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05

作品:《消波块

    这时,陆右景叫出她的名字,发“予”这个音时非常短促,像不愿被人捕捉的叹息。


    “秋予。”


    沈庄晓猛地抬头,才发现陆右景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后,一只手按着他所坐单人沙发的椅背。


    陆右景小幅度地扬了扬下巴。


    沈庄晓被他示意,抿着唇,又看了眼笑眯眯的程玺,终究站了起来让座给他。


    陆右景就坐在沈庄晓方才坐的单人沙发上,完全不同于沈庄晓刚才的睥睨姿态。


    端方平和,陆右景一副谦谦君子态:“我很久没打过牌了,不要介意。”


    沈庄晓神色勉强:“玩吧,你们玩吧。”


    秋予这才明白过来,陆右景要取代沈庄晓的位置,和她同桌麻将。


    一圈麻将而已,沈庄晓要打,她本无所谓,奉陪。


    只是现在这下家变成了陆右景……


    ——有趣。


    倒多了点兴致。


    这人又来掺和她的事,又来招惹她。


    就是故意的。


    陆右景细致地挽起袖口,袖扣一闪便掩过,露出一截手腕。


    他调整了下自己的手表,右手转动表带时,表盘银色的光芒刺痛了她。


    秋予深刻地明白她从来融不进两个妹妹圈子的原因。


    那些细节。


    那些细节会在某一瞬间提醒她,他们和她是不同的。


    自动麻将桌已将麻将洗好。


    陆游景坐在秋予下家,右手边。他双手合拢,手指骨节分明,就这样安静地看着秋予,等待着她按下摇晃骰子的按钮。


    一上牌桌,从拿牌的速度就可以看出来,两人都不是不常玩牌的人。


    至少对这个游戏是熟悉的。


    跳牌过后,最后一张离秋予有些远,陆右景盯着她的手看了几秒,把那张她不好拿的牌送到她的掌心,像从沙漏的一端到另一端。


    哪怕牌面朝下,这在麻将桌上也是非常无礼的一件事。


    替别人拿牌,非常冒犯。


    陆右景盯着她的掌心,秋予手心的掌纹很淡,三条主线弧度漂亮,只是在三线正中被另一条线切割,分成两半。


    陆右景记得有人借以看手相搭讪,告诉他竖着的那条是命运线。


    秋予没对他的行为表态,接过牌道了声谢,迅速抹开空气。


    那张牌被她在大开大合间拿起,空中旋转了数次,像一枚指尖陀螺,落下,哒地一声砸进了秋予的手牌末尾,整整齐齐的一长条。


    身后看牌的人“喔!”地欢呼起来,似乎秋予表现的是什么名场面。


    秋予神色淡然,仿佛在说这一切她得心应手。


    或是她早已成为了命运的赌徒。


    身后的沈庄晓冷笑。他听说秋予的那个妈嫁了个赌鬼,要不是赌鬼爹欠了一屁股债跑了,她秋予也不会觍着脸来a市找秋家要钱。


    秋予微笑着打出第一张牌。


    金银星坐在轮椅上,看牌不方便,一只手搭在秋予的椅背上,从后向前看,能清清楚楚地看见秋予的手牌。


    在金银星眼中,秋予是同龄人里,她认为最独特的一个——美丽得很黯淡,像阴影中悄然绽放的苔花,和她见过的所有花都不一样,下一秒就寻不见。


    牌打得很安静,桌面上只有麻将碰撞的声音。


    从秋予开始逆时针转,分别是陆右景、程玺、跟程玺一起来的那个女孩。


    牌桌上,除了程玺,剩下三个人都是不爱说话的性子。


    但秋予牌打得精妙,身后看的人多,比她本身更激动。


    陆右景那边则沉得住气,不吃不碰,一张牌也不露。


    秋予确实是麻将老手。


    虽然对麻将谈不上喜爱,但一些小技巧绝对是他们这群人比不上的。


    一边打一边在心里默默地算,又对陆右景刚才的态度起了点心思。


    面上不显山露水,但牌桌上摸牌出牌,字字张张,如暗号传递,两人心知肚明。


    牌剩得不多,秋予猜出场上谁已经开始听牌。


    照例打出最末的一张牌后,陆右景顺势从牌桌上摸了张,轻轻地,调转了个头,放在末尾,然后打出了一张六条。


    秋予不动声色,眼睛却一亮,心中计算已出了结果,再轮到她时,终于有了表情。


    她把牌拿在手中,没有第一时间打出去,而是看向陆右景。


    她笑得极其荡漾,就连金银星和秋恒星也很少看到她这种表情。


    那种带着点势在必得的、又隐约疯狂的样子,是初来a市时的秋予才会显露的表情。


    “你说你在附中的表彰墙上见过我的照片,记住了我的名字——这便是一种缘分。”有意学陆右景的说话习惯,每一句话最后一个字都咬得很轻,像是在耳语一样,只说给陆右景一个人听。


    “作为附中的学生会主席,我很欢迎新同学,今天就送给附中未来的新同学一份礼物。”


    说完,她仍旧打出了自己那条手牌里的最后一张。


    众人以为她要放铳送陆右景胡牌,却不是。


    秋予伸出右手,朝牌桌上剩下的牌做了一个请的动作,请陆右景摸牌。


    众人屏息凝神,注意力集中在那一张牌上,就等陆右景把它拿起来。


    秋予真有那么神?谁不想看这个戏剧性场面?


    陆右景眼皮一跳,没有第一时间去拿牌,而是淡笑看她,氛围瞬时变得有些诡异。


    金银星不喜欢流淌在他们两人之间的异样氛围,像是刻意把其他人排除在外,她推了秋予一把。


    秋予见陆右景的指尖摩擦着桌面,从他眼里看到了些许期待。


    她顺着陆右景的期待往下,果然又开口了:


    “拿吧,这本来就是属于你的礼物。”


    程玺被秋予这副姿态弄得口干舌燥,明明是他的生日会,但焦点落在了她身上,也不恼,只觉得果真是个妙人。


    陆右景眯了眯眼,眼下那道卧蚕鼓起又平复,像是不愿意暴露主人的情绪,而重新蛰伏。


    闭眼,睁开后,顺着秋予的手去拿那张本该就是他拿的牌。


    八条。


    自摸胡。


    他看着自己的手牌。


    叹气,推牌。


    “自摸。”轻声说。


    这个时候本该爆发出喝彩,可人群静默。


    没有人的目光在陆右景身上,全都看向了秋予,像在看一个海洋馆里不负众望跃过圈环的海豚——不止跃过,还将圈环叼起扔向人类,命中,套牢。


    陆右景舔了舔唇,看着自己推倒的牌面,突然弯了弯嘴角,半天后才说:


    “很好。”


    无人放铳,一个赢家,三个输家。


    真心话大冒险,他可以让剩下三人一人经历一次。


    没有驳寿星的面子,他拿了真心话大冒险的牌,第一个就问程玺。


    程玺选了真心话。


    陆右景抽卡,问他:“上一次接吻是在什么时候?”他只是在念卡牌上的问题,不含其它意思。


    这时场上的气氛被搅动了,大家意味深长地看向程玺,推推搡搡,让他快点回答。


    程玺轻咳了一声,遵守游戏规则:“两个小时之前。”众人看向他身旁的女孩,嬉笑着开起两个人的玩笑,程玺没接茬,但也没阻止。


    那女孩的脸红透了,小声说,那我选大冒险好了。


    陆右景抽卡,看了看牌面,沉吟:“重抽吧,不太好。”


    陆右景把卡牌翻面,背面朝上,程玺伸手来拿:“什么大冒险,我看看。”


    陆右景压了压,金银星倒是唯恐天下不乱,把卡牌从陆右景手下抽出来,念叨:“亲吻右边第一位异性。”女孩右边第一位不是程玺,而是陆右景。


    程玺倒不介意:“游戏而已。”


    女孩手足无措地看着两人,然后求助地看向了秋予。


    “玩不起。”陆右景双眼似狐,看向自己的挚友,程玺扯了扯嘴角,微不可察地摇头。他知道陆右景最怕和异性扯上关系,更不谈这类亲密举动。


    秋予俏皮一笑:“一定得是异性吗?我的话倒是很乐意哦。”


    女孩没给众人反应的机会,立刻凑向秋予,在她额头上轻轻落下一吻。周围的人笑闹得更大声,没人起哄说这样不行,输不起,毕竟寿星是程玺,又是陆小神仙发话,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程玺和陆右景关系极好,真为了这种小事生出嫌隙,得不偿失。


    最后轮到了秋予。


    陆右景将真心话大冒险的卡牌拢起来,金色的牌边从他的双手指缝间露出来,他认真地洗牌切牌,扑克在他的掌心被拉长又缩回,弹簧一般。


    真心话,还是大冒险呢?


    他问自己,猜秋予。


    “我选真心话。”秋予可不想选大冒险。


    陆右景还在洗牌。


    已经洗了两轮,他没有停下。


    终于,他停下了,却仍是将牌倒扣在桌面,一整摞牌,秋予等着他抽卡。


    却看见陆右景似乎是笑了:“礼尚往来,你请。”


    他也做了个请的手势。


    秋予没过多纠结,径直取走牌堆顶的那一张。


    她看见陆右景的那道卧蚕在微眯时鼓动。


    牌在她手中,问题却是陆右景提出。


    他没有看牌,在秋予看牌时念出了卡牌上的文字:“你的初吻是什么时候?”


    秋予的神情有一种不加收敛的戏谑,像是料到了,会抽到一个不好回答的真心话。


    初吻。


    这个词像是一个咒语,她的唇还未开合,就已经吸引了陆右景所有的目光。


    “还在。”一开一合,唇珠被按在下唇上。


    程玺没有察觉到场上的晦涩气氛,他压根不觉得秋予和陆右景之间会有什么牵扯,打趣道:“就说学生会主席不会早恋。”


    陆右景的眼睛动了动,似乎又多看了她的唇一眼。


    这仿佛是她幻想出的多余行为,却让秋予的心猛地弹动了一下,像是一种诡异的回光返照。他的每一个目光都仿佛就是为了剥开她的心脏而来。


    “好了,”秋予状似不在意,站起来,背上包,“接下来的局我不参加了,还有事就先走了。寿星在场,大家开心玩,我这两个妹妹代替我绰绰有余。”


    穿堂风吹过,秋恒星的耳朵刀割般痛,敏锐的她察觉到事情在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姐姐,我帮你叫司机吧,让司机来接你。这个地方不好打出租的。”


    秋予竖了一根大拇指然后放下,没有推辞:“我去楼下等吧,正好看一会荷花,第一次见到荷花呢。”


    秋恒星知道自己拦不住她,看她按电梯下楼,拿出手机,给秋家的司机发消息,让他来不夜侯接秋予。发完消息后,又看了眼金银星,目光里有种不近人情的冷酷:“银星,刚才那把的钱还没转我呢。”


    金银星回过神来,到嘴边的话咽下去,拿出手机看秋恒星的微信。她没有转账,反而是秋恒星转了五千块,备注是我的那五千。


    秋恒星在众目睽睽下打字:


    【我马上就要回韩国了。我的那五千转给你,你看好秋予,别到时候发生什么不可控的事情。】


    金银星的头发落在手机屏幕上,她的头发和她的名字一样,染成了纯粹的金色,浮动着一层浅浅的白,像初升的太阳落在海平面上时水面的那层波光。


    调出输入法,只回复了一个数字。


    【1】


    知道了。她知道该怎么做。


    给秋予的那一万块,她五千,秋恒星五千,两人对半出。现在恒星要走了,看着秋予的重担落在了她肩头。


    刚才那种难舍难分的姐妹情,突然就淡薄了下来。


    那浓重的情感是海上的冰山,其上的九分之一是真实的姐妹情深,余下的九分之八全是用这份感情掣肘秋予的虚伪。


    只要秋予还顾念着和她们的姐妹情,那大概率不会发疯——稳定的、不闹事的,她们就能继续姐妹情深。


    如果秋予发疯,而她们没有及时拦住,那最后所有人都会被秋予拉下深渊,什么也得不到。


    金银星恍惚见到当初她和秋恒星达成共识的场景:“要让她对我们有感情,这样她就不会和我们抢,如果她想要秋家,我们就什么也没有了,你想看到我们最后什么也得不到吗?”


    她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