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1
作品:《消波块》 夏雨,鞭子一样催人前行,划破厚重空气。
秋予到不夜侯时雨势已小。
不夜侯从前是明清时期某个王爷的私宅,地界在a市市郊,离主城区太远,转了好几道手才变成了现如今的高级会所,正经的喝茶地。
司机把车停在不夜侯西南小门前。秋予正拿着手机付款,抬头往前看,目光所及之处正是小妄山。
车再往前开,就到小妄山了。
半山腰一溜的别墅,怡人景致里,泼天富贵,隐入山林。
门口接待穿着水绿色的小旗袍,微笑着看向她。
面前这位小姑娘是个生面孔,从前没见过,只能等她出示些身份证明,才敢把人往门内引。倒不是她势利——不夜侯这地方,从没人坐出租来。
秋予是第一个。
本是礼节性的微笑,看着看着,也逐渐出现了几分真切。
大概是被那女孩的模样迷了眼。
女孩年纪不大,十六七岁,没打伞,头发上雨珠滴滴答答柔柔滚落,蒙蒙天色下,真像是缎子一般揽不住水。
灰色书包压住她的身体,却站得挺拔如竹,仪态出众。
又睁着那双眼睛清清淡淡地打量着周围,一分好奇也不带,只是判断着形势一般,飞快地扫一眼,又收了回去。落在小旗袍接待身上时,更只是一瞟眼,在旗袍的纹绣上点了一点,太轻了,却让人觉得这蜻蜓点水一样的神色勾人极了。
勾得人只想让她多停留两眼。
这人入景入画入了其他人的眼睛,正好衬了这水嫩嫩的天色。
秋予掏出手机翻聊天记录。
金银星:【速来】【定位:小江口三九文化科技园72号afu雪茄威士忌俱乐部】
秋予:【?】
金银星:【来】【转账:¥500000】
秋予:【转账:¥500000已退还】【不来,图书馆】
金银星:【来】【转账:¥1000000】
秋予:【转账:¥1000000已收款】【来了】
再抬起头来看看这劲草的匾额。
威士忌俱乐部总不能是这儿吧?
秋予没搞明白,问身边的小旗袍接待:“三九文化科技园72号是这吗?”
她说的是普通话,却带着点音调,不像本地人,也听不出是哪里的方言——悠悠缠缠,暧暧如水。
接待被她问得一愣,点头道:“是这里,您有预约吗?还是过来找人?”
“afu威士忌俱乐部?”秋予又带着试探问了一遍。
这种神态有些可爱,带着点狡黠。似乎并不是非要听个确切答案,只是表达自己的小小讶异。
茶酒甚少分家。
小旗袍接待说:“您好,是这里。”
秋予点头:“我来这里找个人,你稍等,我打个电话。”
秋予拨打金银星的电话,意料之中的无人接听。
小旗袍接待倒比秋予本人更希望这通电话能被接起,美人淋雨实在揪心,告诉她:“俱乐部那边比较吵闹,或许一时玩开了没有听见,可以多打几个。”
秋予笑了,摆摆手:“没关系,我留个口信在这吧。我找的人名字叫做金银星,如果她问起来,你记得说有个人来找过她,没问那就算了。”说完她打开手机相机,打算拍张照留证,表示自己真的来过。
小一万块呢,这钱太容易到手,她赚得良心不安。
接待被她口中提到的人名给绊住,思索了半天,什么话也不敢说。
手机相机对焦间,秋予的余光里出现一只骨节分明、略有些纤瘦的手。
一张黑金色卡片在那人的右手手指间翻飞旋转,舞出一个漂亮的花式。少年擦着她的身子往前,空气里的雨水味中搅入了淡淡的烟草味。
人在她的左前方站定,飞舞旋转的手指停下,食指中指夹起卡片递给了小旗袍接待。接待却先抱歉地对秋予笑了笑,转头安排身后人顶上自己的位置,伸出一只手,引那少年往里走:“这边。”
那少年发出一声鼻息,短促地回应了,但没有走动,转过头来看向秋予。
“不跟上来吗?”他的声音把秋予从手机取景框里拔出来。
秋予挑了挑眉。
一番思量后,确定自己并不认识这人,但脑袋转了个弯:“金银星的朋友?”
“唔。”还是那种短促地回应。
秋予曾经和金银星一起将她的朋友圈翻了个遍,里面的人在金银星的介绍下也认识了个七七八八,虽然现实里没说过什么话,但名字和脸总归是能对得上号的。
面前这人,她可不知道名字。
秋予记性好,记人脸更是一绝。这个少年,她却没有什么印象。
对待金银星,秋予秉持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
按理来说,她来了一趟,这事儿也就算她办成了,至于没见着金银星的面,那算不可抗力。
谁叫打了电话金银星自己没接呢。
面前这陌生少年能带她上去,难不成就真跟着他上去?然后巴巴地给自己找罪受——能不见面那就最好不见面。
秋予正要找个借口离开,但那少年又开口,声音淡淡的,就说了俩字:
“来吧。”
秋予幼时的生活并不富裕,也算是摸爬滚打里长大的孩子,看人自有一套。
简单的白色t恤,工装裤,少年气的身姿被宽大的半袖遮盖,手臂上附着一层薄而极具美感的肌肉,那双骨节分明的手背上,危险的青筋在嫩阴天空下,有种说不出来的味道。
脖子上挂着条银链子,坠着个黑色牌牌。仔细看过去,另一只手的手腕上还套着个佛串,珠子滚圆。
无事平安,谁家的金疙瘩,哪来的小神仙?
同样没有打伞,雨淋湿了他的头发,湿漉漉的,张狂地分成一绺一绺,带着股一种荒狂的锋利感。
全身上下找不出一个矫饰的点。简简单单,清爽又直白的一个人。
就连语气也是这样,一听就能明白。
他是众星捧月的月,是团体的中心。
他习惯了这样说话,只因他是月亮。
每当他说话时,所有人都会安静地倾听,属于极有话语权的那一类人,因此才会安排似的告诉她——来吧。
这不是一种邀请,而是笃定她会跟上来,于是自上而下地引领着她。
秋予突然间就失去了拒绝的欲望,带着一点私心,遵守这份无需宣之于口的内在感觉,抬脚跟了上去。
不夜侯茶庄横日字形布局,中间开了一条荷花池,将左右两间小院分割。
池子中间还有一艘大船,大得笨重突兀,正孤零零地游荡在荷花池上。两边小楼二楼阳台各设两座,正好迎着篷船的方形甲板。
小雨还在轻轻缓缓地往下落,落到池内就漾起一层浅浅的雾气。
荷花的花期将尽,正开得荼靡。
秋予的老家在海城,没有见过真正的荷花。这是第一次见,就见到这么美的景致,忍不住驻足多看了一会儿。
她曾去到日喀则,见当地寺庙题字:见山峰而不生感悟者,非与佛门有缘。
高山长水皆有澎湃之势,给人空渺之感。秋予见过,却不投缘。
在庞大之下,自身成为微尘似乎是必然。她更偏爱细小的、没有那么宏大的美。
这种近在咫尺的美色美景实在让她感到心安。
察觉到前面两人在等她,秋予不好自顾自地再欣赏这处景色,又动了起来。
“不看了吗?”他问,不疾不徐。
似乎有意让她再赏赏花。
秋予摇头:“先去找金银星。”
左侧的小楼同样古香古色,四条垂脊之上,仙人在前,龙凤狮子、天马海马、狻猊狎鱼七只小兽在后。顺着长廊走,小楼一侧的楼梯显露出来,秋予往上看,一层层数过去,正好四楼。
但接待没让他们走楼梯步行,引到正门。
大门还威严地关着,等走近时,就有人从里面将门打开,一眼还不能看尽里面的陈设。
大堂别致,茶香清雅,二桌八席隐在隔断间。竹子配上单向玻璃,有曲径通幽之感。秋予想透过玻璃看见席间内设,张望了几次,所见都是模模糊糊的,只好作罢。
电梯在小径尽头。接待告诉两人,直接上三楼,她不方便上去,然后有礼地微微鞠了一躬,默默向后退开。
两人等着电梯从三楼下来,氛围沉默。
少年向前,去欣赏电梯旁的挂画。秋予拿起手机,金银星的朋友圈一分钟前才更新,是自拍,背景与这外表清淡的茶庄相去甚远。她点了个赞,然后机械性地刷新。
顶光偏移,人影晃在金色的电梯门上,秋予的面庞被光线切割成两半,一半柔和,一半在阴影里,像要消散。
一时间心里突然流淌过什么,猛地抬头看向电梯门,镜子一样的门上,两个人隔得有些远,头各自偏向一边,边界感维系得恰到好处。
是错觉吗?
大概是吧。最近的她确实有些自我意识过剩。
门打开,少年绅士地向后退一步,让她先进去,一前一后,走过秋予身边时,秋予又嗅到了那股烟草味。
很生,带着滞重的涩,没那种抽过烟后的油气,像是捻动烟草后发散出的味道。
她不动声色地嗅闻,见他伸出一只手刷卡,按下四楼的按钮。
“刚才那位接待说是在三楼。”秋予提醒他。
“嗯,先去四楼一趟。”
他默认秋予说的是对的,那个威士忌俱乐部确实在三楼。但句话显然不是秋予想听的,她按住电梯的开合键,没有让电梯制动,等着他解释为什么去四楼。
他并不擅长向其他人解释自己的行为。
两相沉默,过了一会儿才说:“能…请你先陪我去拿个礼物吗?今天是我朋友的生日聚会。”
这次的声音更低了,沙哑得挠人。
仍然不算是请求,只是盯着秋予用于按键的指节,期待她做出应有的反应。
秋予并不知道今天是什么聚会,她被喊过来也只因金银星的一句话。
一句话一万元,所以她过来了。
秋予感受到心在跳动。
不是怦然的感觉,没那么用力,只是提醒着她心脏还鲜活着,咚咚咚,沉闷得和静音闹钟到点后的振动一样。
“好啊。”她松开手,按下关闭键,电梯往上,飞快地播报四层到了。
门打开,冷冷清清,一片昏暗。
四层像被俗世抛弃之地,站在门口,不知道下一步要迈向哪边。
她梦游一样跟在少年身后,拐向楼层转角,有一扇被锁上的玻璃门,积灰太重,看不清里面的景象。
秋予正端详着,就看见少年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了玻璃门下边的那道锁,又在旁边的机器上输入了自己的指纹。
清脆的咔嗒声后,玻璃门上面的锁轻快地弹响,整扇门被彻底打开。
他把门向内推开,侧出一条缝看向秋予。
那副模样绝对是邀请。
秋予本不打算进去,想在门外等他。可现在却像是被某种情绪簇拥着向前。
鞋踏在厚重的地毯上,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棕红色的几何花纹地毯与头顶的璀璨吊灯相对。吊灯只用一条细线提拉着下面花团一般的水晶。他们走进来时,肉眼可见地轻轻晃动着。
因为没有光,那些水晶没有闪烁起来,安静地垂悬。
少年在他身后开灯,丁达尔效应下,灰尘被赋予了灵动的形态,在空旷的房间里起舞,水晶在闪烁,一切阴暗被驱散。
似曾相识。
她疯狂地回忆从童年时代的每一个华丽场景,却找不出一处和这里相似,最后落脚到光线的荡漾上才恍然,是水。
她出生在海城,海色同光共舞时就是这副模样。
水与光的幻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