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02
作品:《消波块》 秋予环视四周,除了最里面的吧台和酒柜,本应放置桌椅的地方只有它们曾存留的痕迹——那些压在地毯上凹陷的印记,是它们曾经存在过的证明。
这里真像一个被遗弃的小舞池。
少年靠坐在吧台上,修长的身形让他恰好处于舒展的姿态,被台面分割成完美的比例。然后他的手向后一撑,轻而易举地翻进了吧台内侧。再出来时,手里拿了一个盒子,朝着秋予扬了扬。这就是他要送出去的礼物。“好了。”
盒子上也有积灰,朴素且低调,不像是精心挑选的。秋予什么也没说,毕竟和她没什么关系。
电梯金色的壁面映照着两个人的身影,秋予借着镜子一样的电梯壁偷偷看他。他一手插袋,一手拎着盒子,双肩下沉,懒散又随意。
这个人是金银星的朋友,秋予在心里默念。
门还没开,她就听见里面有麻将碰撞的声音。
门一开,众人的目光便投了过来。
“陆小仙来了!”有人惊喜地叫起来。
秋予听了个明白,就是不知小仙二字是不是真名。要是真名她该赞一句,贴切。
可不就是个小神仙么?
那神色,那姿态。
心里这么想,眼神不敢飞过去再看看那少年。
秋予走出电梯,抬起手,从左至右看一遍,端庄地微笑,就算是打过招呼了。
金银星她妈妈是著名的影星金良玉,偶尔见到秋予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时也不免咋舌。比她应付媒体时还要官方。
每个人秋予都落了一眼,眼神所及,被看的人都不由得一凛。
但她没有见到金银星。
接着,有人从牌桌旁走来。
先是对着秋予指点方向:“金银星他们在后面那儿打台球。”然后转头热情地看向少年。
“陆右景,够给面子啊。”
看来这才是真名。
秋予咀嚼,就是不知道是哪俩字。
陆右景低声问了句:“寿星呢?”
那人不知回了句什么,把他带到了打麻将的那群人里。
三楼的小厅被实体柱分成左右两边,一边放了四张方形玻璃水烟桌,可供打麻将玩牌,其中一张桌子被占着,四个人正打着麻将,还有两人在后面看牌。另一边则放了四张台球桌。
可真是好数字,不死不休,大吉大利。
虽然是威士忌酒吧,仍旧有仿古味道,逸出潜进装潢里。
分割两边的是竹帘和实体柱,承接在一块儿。
雪茄的醇厚味道在竹帘两侧蔓延。牌桌这边光线暗,透过竹帘看台球桌那边正是一个影影绰绰。
秋予往台球桌那边走,一撩帘子就看见了金银星,就在最里面那一张。她没有上场,腿瘸了,安安静静地坐在轮椅上,看着另外两人打台球。
另外两人倒也不是你一杆我一杆地有来有回,两人叠在一块儿,男的在教女的怎么玩。
秋予倚在柱子上,正对着金银星,背对着那对男女似笑非笑。
秋予猜到金银星王命急宣十有八九是因为这两个人,男的名叫沈庄晓,金银星这条腿就是他弄瘸的,女的叫秋恒星,是金银星的姐姐,秋予的妹妹。
姐妹三人聚一块儿,两个妹妹明里暗里较劲总要拉秋予下水。
秋家主营金银珠宝,挂牌多年,近些年来进军酒店业,风头正盛。秋家人丁稀少,拢共姐弟二人,目前当家的是大女儿秋明春,操持酒店业的是小儿子秋进南。
金银星就是秋进南和前妻——明星金良玉的女儿,秋予的妹妹。
秋进南只有这一段婚姻,但却不止金银星这一个女儿,再往下,秋恒星作为非婚生子,却比金银星大三个月,是金银星同父异母的姐姐。
还要再加上一个三年前才认回来的秋予,更是直接越过两人成为老大。
小一辈就她们姐妹三个了,按照年纪排序,秋予是老大秋恒星老二金银星老幺。要不说豪门婚姻狗血非常呢。
金银星曾半真半假的告诉她,要不是秋恒星她妈猝然长逝,金良玉说不定还会死咬着不离这个婚。秋予冷笑,想到金良玉的性格,一个字也不信。
秋恒星在国外读书,秋予和她不常见面,和金银星走得近些。金银星不让秋予加秋恒星微信好友,两人q/q好友照加不误。
都嫌弃q/q功能冗杂,直到某天聊出了火花,秋恒星强制要求她续这玩意儿,每天打卡,逢整数秋恒星还要截图发朋友圈。
后来秋恒星找人做了个自动打卡的软件,才把秋予解放了出来。
亲疏远近,如同手心手背。
秋予一来,金银星就注意到了,她眨了眨眼,没在第一时间开口,朝着她举了举手机,明示她收钱办事,好好站队,别搞砸了。
做生意不就这回事吗?主打一个诚信。
秋予终于动了,抬腿走过去,一扭身转到正打台球的两人面前,双手撑在台面上,右手食指有力地敲击桌面。
秋恒星不怎么惊讶,维持着塌腰的姿势没动,出杆,偏了,球没进她瞄准的洞,差了个十万八千里。
沈庄晓倒是被秋予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更顶不住秋予这种审视目光的重量,看得他如芒在背,全身的骨头都不自在,规规矩矩地站了起来,抱胸在一旁。
就好像他只是秋恒星花钱请过来的陪练,现在到了验收学员成果的时候。
秋予视线的重量没减,沈庄晓不得已回视她,发现她的目光落点在自己的领带上,于是脑中极速旋转,想着自己今天打了个什么颜色的领带?是不是和衣服不搭。
不知为什么,陡然生出一股难以言说的羞耻感,为了压抑住这种感受,他先一步开口:“你怎么来了?”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这话不该问,他俩没那么熟,一问出口,哪哪儿都怪。
想解释,可多说一句他都嫌自己矫情。
秋予还没回答呢,一个低沉的声音插了进来。
“来这边拍个视频,顺便来给程玺庆生。”
帘子又被撩了起来,一明一暗,陆右景从昏暗的另一边进来。
这句话接得妙。
秋予干脆地闭上了嘴,正好不用她说话了。
沈庄晓的瞳孔有一瞬地颤抖,看着两人站一块儿,都穿着常服,嘴角微勾,慵懒闲散的样子活像两尊戏珠石狮子,太逼真,仿佛下一秒玩腻了、不耐烦了,那狮子的手掌就要丢下戏耍的珠子朝你呼过来。
就在这一瞬间,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总是对金银星这个疯子姐姐有种说不上来的熟悉感,原来是和陆右景相像。
“你们认识?”这句话问出口,沈庄晓更烦躁了。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一旦碰上秋予,自己就总有点儿被带偏。
心里明白这句话也是不该问的——他和陆右景的关系也没熟到那程度。
但现场的所有人都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就连那边那群抽烟玩牌的声音也小了起来,竖着耳朵想听陆右景的回答。
沈庄晓刚才的注意力全在台球桌上,其实不知道两个人是一起过来的。可那种看不见的联系,特别是从陆右景身上弥散出来的那种味——看不见,也闻得到。
他和陆右景的关系得攀扯到他爷爷辈,两个人算得上半个发小,小时候玩过两三回。
半个发小,放到现在来看就是朋友圈互相点个赞,共友群里偶尔回句话的交情。哪里轮得到他问这一句“你们认识?”
更别提人家陆右景,陆小神仙,三岁起就浸淫在人精堆里,不说他的情商高低,是否从人精身上学了个十成十,至少不会在他明摆着是在问秋予问题时答话,替她回答你怎么来了。
不该是这样的,任何人都可以听岔了,以为是在问自己,于是顺口一答。
可任何人里不包含陆右景。
因为就算这个问题问的是他,他也压根不会认真地去回答你。
陆右景其人神秘,圈层在他们之上,和他们这群家里做生意的到底不同,自带一股仙气。
不是遗世而独立的仙,也不是桃花换酒钱的仙,是结发授长生的仙。
当你也嗅到了他身上的那股仙气,你就知道你得供着他,望着他了,而你也已经这么做了。
因此,后面这句“你们认识?”就更是不该了。
沈庄晓心思三回九转,懊恼自己不沉稳。
秋予看着金银星和秋恒星的神色,明白这俩明显和陆又景不熟,金银星的样子还像是认识,秋恒星和秋予一样,不知道陆右景是哪路神仙。
于是秋予回答了,回答得模棱两可:“半路上遇到了。”既不说认识,也不说不认识。
沈庄晓皱起眉头,真误以为她和陆右景熟识,想不明白这两人是怎么攀上的关系。
下一个问句还没来呢,秋恒星就冲过来抱住了秋予。
死死地,像是一万年的思念都缩挤在这一个拥抱里:
“姐姐,我好想你啊。”
秋恒星比她高一些,秋予只能顺着她环过去,抚了抚她的背部。眼睛正对着金银星,金银星整个人都生动起来,白眼翻到天花板上,胸口起伏着,像是按捺不住骂人的话。
“刚才沈梦哥哥教我打台球呢,姐姐你会打台球吗?要不要和我们一起玩?这个哥哥呢?”她偏着头问。
主要还是在试探陆右景到底是何方神圣。
金银星轻声哼哼,学着秋恒星的语气说话:“沈梦哥哥,陆右景哥哥,来玩呀。”
秋恒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热气腾地上脸,扯着秋予的袖子,就要躲在她身后:“对不起,这样称呼你们男生是不是不太好啊?要是不喜欢的话,我以后就不这样说了。”
三分薄红七分粉,带着点怯意,柔柔地问。
秋予憋着笑呢,就听沈庄晓说:“没事儿,别理金银星,她就爱那样阴阳怪气。”
他一开口,金银星的表情就冷了下来,一瞬间,天寒地冻。
秋予的眼皮轻颤,问:“她爱哪样?”
爱哪样?就金银星次次明嘲暗讽秋恒星那样。
沈庄晓似厌恶似恶心:“你不光是金银星的姐姐,你也是恒星的姐姐啊。”秋予总是偏向金银星,他又不是看不见。
秋恒星求助似的看向另一个没有说话的人。
陆右景正看着墙上的台球球杆盒子。
他存放在这里的那把杆子上,有个英文签名,但是这里的杆子上都有签名,花体签名千奇百怪的不好认,他也忘了自己从前的英文签名是什么,还在努力地回想。
“小哥哥?”
秋恒星又叫了一声。
“啧。”不耐烦了,没想起来。
以为这声音是针对自己,秋恒星缩回秋予身后,有些刺痛般地攥住秋予的手,秋予看她,眼睛已经红了。
金银星正要笑呢,秋予顺着陆右景的目光看那面墙,上面收着不少球杆盒子,叫了声他的名字:“陆右景。”
“啊,”他这才朝秋予和秋恒星看过来,“抱歉,你刚才说了什么,我没听清,再说一遍好吗?”
金银星噗嗤大笑:“人家喊陆小仙你哥哥呢,喊两遍了。”
陆右景呆滞半秒,哪怕非常短暂,也足以让有心人捕捉。
瞬间,湿发后的耳朵像是要把水汽蒸干一样红起来。秋予看见他的喉结轻轻地提起又稳稳地落下,一个滚动,又是短促的沙哑的一声:“嗯。”
他念起秋予的名字,同样轻稳:“秋予,你和他们一样,叫我的名字就好。”
秋恒星本人闭上了嘴,审视地看着他,没了刚才怯懦的模样,那目光如一道变幻万千的彩练,从她双眼中舞出,似乎是一击即中。
沈庄晓瞪大了眼睛,心想,疯了,这个世界是要陪着秋予一起疯了。
秋予今天第三次警告自己,不要再自我意识过剩。
常言道事不过三,如果有第四次……她低着头,于是只剩下一片睫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