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十里又做梦了。


    她回到了十年前，转学到一中的第一天。


    陶婕送她上学，一路上阴沉着脸，警告她在新学校不要再胡闹，她托了许多关系，求了许多人，才把她转来这所重点中学。


    这里教学环境好，学生都是非富即贵的好学生，让她好好和同学相处……


    姜十里望着车窗外，嚼着口香糖，有一搭没一搭地敷衍点头。


    学校门口立着两个两米高的石狮子，旁边拉着一道“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的横幅，姜十里看着就压抑。


    其实她对换学校没什么意见，反正她在哪里都受欢迎，她可以吃新的食堂，交新的朋友，做许多新鲜的事。


    最重要的是，新学校离陶婕单位很远，她不会上着上着课，突然看到陶婕一张阴差般的脸出现在后门。


    第一天没有来得及领新的校服，姜十里穿着一袭天蓝色长裙，迈进新教室。


    老师让她介绍自己，姜十里把自己的名字写在黑板上。


    “我叫姜十里，春风十里的十里。”


    底下一片掌声，她不太在意，视线被后排一个低着头的男生吸引。他是唯一一个没有抬起头看她的人。


    老师让她挑选座位，姜十里径直走过去，说，同学你好，我是新来的姜十里。


    那人还是没有抬头，姜十里在他身边坐下，书本笔袋摆出来，又向新同桌伸出手，你叫什么名字。


    男生拿着笔在一张空白纸上画着什么，姜十里凑过去看了一眼。


    还未完全勾勒完整的窈窕婀娜的轮廓线条，不正是她自己吗？


    这时男生霍然转过脸来，一双漂亮深邃的眼睛紧盯着她，姜十里登时哑住，“……裴、裴彧……”


    裴彧的手骤然抬起掐住姜十里的脖子，将她逼在墙角，“姜十里，你不配得到别人的爱。”


    他扼紧她喉咙的力道越来越大，姜十里几近窒息，用力挣扎着，“裴彧……你放开我裴彧……”


    下一秒，她猛然从梦中惊醒，看着周围熟悉的环境，姜十里长长舒了口气，下意识摸了下自己的喉咙。


    都是梦……


    但，真的好真实。


    她轻抚着自己起伏不定的胸口，还在大口地喘着气。


    梦里裴彧的话还在耳边萦绕。


    “姜十里，你不配得到别人的爱……”


    心口一阵酸涩。


    手机忽然响起“叮”的一道声音，姜十里拿起看了下，是一条好友申请。


    CY：加我


    姜十里对着摩托车的头像看了会儿，回：池影？


    CY：挺聪明嘛，快，同意


    姜十里：从哪弄到的我的微信号？？


    姜十里：算了当我没问。不加


    CY：我这有你想看的东西，不加你会后悔的


    姜十里：你当我傻？


    发完这条，姜十里把手机扔到床上去洗漱，十分钟洗漱结束，姜十里拿起手机看了下，竟然没有新增的消息。


    打开音乐app，姜十里放了首歌开始化妆，画眉毛的步骤时，姜十里拿出手机，同意了池影的好友申请。


    几秒钟后，一条新消息弹了出来。


    姜十里很顺便地看了一眼，手下忽然一抖，眉毛画歪到了太阳穴。


    她一手用化妆棉擦掉画坏的眉毛，一手愤怒打字：！！给我删掉！


    池影发来的是一张姜十里的照片。


    在照片里，姜十里盘腿坐在江边，头发凌乱妆容邋遢，两只手抱着酒瓶，正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什么，看起来活像一个失恋醉酒的欧巴桑。


    更过分的是，池影随后又火上浇油发过来姜十里的名言大话：


    某人：除非我自己想醉，这个世界上就没有能把我灌醉的人。


    人不怕喝醉，就怕第二天有人帮她回忆。


    姜十里一时间想死的心都有了。


    这张照片她连看第二眼的勇气都没有，姜十里想的是，如果她醉后是这种形象，那裴彧他，是怎么亲的下去的……


    救命。


    姜十里闭上眼睛冥想了会儿，而后重新拿起手机。


    姜十里：删掉！不删我立马杀了你！


    CY：你觉得我会怕？


    姜十里：……求求你删掉


    CY：这语气还差不多


    CY：不过我这人呢，就是无赖胡搅蛮缠，除非你答应和我在一起，不然这张照片将会永远存在我的手机，我还会定期发给你帮你回忆


    CY：姜十里，这辈子你都休想摆脱我


    姜十里：去死！！！


    CY：好吧，我目前还不太想死


    CY：不然我们各退一步


    CY：如果你想摆脱我，唯一的途径就是和我约会一次


    CY：我这人很三分钟热度的，说不定约会一次，马上就没兴趣了


    几分钟后，池影收到姜十里发来的消息。


    姜十里：周五晚上，七涧餐厅。


    周五是和裴彧方晴雅约封面采访的日子，时间到下午五点，姜十里打算采访结束去找池影。先拍封面，再做采访。


    姜十里是后来才知道，那天的拍摄也没有顺利完成，她走后没多久，摄影师也走了，不知道方晴雅和裴彧去了哪里。


    她去找主编又问了一遍，被告知是方晴雅的代言品牌买下了这期封面，说他们很看好这期的主题。


    到底是看好什么，恐怕只有方晴雅自己知道。


    裴彧方晴雅……


    光是把这两个人放在一起说出来，姜十里心里都很不是滋味。


    拍摄从上午开始，一共5套衣服。


    姜十里本来不想去，但因为她是这期总负责人，摄影师也是第一次拍现代装戏装合拍封面，把握不住，让她跟着一起。


    姜十里到现场的时候，裴彧和方晴雅已经就位。场景搭好，化妆师正在给他们最后补妆。


    瞥到姜十里出现，方晴雅靠近裴彧，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负责的编辑来了，要不要去打个招呼？”


    裴彧的视线没有看过去，他声音冷淡，整理着戏服，“不必了。”


    方晴雅心中窃喜。


    她如今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抬不起头的乡巴佬，她用十年的时间，带着十足的底气出现在裴彧面前。


    即使是黑暗的，她也和裴彧承载着共同一部分的记忆，这是别人比不了的。


    如今再想起来，她那时对姜十里没来由的妒忌有些可笑，就像现在，即使在同一片空间工作，裴彧对姜十里也没有给予特殊眼神的意思。


    传言终究是传言，裴彧不可能喜欢姜十里这种女人。


    姜十里和摄影师交流着，余光时不时往裴彧身上飘，对方看都没看她一眼，和方晴雅靠的很近，不知在说些什么。


    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姜十里胸口闷闷的，很想抽烟。


    上午拍了三套双人照，方晴雅姿态自如，因为是戏曲主题，和裴彧穿着同套的戏装，摆着亲昵打闹的姿势，趴在裴彧肩上笑得花枝乱颤。


    姜十里很想跑过去甩开方晴雅搂住裴彧的手，但她很清楚事情轻重缓急，只能躲在摄影机后，看着两人亲密无间的样子。


    她一忍再忍，终于忍到了上午的拍摄结束。


    方晴雅代言的品牌方赞助了午餐，但因为拍摄紧张，只能待在棚里迅速吃完接着拍。


    方晴雅没吃两口就被雒齐喊去参加一个电话访谈，拍摄搭景角落里，只有裴彧一个人默默坐在那里。


    姜十里纠结一番，心里默数了个“123”向裴彧抬步走过去。


    但在距离还有两三米的时候，裴彧忽然起身，向着她，又越过她，离开了摄影棚。


    姜十里嘴巴微微翕动，一口闷气滞在胸口，感觉像是哪里被撞出一块空缺。


    下午是单人封面。


    两人都是一套现代一套戏装。


    换戏装的时候，方晴雅外衣未合从换衣间走出，她走到裴彧面前，一脸无辜地求助：“裴彧，这个带子怎么系啊。”


    裴彧顿了顿，说：“绕到右后方，有个带子。”


    方晴雅仍旧抬着无辜的大眼睛露出不明所以的眼神，“我有点够不着，能不能帮我一下。”


    裴彧的手动了动。


    “我来。”身后传来姜十里的声音，她一下扯过方晴雅腰部的系带，绕到后面紧紧一勒，“够紧吗？”


    方晴雅被勒得差点喘不开气，面上仍旧强装淡定，“真是谢谢姜记者了。”


    系完姜十里又恶狠狠瞪了下对面站着的裴彧，咬牙切齿道：“不谢！”


    她转身又走到摄影机后，死死盯着镜头里的裴彧。


    是不是她不过去，他还真的要帮方晴雅穿衣服啊！


    难道看不出来方晴雅就是故意的吗？


    在拍摄间隙，镜头没有捕捉到的地方，姜十里没有看到，裴彧背过身，嘴角轻轻上扬。


    拍摄结束，终于到了采访时间。


    虽然很想让碍眼的画面尽快结束，但真正开始时，姜十里还是咽下了所有的不悦，按照原定的采访节奏进行。


    按照提纲，姜十里向裴彧问了几个常规的越剧相关问题，裴彧态度不冷不热，回答得也不温不火。


    姜十里转向方晴雅，第一个问题是，方小姐以前接触过越剧吗？你对越剧的印象是什么。


    方晴雅看了看裴彧，点点头，“接触过，很久以前。还是因为裴彧呢。越剧给我的印象，就是裴彧，我从裴彧开始了解越剧，我听过他的所有戏，去过他的许多现场，深深为之着迷。”


    说完她又捂嘴笑起来，身体不自觉东西向着裴彧一侧倚了下，说：“我是说，为越剧着迷。”


    姜十里借着翻提纲的功夫咬了咬牙，心说我问你这个了吗，没骨头吗还往人身上躺。


    另一边，在镜头外看着的方晴雅经纪人雒齐，脸色也已经进入无可奈何状态。这个采访她并不主张接下来，但方晴雅第一次反抗的这么激烈，说如果不接，那她就退圈。


    随她去吧，雒齐只能退步，至少是身家清白的戏曲家，比桃色缠身的富二代好多了。


    “那你有自己喜欢的越剧曲目或者人物吗？有没有自己私下了解过人物背后的故事呢。”姜十里平复着心情接着问。


    “当然。我最喜欢裴彧扮演的宝玉，温润多情的样子，在我心目中，只有裴彧能表现出来……”方晴雅说着，深情凝着裴彧的脸，丝毫不顾及正在记录着的镜头。


    成了你表白的平台了是吧。


    还温润多情，呵，是挺多情，被说了这么多都不反驳，心里高兴着呢吧，姜十里又悄悄剜了裴彧一眼。


    “听说这次越剧电影方小姐也有参与，可以介绍一下自己的角色和拍摄期间有趣的事吗？”


    姜十里此刻很想抛下自己的职业道德，尽快问完，但话到嘴边还是吞下成见正常问了出来。


    方晴雅眨眨眼睛，看着姜十里，“难道你不好奇我和裴彧的关系吗？不问一下，我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姜十里扯起嘴角笑笑，“这和我们这次的主题并没有什么关系。”


    “你不好奇？”方晴雅问她。


    “这是我们杂志的采访，和我本人的感受没什么关系。而且，”她看了眼裴彧说，“我确实对你们的关系没什么兴趣。”


    方晴雅却自顾道：“我们以前是同学。”


    姜十里表情顿了顿，“同学？”


    “是啊，”方晴雅的身体又向裴彧倾了倾，“说起来，也认识十多年了，那时候他还演过花旦角色呢。”


    姜十里的视线一下落到裴彧身上，他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平静的眼睛里是一如既往的漠然。


    “这个我们私下再谈吧，”姜十里说，“下一个问题是……”


    采访到了尾声，这次的封面有部分裴彧的电影宣传的目标，姜十里照例让两人分别用剧里的角色的口吻和杂志的读者写句话。


    裴彧扮的自然是梁山伯，他停顿了下，写道：“我不会写的。”


    一句很无厘头，又矛盾的话，就连特写镜头后的摄影师都觉得，一天下来印象都不错的这位戏曲家，怎么突然来了句这么没条理不专业的话。


    但姜十里随即反应过来，这是改编版的台词里，祝英台母亲要求山伯写封信与英台断绝关系。


    山伯说，我不会写的。


    她心里蓦地悸动了一下。


    也许，她说的是也许，裴彧是不是对她说，他没有放弃。


    不是，裴彧不会的，他现在根本就不愿理她，怎么还可能借着机会向她对话。


    姜十里闭了闭眼睛，又看向方晴雅。


    方晴雅的角色是原剧里没有的，很明显的资方插人，她的剧本在开拍前一天才定好，基本没什么人物逻辑在里面。


    方晴雅混乱地思考了下，才卡卡顿顿：“唯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大概不是电影里的台词，姜十里想，但她现在脑海也够混乱，只想尽快离开现场。


    “好的，那我们今天就到这里——”


    姜十里关闭自己随身携带的录音笔，刚要起身。


    方晴雅整理着自己的裙摆，极轻地笑了一下，“这就是姜记者的采访啊，问的问题，也不过如此嘛。”


    姜十里张了张嘴，刚要说话，一道冷肃的声音却先一步响起，“难道不是因为，你总是顾左右而言他，让人没法继续问下去吗。”


    方晴雅一时愣住，看着忽然开口的裴彧，他这是，在帮姜十里说话？


    “我、”方晴雅嘴角尴尬地抬了抬，“专业的记者，应该会根据采访者的回答随机应变吧。”


    “她是编辑，不是记者。”


    裴彧的声音轻淡，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威慑力。


    姜十里也瞬间怔住。


    裴彧……


    下一秒，手腕被一把扯起，姜十里状况外地抬起头来，裴彧微垂的眸子里浸着寒光。


    “跟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