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04
作品:《消波块》 被领到二楼房间,秋予本没打算洗澡。但因为那女孩的举动,勾起了些不太美妙的回忆,突然觉得这个时候洗澡是一个再好不过的逃避方式。
似乎今天和她相遇,就应该有那么一场大雨,冲刷她的情绪。
接待小姐姐让她稍等,片刻后提了一个袋子回来。从袋中的盒子里取出一件崭新的旗袍。
“您可以放心,这件旗袍是全新的。”
秋予没穿过旗袍,知道这东西要量身定做才是最好的。她也不挑剔,有得穿就不错了。员工服就员工服吧。
道了谢,又见接待退了出去。
随意翻动了一下那件旗袍,顺势坐在床上。秋予突然觉得有些疲惫。
她一向敏感,知道暗含在言语神色中的曲折深意,直白的恶意对她来说已是家常便饭,而刚才那群人看向程玺身边的女孩时,也有着不加掩饰的恶意。
浴室里雾气氤氲。
简单淋浴后,秋予的身体放松下来。
站在镜子前,镜子上的雾气被她用手抹去,露出了镜中苍白的面容。秋予觉得自己早已枯朽。
她吹干头发,又用吹风机将内衣烘干,套上了那件旗袍。
象牙白,上面绣着一根又一根挺拔的墨竹。黑与白的极致对比下,又在秋予身上达成了某种微妙的平衡。
旗袍合身得恰到好处,秋予的身形在流畅的剪裁中透露出一股凌厉的美感。明明是柔软的,却又那么利落。每一处都写着这件旗袍就该是属于她的。
墨的浓。
底色白到发亮。
乌黑的长发。
还沾着驱不散水汽的莹润肌肤。
整个人像是刚淌过那片荷花池,是水孕育的,从莲花中心生出来的妖。
旗袍穿在她身上并不摇曳,只是贴合。
贴合她身形的起伏,贴合她腿部的线条。从底端的墨竹过渡到她的肌肤,像是寒夜里突然坠落的一颗星,明亮的光芒破开浓稠的夜雾。
秋予不自在起来,第一次穿旗袍,太奇怪了。她想和往常一样把自己的长发扎成马尾,却在看向镜子时犹豫了。还是披散下来,等着夏季的风带走发间最后一丝水汽。
然后穿上了金银星那件外套,彻底地遮住了自己,这才从中汲取到安全感。
房里只有她一个人。
穿过古色古香的连门来到阳台,阳台上放着一桌两椅。果然这个角度是赏荷的绝佳位置。
她猜想,那张船上应有人上去表演,或歌或舞,所以这个位置实际上是设来看那演出的。
桌上有一套茶具,一个果篮,果篮里放着饼干和糖果,和总体格调不搭。
茶壶有热气被她感知到,她伸手碰了碰壶壁,里面的茶水还是热的。
看来真是全为她准备好了,不愧是高级会所,贴心到极致。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喝不出好坏,只是润了润嗓子。
靠在栏杆边吹风赏荷,脑子里正思考着有关那个女生的一切,想不明白她怎么会和程玺搅和在一起,突然有什么东西砸中她的右肩。
秋予本以为是只飞虫撞了上来,拂了拂缎面衣服,没在意。
可很快,她又被砸了第二下。
这次砸的是她的左肩,砸中她的那颗小东西,也滚进了她的手中。
——一颗糖。
玻璃糖纸包裹着,在没有阳光的天空下依然璀璨的水果硬糖。
秋予当即扬起头,向上看,直直闯入另一双眼中。
二楼的阳台比三楼多出一截。而三楼,她们三姐妹方才站的那个地方,正倚靠着的那个少年,她刚刚知道名字。
是陆右景。
陆右景一只手臂向前搭在栏杆上,眉眼带着点倦意,被她望见时才在某一刻生出了点精神,两人对视,一时无言。
那双透明而清澈如玻璃的眼睛中,目光如流水般从她身上划过。秋予的身体立刻泛起一阵战栗。
陆右景的一只手里还握着什么。显然他正准备砸第三下,秋予这么一抬头,让他也分了神,一时没收住第三颗糖,直奔秋予脑门,瞬间与她的额头完成亲密接触,劲道不像前两个那样挠痒痒似的,直接打她个闷痛。
秋予捂住额头:“我……”想骂什么,却在最后一刻收住情绪,终究没吭声。
“秋予。”陆右景开口了。
秋予的脖子有点酸痛,重新抬头看他,他的姿势稍微变化了下,猫一般挂在那。可就在秋予眨眼的片刻内,他翻转身体轻巧的从三楼跳了下来。落地也像猫一样悄无声息。
“抱歉,不小心的。”
鬼才信。
从三楼到二楼,少说也有四五米的高度,秋予看愣了,他是怎么做到的?
换作是自己敢往下跳吗?不敢想。
“你没事吧?”她回过神来。
陆右景弯腰,从桌上的糖果篮里挑选。选出合适的口味后,不紧不慢地坐到另一张椅子上。
气定神闲,如入无人之境。
他把手里的糖果抛给她:“接着。”
秋予下意识地伸出手。
一条完美的抛物线,糖果落入她手中,和刚才的那些不一样,是一颗海蓝色的硬糖,漂亮的纯粹的蓝,像是要撞到礁石上碎掉。
陆右景也剥了一颗糖,糖纸被打开时的声音竟然非常悦耳,他用指尖拿起糖粒推进嘴里。不知为什么,简单的动作却让他做出了普通人难以企及的贵气,秋予悄悄移开眼睛,为自己的想法感到悲哀。
陆右景抽出纸巾擦手,像是才注意到她一样,问秋予:“砸疼了吗?”
“没有。”和他单独相处让秋予泛滥起一种异样感觉。
紧张是她少有的情绪,这让她觉得非常新奇。
“我们从前见过吗?”
陆右景吃着糖,咔嚓一声,咬碎咀嚼起来:“你觉得呢?”问题重新抛给她。
“我对你没有印象。”秋予斟酌着回答。
从陆右景的反应中,她确信两人曾见过,至少陆右景还记得她。只是她印象全无。
“我也不记得我们见过没有。”陆右景很狡猾。
秋予睁着一双浅水眸子看着他。
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杂质,只是倒映着他的身影。
多干净——他在心里叹息。
陆右景的声音像掠过水面的飞鸟,翅膀擦着水面刮过,解释道:
“我马上就要转到附中,在附中表彰栏上看到过你的照片,知道你是新一届学生会主席,名字叫做秋予。”
是这样吗?
陆右景逻辑自洽。
或许真就像金银星说的那样,看到了她的照片,知道她的名字,又知道她是秋家的人,于是自然而然地就带她进了不夜侯。
再多猜测,都是臆想。
秋予没说话。她本能地感觉到陆右景在骗她。
真轻巧。
自己在他眼中是不是特好玩,像一只团团转的鼠,左想不明白右想不通。
陆右景低头站在她身后,他能看见她的长发末端毛躁翘起的地方,但中段却乖顺地别在她的耳后。耳朵往下,是一段洁白纤长的脖子,在夏日雨夜的暗色里隐隐发冷。
离得近了,能嗅到她身上传来的沐浴露的气味。
不夜侯特供的茶香,融合她本身的热度又有不同。
说不上来的不同。
陆右景这才意识到秋予刚刚洗了澡,换了套衣服。外面的外套是金银星的,背上的书包与这个地方格格不入。
巨大的灰暗的与身形不符,与气质相符,像是随时准备着一场远行。
包的肩带上挂着一个粗糙的水泥铸件,奇特的造型像一枚充斥野性的荆棘球,工业感十足。
“你先上去?”陆右景提醒她。看样子也是不想继续和她绑定,不喜欢被人误会。
“为什么会从三楼跳下来?”
刚刚明明是他表现得和自己很熟,现在又是什么意思。
不可以触碰了又缩回,不可以惊动雀枝后假装只是折花。
陆右景抬起手,他的左手上绑着一个小型摄影机:“我过来拍视频,拍从高处向下跳跃的片段。”他在陈述事实。
秋予更相信直觉。
总觉得从一开始,陆右景就向她散发一种似诱惑似纠缠的气味,引着她去探寻。
多年情感生活的迟滞让她习惯将自己的行为偏差归咎在他人身上。
是陆右景先开始的。是他先让自己误会的。秋予知道此刻的自己有些不讲理。
索性继续蛮缠。
“我们之前真的没有见过面吗?”死死看着他的脸,想看出哪怕一点裂痕。
“这么执着于这个问题?”陆右景轻笑,仍旧淡淡的,那张神仙面真是完美极了,对着秋予显见的不信任,甚至有种近乎慈悲的包容。
秋予只想冷笑,哪来那么多好奇心给你们消耗。
看他漂亮的眼睛,像他脖子上挂的那块牌牌,黑不溜秋的,沉如静水。
她本来想坐一会儿就发消息给两个妹妹,然后低调离开。
那两人不也打哈哈不告诉她为什么喊她过来么?
现在她站起来,打算回三楼去看看。
从陆右景的角度,正好能看见她的背影,他的目光顺着秋予的腰肢往下,眼中闯入一片雪白,一阵心悸,飞快地移开双眼。
“我先上去。”她说。
陆右景不置可否,坐了片刻,抓起桌上的茶壶想倒茶喝。
又看到那枚秋予使用过的茶杯,不小心触碰到时手指有着刺痛般的灼热。
掌心的摄影机还在运作,烦躁感上来。
深呼吸,将烟盒在桌上磕了磕,抽了根烟,慢慢地吸着。
烟只燃了半根,又被他掐灭,终于叹气,认命似的走出房间,跟在秋予身后,还是一起等电梯。
这次秋予没向他搭话,沉默如海,一抬脚,转身走了楼梯。
房间里骰子碰撞的声音碰壁而来。
三楼,秋恒星和金银星上了麻将桌,而沈庄晓正在秋恒星身后看牌。
桌上正好有人放铳。
秋恒星捂着嘴笑起来,回头问沈庄晓:“我这是胡了吗?”
沈庄晓告诉她:“胡了。你可以推牌了。”
秋恒星依言推牌,说了声胡了,等下一个人顶上。
秋予和陆右景两人同时出现,一人电梯一人楼梯,速度相差无几。
沈庄晓不咸不淡地邀请她来一把。
秋予正无意识地捻动手指,突然被点名。
“秋予。”沈庄晓叫她。
“来一把?”
秋予拒绝:“不了,不想打麻将。”
“扑克呢。”沈庄晓继续邀请她,看来是吃定她了。
周围有人在起哄:“来嘛,玩两把。”就连寿星程玺也期待地看着她。
秋予心头一跳,察觉到沈庄晓的不怀好意。
像一头猛兽迎面而来,呼啸着冲向不准备躲避的她。
“干巴巴的,没什么意思,输的人真心话大冒险怎么样?”沈庄晓顶上秋恒星的位置。
秋予还没来得及拒绝,沈庄晓就堵住了她的话:“一直听说你运气还不错。”
秋予看向秋恒星,对方手里正拿着一副扑克,低着头小心地抚摸着纸牌,仿佛一不小心纸牌的边缘就会将它割伤。
不知道自己去二楼淋浴时,这三个人间发生了什么。
房间里的落地钟敲响,提示下午四点的到来。
秋予无奈地笑笑,走到金银星身侧,金银星双手推动轮椅,给她让出位置,立刻就有上道的人搬了把椅子过来。
“好吧,玩一局。就麻将吧,打一圈我就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