的模样,说实话,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追出来和秋予说这些,又为什么生气,大概是一种路见不平的仗义感作祟。
在他心里,秋予就和一枚定时炸弹一样,迟早会毁掉两颗星星。
“秋予,你好自为之。”
秋予心里暗暗发笑,怎么这个人连威胁人的话都不变一下的,一直以来都是那么一句好自为之。
秋予最不怕的就是威胁,正准备继续刺激沈庄晓,就看到从那扇雕花木门里走出来了那个白得晃眼的身影。
秋予将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陆右景的手里仍然拿着他那台dv,投过来不含重量的眼神,秋予将头扭了回去,躲开,背对着他,又成了那个沉默又易碎的女孩。
“怎么?吵架了吗?”陆右景走过来。
秋予心想,他果然过来了。
沈庄晓发出粗重的呼吸音,没有刻意掩饰自己的厌恶,用鄙夷的目光审判秋予,不回答陆右景这个问题,不想让陆右景插进他和秋予间当那个和事佬。
“你是怎么知道我在听八条的?”陆右景问她,越过沈庄晓。
沈庄晓斩钉截铁:“你不知道吗?他养父就是一条赌狗,她当然会那些奇技淫巧。”
陆右景伸出手按住沈庄晓的肩膀,稍微施加了点力。
沈庄晓震惊地看着他,肩胛骨处传来的痛觉不由他忽视,想说话,想质问,却因那一点恐慌,什么声音都无法发出。
他也想到了那个关于陆右景的传言,杀了人的疯子,一言不合就把好友推下水中,看着他挣扎淹死。
耿曜的葬礼上,连耿曜的父母都这么说!
秋予像是没有听到沈庄晓的话一样,解答陆右景的疑问。
“你倒数第二次拿牌的时候,拿到牌后进行了一次旋转。麻将里需要旋转的牌,除了万字,就是六与七。接着你又打出了六条,那么我是否可以猜想,你需要的牌会是四五七八。既然已经有了七,又打出了六。范围再一步缩小,不是五就是八。刚好算到你要摸的那张牌是八,二分之一的概率赌一把,顺水推舟,看看能不能送你这个人情。”
她说得很有条理。陆右景立刻就明白了,见微知著,仅凭他一个旋转手牌的动作就判断出了他需要的是哪一张牌。
沈庄晓听完秋予的分析,诧异地看着她,但肩膀还没有被陆右景放开。
从秋予的角度,只是两个少年哥俩好般勾肩搭背,但她已有些了解陆右景。
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陆右景放手,冰冷的语气一如之前,冲着沈庄晓说:“沈庄晓,成长环境我没得选,你没有资格指摘我。”
说到这里,秋予开始感觉到无趣,没有继续和他交谈的欲望,她打断了沈庄晓准备为自己辩解的话,“如果翻来覆去就这么几句,还是别再说了。总是和我说这些话,我也会腻。司机快到了,别耽误我时间。”
说完站了起来。沈庄晓伸手去拉她的书包肩带,陆右景将他拽回。
“沈梦,适可而止。”警告。
陆右景松开钳制他肩膀的手,沈庄晓猛然领会到刚才陆右景的力量作用在哪里,仿佛只要他再靠近秋予,肩峰就会被捏碎,这时他才后知后觉地害怕起来。
陆右景那张神仙面隐隐悲悯地看向他,如此高洁,少了传言里的疯相。
沈庄晓却不敢开口。
只敢在心里埋怨,陆右景压根不了解秋予,他认识秋予三年了,他总比陆右景了解她,知道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陆右景为何这样维护秋予?
今天的一切,让他生出诡异的猜测。
不夜侯的停车场内,黑色a8向秋予打了双闪,她走过去,陆右景从她身旁经过,在轿车旁边摆弄那辆涂装成白与紫的摩托。
明明刚才落在她后面,一眨眼又能够追上来。
摩托车车型流畅,车尾向后翘起,印着数字1121。座高并不算太高,整个车的个人风格十分强烈,这种锋利的造型,一如陆右景给她的感觉,寂灭随顺,一把安稳于刀鞘中随时能斩杀的刀。
她没急着开车门,带着点悠闲的高姿态看陆右景发动他的摩托。
陆右景也准备离开不夜侯。
秋予知道哪种眼神最容易让人察觉,最容易让人感到上火。
不出她所料,陆右景停下来,靠着车身,指环上的车钥匙荡啊荡,以同样的眼神回视她。
这一次秋予选择学秋恒星的说话方式,她瞅瞅他,小鹿一样,声音温和清甜:“下雨天,骑摩托车不太安全。”
像只是陈述客观事实。
又像某种鲜明的暗示。
陆右景的手抬起来,停在头盔卡扣上,没有接话。
似乎是她那句话的份量还不够。
一整个下午,秋予说的那些话里,让他满意的很少。
“淋了雨会感冒的。”秋予又说。
这句话倒是真心掺半,好歹陆右景帮了她不少忙,适时递上关心无可厚非。
陆右景回她:“雨快停了。”
“可是你没有带伞,只骑摩托的话一定会淋到雨的。头发才吹干不是吗?”
陆右景那双眼睛微微上挑,眼瞳里似乎周遭一切都消失了。
天气并不重要,淋雨也不重要,什么都不重要。只有此时此刻,秋予在他眼中疯狂地喧嚣。
秋予邀请他:“如果不介意的话,和我一起坐车吧。”
陆右景的手打开了卡扣,单手脱下头盔往车把手上一挂,行云流水。
走过来,是同意。
哪怕是雨天,司机还是将车内冷气打开,秋予进去时被冻了个激灵,还未做反应,就见陆右景也跟着她凑了过来。
车内空间并不算大,她往后缩缩了下,不知道他要干嘛。
“旁边去点,我坐进来。”陆右景说。
是副驾驶不够宽敞吗?秋予不想和他坐一块,提示他副驾驶空着。
“嗯。”陆右景没有退让的意思,僵持着。
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秋予妥协,向旁边挪动,空出一个座位来。
陆右景低头弯腰,秋予下意识地伸手给他挡住头部,怕他撞到脑袋,头发被秋予温热的手蹭过,陆右景的肢体有一瞬僵硬,维持着弯腰的姿势没动,不知道是谁的热度传递到了谁那里,他的长睫如鸦羽,睫毛动了,人也跟着动了起来。
坐定,秋予收回手,他歪向一旁补觉。
虽然诧异于秋予的举动,但也不算意料之外。
秋予正准备打电话,看到旁边陆右景的模样,按下拨号键的手顿住,返回,改成了发消息。
“今天什么时候下机,我等会就过来。”
这条短信是发给妈妈的,没有及时收到回复,秋予猜想妈妈应该是睡着了。
于是冲司机小声说:“叔叔,等会停在我家便利店就可以了。稍微等我一下,我放个东西就出来。”
“行,我停在路口老地方,那边不好变道,你放完东西走出来找我。”
秋予点头,安静地看向车窗玻璃。
雨丝斜织入密,聚到一起凝成汩汩细流,淌到不知何处去。
曲折的反射里能看见陆右景闭眼小憩的模样,这个人不爱说话,不过不说话的时候也确实称得上绝色。
陆小仙。
她在心里念。
灵韵聚他眉间,无喜无悲,嗔痴不见。
如果他转到了附中,开学第一天起就能常驻表白墙。
秋予任思绪飘荡,像是感应到什么,陆右景突然睁眼,两个人的目光在窗户里交汇。
秋予假装自己正看着窗外呼啸而过的景色,心内仍有偷窥被抓包的羞赧。
陆右景转过头,咳嗽了声,清了清嗓子:“刘叔,送到韵致酒店。”
秋予脑海里浮现出地图,和她现在住的地方很近。
她租住在市中心,a市的市中心两极分化严重,有最老旧的居民楼,也有最高档的酒店。
秋予住的地方就是老式居民楼的二楼,一共六层,没有电梯,灰色的外墙是去年主城区老旧小区改造时新粉刷的,藏在小吃一条街的深处——民生三巷。
巷子里来来往往的多是游客,本地人在这里做起生意。
秋予不是本地人。
她和妈妈在这里接手了一家24小时便利店,做起了生意,也算是在a市安了家。
只是最近顾不过来,想把店转手,一直在找下家。
秋予喜欢民生巷的氛围,至少在这个地方,a市对她来说不再那么陌生。
车停在韵致酒店门口,司机刘叔给陆右景递伞,陆右景接过,撑伞后停留了片刻,像在等她说什么。
秋予疑惑地皱眉,却见他关上了车门。
没有和他道别。
陆右景有点烦躁,为什么不和他说再见?
没等到,心里叹气,伸手敲了敲车窗玻璃,见她迷茫张唇,算作无声道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