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08

作品:《消波块

    “对了,小予,妈跟你说件事。”舒蓉用海城方言说。


    很久没听到海城方言,秋予反应得慢。


    她能听懂海城话,但不太会说。


    “嗯。”秋予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垂下眼,将米饭分成两半。一半的米粒非常洁白,另一半则沾染了饭菜的酱汁,搅和成一团,有股杂乱无章的黏糊劲。


    开始说海城话了。


    她知道妈妈真正要说的什么,盯着饭菜的眼神异常清醒。


    “想让你哥哥过来看我,”说完舒蓉的声音低了下去,像是提了什么无理要求,她底气不足,“他毕竟是我儿子。”


    秋予好像听见了,又好像没听见,好像脑海里突然从天而降一轮铁锤砸向她恍惚的心神。


    这句话在她的耳朵里像是放慢了很多倍,被慢速特效拉长,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来。


    整个环境都因为这句话变得扭曲起来。


    她一直都知道。


    妈妈放不下她的儿子。


    她一直都知道。


    她经常被夸赞很聪明,很会来事。


    妈妈说,像我们小予这样的孩子,哪怕什么都没有,也会过的很好。可她拥有很多,妈妈把她能给的都给了她。


    只是这一刻,她实在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她的语气越平静,秋予心里的起伏越大,那一轮铁锤好像将她的心砸出一个裂口。


    “怎么这副表情?”舒蓉的面上挂不住,她同样了解秋予,这副样子做给她看,能有什么意思。


    秋予直愣愣地看着她,几秒钟后,将另一半洁白的饭,和那一半黏糊的饭搅和在一块。整个人像是放弃了什么一样。


    一瞬间想要发泄的心思彻底碎了个干干净净。


    那条裂缝从来没有消失过。


    哪怕妈妈曾经用爱把它补好,但只要她想,随时都能让裂缝重新出现,扩大,让世上所有的风雨都闯进来,从裂缝里把她冻透。


    妈妈——她的眼尾发红。


    眼泪还没有落下来,舒蓉先一步哭了。


    舒蓉的眼泪,从她干枯的面庞上躺下,将那分发黑的脸色给融蚀掉,甚至让她变得红润起来。


    秋予感觉有什么从那道裂缝里漏了出去,爱再也不能填满它。


    永远也填不满的。


    她只能看着那条缝隙越来越大,却毫无办法。


    “小予,妈妈没有几天活了,你怎么不为我想想呢?他是我亲生儿子啊。”


    秋予的手在抖,她好像听见自己在笑,她好像听见自己说:“你想让我怎么回答你呢?”


    舒蓉没有说话,将头偏向一边。侧脸上还有泪光在闪烁,像一粒细微的钻石。


    “吃饭吧,妈妈。”秋予的心被冻硬了,她的眼尾不再发红。她没有哭,但听见了无数玻璃落下碎裂的声音。


    她想起不夜侯四楼的那个小舞池,那盏用一根细线悬垂一大堆水晶的吊灯。


    那根线在她脑中崩断了,水晶毫无预兆地砸下来,碎了一地。


    奇异地,她想到陆右景,他从三楼跳下来,那么矫健,他会躲开那些碎片吧。


    舒蓉的右手还在输液。


    这次她把右手抬了起来,拿起盒饭,用力地朝窗户掷了过去。


    酱汁四溅。一片狼藉。


    张小群不敢说话,默默地关上了房门。


    秋予闭上眼,然后睁开,无声无息地吃着饭,在这种沉默里将一份盒饭全部咽下了肚,然后站起来,和妈妈道别。


    “妈妈,好好休息。我快开学了,过几天再来看你。”


    舒蓉没有回答她。


    寂静被拉长至无限。


    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她走出病房,突然,她停下来,在交界处回头:“他来,我捅死他。”


    清淡的,没有感情,她说得无害。


    走远了,门内传来舒蓉嚎啕的哭声。


    出医院回家时雨已停下,清空澄澈。


    秋予坐地铁回家,走到便利店时告诉兼职的店员:“今天的便当很好吃,下次可以多上点货。”往里看,江绪已经走了。


    从更衣室里拿了书包,秋予离开便利店,回家。


    钥匙开门,秋予丢下包,靠着大门滑坐到地上。进家门的一瞬间,全身的力气都像被抽空。


    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点开联系人从头翻到尾,才发现自己没有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她不是没有朋友,但没有可以说自己的事的朋友。


    她点开金银星的头像,刚打下几个字,终究还是删掉了。


    金银星告诉秋予,有什么事都可以找她商量,但她知道,一旦说了,金银星会毫不犹豫地告诉秋进南,心理医生就会找上她,评估之后最坏的结局,她会被送进精神病院。


    舒蓉一直以为秋予被秋家认了回去,秋家看在秋予的面子上为她治病。


    秋予也是这么告诉她的,她说,秋家这是在偿还十几年来的赡养费。


    也因此,舒蓉才肯在医院长住,才肯搬进病房。


    她不知道,秋家从没有这么说过。


    一次又一次,都是秋予收好医院账单后,默默计算好卡上还有多少钱,还能住多少天,需要存进去多少钱,然后去找秋进南找金银星找秋恒星,找他们救救妈妈。


    秋进南最开始不肯给,她联系不上其他秋家人,就去找金良玉。


    金良玉是女明星,最怕她这种人,出手十分阔绰,搞得秋予像在利用她前夫敲诈勒索。秋进南知道后也不再推诿,愿意给她打钱。


    他终于理解了舒蓉的病情有多么不妙,给得干脆起来。但从不会一次性多一些,总像挤牙膏似的,推一下给一点。


    之后就要重复办理出院住院的流程,她只能让妈妈一直呆在医院里,因为她要上学。


    秋予看到了金银星发的朋友圈,说自己今天输了多少钱,她点了个赞,将手机熄屏,装进口袋,一抬眼,看见了放在鞋柜旁的滑板,顿了顿,丢下雨伞抄起板子就往外走。


    夏季天黑得晚,秋予抄着板子又进了地铁,坐到小公园出站,滑了一圈等日落了才往回走。


    太阳落下去时火红也变得颓然。


    秋予坐在马路牙子上,静静地看日落。海城方言里,会把快要死去的人叫做海上的夕阳。


    她想,现在的样子在路人眼中一定很奇怪,又觉得路人不会注意到她,在a市,每个人都匆忙到只能看见自己。


    匆忙的人影里有沉闷的马达声破空而过,秋予没看清,固执地觉得是陆右景。


    因为她只认识这么一个会骑摩托的,所以此后所有的摩托都和他相关。


    就坐了这一会,天已经黑透,路灯橘色的暖光催人回家。


    秋予放板,想着进巷子前还能多踩两步。


    她住的地方老人太多,第一次踩着滑板过巷时被麻将馆打牌的老太指着骂了一通,怒斥秋予滚轮经过地面的声音影响他们思考,从那以后秋予就放弃在巷子里滑板,老老实实扛着走。


    街边风景被抛在身后,繁华过眼,秋予突然不想回去。这个念头只存在了非常短暂的一瞬,就被她驱逐出脑海。


    怎么能这么想啊,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就算现在只有她自己一个人住,那也是家。


    她踩下板尾,半弧形的尾刹,木头和水泥地摩擦出有些挠心的声音,再踩,滑板弹起来,被她稳稳接住,重新扛起。


    二巷过去才到三巷,那里是她住的地方,秋予放空自己,疲惫来得猛烈。从口袋里掏出耳机刚要戴上,隐约听见远处有急促且踉跄的脚步声奔来。


    秋予下意识回头,一个黑影从巷口朝她这边窜逃,她准备避开,听见后面传来中气十足的呐喊:“我报警了啊,狗东西你别跑了啊,敢偷我东西,你不得好死,我真报警了!”


    秋予被吓了一跳,滑板不小心掉到地上,让她向后一步。


    黑影直直朝她冲过来,她往旁边躲闪,还是被人撞到手臂。


    疼痛让她回过神来,伸出脚快速将滑板勾住,提腿时滑板翻了个面,接着她把滑板朝着那人脚后跟方向猛地一踢。


    高一的时候她学会了踢足球,两个学期的锻炼下,秋予的腿部力量惊人。


    哐当一声。


    板子和人一起飞了出去,她看着那个人摔倒在地上,很快又要爬起来,正思考要不要过去做点什么,犹豫地回头,这一眼把她看呆了。


    三巷全是住宅,她一般穿二巷进三巷,偶尔从一巷进,可一巷是夜市,要绕很远一段才能到家。


    也可能是一巷太热闹了,从那么热闹的地方直接过渡到寂静中,多少有些怪异。


    突然之间,第六感开始报警,在夜色漆黑中,秋予的耳朵先一步听到从上方传来的踩踏声音,下意识后退,可身体还没反应过来,眼中就闯入了一个的白色身影。


    从一巷到三巷也不是没有近路,比如说她现在看到的那个人就走了最近的一条路,翻一堵墙,墙后面就是三巷。


    那个人从高墙上跳下来,向前翻滚,双手着地缓冲,豹子一般扑向秋予,却与她擦身而过。


    她感受到另一个人的温度,热度很高,带着下雨天特有的湿气,像是蒸腾而上的雾,抓不住,从她身侧溜走。


    在秋予没反应过来的刹那,那人跃起,擦着秋予耳侧而过,扑向快要爬起来的小偷,伸手一按,直接将小偷重新掼倒在地。


    后面追着跑的大哥气喘吁吁地跟上来,压在小偷身上:“我手机呢,拿出来。”


    秋予去捡自己的板子,看着大哥从小偷口袋里掏出好几个手机,小心地问:“真的报警了吗?”


    “报了。”声音低沉,沉静而笃定。


    秋予猛地抬头,是陆右景。


    陆右景在见到秋予时也很惊讶,但那种惊讶只维持了很短暂的一秒,在他的快速奔跑中,在他搅动翻涌的雨后夏夜,闻到秋予身上的气味时,那点惊讶随之消散。


    第一眼是秋予的灰色外套,再是她精巧的锁骨和垂在耳侧的碎发,莹白色的肌肤,和雨后栀子花一样的香气。


    “抱歉,受伤了吗?”他一只手擒住小偷,用秋予递过来的有线耳机给小偷的双手打了个死结。


    秋予摇头:“没事。”


    陆右景皱眉向前一步,朝她走来,就在这时,秋予后退,告诉他:“我听到警笛声了。”


    这种下意识的后撤让陆右景止住脚步,他沉默地看着她,眼中的神色秋予看不懂,只是本能地想要逃离。


    很奇怪,真的太奇怪了。


    怎么会存在这样一个人,当你看见他的时候,就像是灵魂被扯住,心脏生出绒毛来,传来有别于食物的饱胀感,填满,挖去,镂刻出花纹,一眼看透。


    秋予不喜欢这种失去掌控的感觉。


    预感来得强烈,这是一场豪赌,而她注定要输。


    最好是不要开启这场赌局。


    “走吧,我们一起去一巷,把这件事解决。”


    于是现下的场景让秋予尴尬得恨不得原地消失。


    被偷手机的大哥拦着她和陆右景非要两人留下学校和联系方式,说要给他们颁个锦旗。


    “真的不用,举手之劳。”秋予苦笑,正寻找着时机,打算抄着滑板就开溜。


    路灯的光线仿佛一层轻纱,陆右景眼中,秋予脸上的薄红都带着不真实的浮影。


    “很晚了。”陆右景对秋予说。


    秋予猜测他话里的意思,陆右景是不是在要她,先回家?


    “你们俩是同学吧,哪个学校的啊,是不是附中?”附中离这里三站地铁,大哥的猜测方向很对。


    “过来旅游的。”陆右景面不改色地说。


    秋予看了他一眼,也不拆穿。


    小偷还在挣扎,扭动身子打算逃跑,陆右景一脚踩在他腿上:“别动。”


    秋予看着地上纠成一团的小偷:“要把人带到一巷去,三巷车进不来。”


    陆右景伸手把人提了起来,大哥帮忙押着他的肩膀,两个人都将目光给到秋予,示意她带路。


    秋予看看两人,都透露出一个信息:不认路。


    她走在前面:“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