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市的夜晚太亮了，月亮便相形见绌的显着黯淡，恹恹挂在空中。


    露台江风习习，夜色秾稠，姜十里捧着脸看着对面的人。


    他不说话，她也不说。


    看谁先忍不住。


    事实证明，能做柳下惠的人，忍耐力不是一般人能比的，非得有熬鹰的本事才行。


    姜十里心里释怀了，反正也是她主动开口说来露台的。


    裴彧这个人，怕是雷劈到眼前了，才会主动去讲自己的想法。


    “我想了很久，”姜十里开了口，“我觉得越剧这个东西带来的意义太大了。”


    裴彧十指交叉着放在桌上，闻言抬眸看了她一眼，有些“这么容易就放弃了，果然如此”的嘲弄表情。


    姜十里却迎上他的目光，“所以我决定要好好做，用心做，认真做。”


    她拳头举在耳侧，一脸又红又专的样子，“鼓足干劲，力争上游！”


    裴彧冷眼望着她，“姜十里，你嘴里有句实话吗？”


    “我哪句话有假了！”姜十里不服气反驳。


    随即又想到，他说的可能是她之前说自己是票友，还嚷着喜欢他的那件事。


    于是丝滑地转移话题：“你能配合我吗？”


    “我为什么要配合你。”


    “为了理想！”


    “……”


    姜十里收了收贫腔，正色起来，“我真是认真的，这段时间我仔细观察过，其实越剧传播起来还是一件很任重道远的事。”


    裴彧看着她。


    姜十里又继续说：“现在越剧的大部分观众还都是中老年人，为数不多的年轻人也大多是冲着新奇或者说弄潮来的，越剧这样一项传统，和更为人所知的国粹京剧又有点不一样，它好听，但被推广的机会没有其他那么多。”


    “所以呢？”裴彧说。


    姜十里感觉，裴彧此刻的表情是带着些认真的，想必觉得她也认真起来了，事实上也是如此。


    姜十里边说着，打开了自己随身带的包，里面放着笔记本电脑。


    “所以越剧需要一个让更多年轻人了解到它的机会，就比如说，我们杂志。”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们杂志，不是讲戏曲的吧。”裴彧喝了口水，说。


    “你说的没错，但正是这样，这才是我们的优势，因为我们的目标用户几乎没有重合，又互相不排斥，这对于扩展用户群来说，是很有利的。”


    “有利吗？”裴彧提出质疑。


    “非常有利！”姜十里斩钉截铁地说，“要活下去必须要创新，要发展必须要与时俱进，这是时代的教训，是未来的趋势！”


    裴彧冷冷瞧她一眼，姜十里眨眨眼，很不知进退似的，继续冲他笑。


    她这张脸几乎没有什么正经的时候，即使说正事，也没一会儿语气便向岔路上发展，好像很怕别人不知道她的浑相。


    “你看过我们专栏么？我觉得真的还挺适合你们宣传越剧的，大到国仇家恨，小到爱恨离别，我们都十分容得下。而且我是不是没告诉你，我文笔很好的，不信你可以自己看。”


    姜十里在试图说服别人的时候，一向不吝夸赞自己。


    她来之前早就准备好了自己的作品集，像多年前面试似的，整整齐齐按照类型排列了一个文档。


    结果就在箭到弦上的时候，电脑忽然死机了。


    她按着电源键强制重启，电脑直接蓝屏了。


    她抬头，见裴彧正在盯着她的动作看。


    而她海口夸下又拿不出证据的这一幕，看起来极像个骗子。


    尤其是建立在她之前的确有前科的基础上时。


    姜十里咽了咽口水，“其实手机也可以看，你可以搜一下《爱意》的网站或者公众号……”


    “我对你的文笔不感兴趣。”裴彧直接说。


    姜十里心说你说话非得这么不客气吗，如果不是有事相求，她高低得怼过去。


    “那么请问您对什么感兴趣呢？”姜十里脸颊拉扯着嘴角，笑得有点阴阳怪气。


    “应该是我问你，姜十里，你对什么感兴趣？”裴彧脸上没什么情绪，定定看着她。


    也许是江景实在开阔，姜十里感受不到压迫感，她仍旧乐滋滋地说：“对你感兴趣啊。”


    裴彧的嘴角抿直。


    姜十里又继续说：“因为你好看嘛。”


    她如愿看到裴彧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她记得他这个样子，性感极了，尤其是在昏暝中，在他迷蒙暧昧的眼神中……


    “流量时代，颜值即正义，好看的脸大于一切。”姜十里笑着说。


    裴彧咬了咬牙，腮帮被顶起，攥着的手指指节发白。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期待姜十里这张没有正经的嘴里，能说出什么其他的话出来。


    “肤浅。”裴彧说。


    “世人皆肤浅。”姜十里不以为耻，仰着脸，“我尤甚之。”


    裴彧开始后悔跟着她上了楼。


    他甚至在想，这个采访到底是不是真实存在的。


    姜十里的手机开始不断响起微信提醒音，裴彧瞥了一眼，语气淡淡，“大忙人有事大可以先忙。”


    是个人都能听出裴彧话里言不由衷的阴阳，没想到姜十里真的开始低头看起了手机。


    裴彧张了张嘴，又没出声。


    他在想，夜晚十点钟，会有谁给她连发这么多条消息。


    姜十里看了十几秒，忽然“噌”地站起，拿起包就要往楼下跑，匆匆说了句：“我下次再去找你。”


    裴彧觉得他不该问，但还是问出了口，“你要做什么。”


    姜十里脚步没停下，“有个读者自杀。”


    裴彧愣了下，随即反应过来后跟着起身。


    “我送你过去。”


    姜十里脚步顿了顿，“你明天没有戏吗？”


    裴彧回答的很快，“没有。”


    他带着姜十里通过最短的通道进了停车场上车。


    和记忆中一样，裴彧开车既快且稳，像经验老道的赛车手，几乎是飙车的速度，很有两分疯劲儿，和他这幅冷淡秀气的长相完全不符。


    姜十里在车上首先报了警，她通过李乔一月前的朋友圈推测出了她的学校，她寄期望于李乔现在还在学校。


    然后打了语音电话过去，李乔并没有接起来。


    她开始对应着李乔发过来的小作文，一条条回。


    对于一个谋划自杀的人来说，李乔十分冷静。


    她说话逻辑十分流畅，甚至还在感谢姜十里能够相信她并且同意见她，虽然到最后也没有见到。


    李乔说自己很怕死，但更没有活下去的勇气了。


    她说她知道自己做了罪大恶极的事情，早就该了结了的。


    但她想把自己的故事分享出来，以防有另外一个自己出现。


    可她实在太受折磨了。


    她等不了了。


    姜十里迅速敲打着屏幕给李乔发消息。


    “你不知道她的地址？”裴彧问她。


    他是从姜十里的报警过程听出来的，不仅如此，她还不能确定对方的真实名字，院系、班级、长相……


    几乎可以说是一无所知。


    姜十里无暇抬头，“是没有见过面的读者。”


    “你不怕，她说的是假话吗？”裴彧说。


    姜十里短暂停下，转头看着裴彧，“如果是这样，是最好的结果。”


    姜十里发出去的消息如石沉大海，始终没有等来回信。


    她甚至想象到了最坏的结果，李乔永远都收不到她的消息了。


    她不由陷入懊悔中，如果她没来海市，如果她只看了一天的戏，如果她答应今天和李乔见面，也许就不会发生这种事情了。


    姜十里的焦虑情绪蔓延到身边，裴彧看着道路前方，夜色茫茫，高速上车辆川流不息，各人有各人的心事。


    他的语气仍旧十分冷肃，“没想到你会这么紧张一个陌生人的生命。”


    姜十里想也没想说：“这可是一条命，难道你不会救吗？”


    裴彧没有回答。


    车程开到一半多时，姜十里再次打电话过去，警察说已经找到人了，在李乔学校的某个空教室里，她的同学老师一起帮忙找的，已经叫了救护车。


    而李乔的确叫李乔。


    裴彧的车几乎是和救护车同时到的学校。


    姜十里从车上跑下来的时候，李乔正被推上担架，她双眼紧闭脸色苍白，一张精致的巴掌小脸毫无血色。


    担架被抬上救护车的一瞬间颠了一下，李乔手腕处被用卫生纸简单包扎住的地方散开，触目惊心的几道血痕显露出来。


    姜十里从警察那里得知，李乔的手腕伤口不是致命伤，在同学老师发现她的时候血流的不多且已经止住了，导致她昏迷的是别的原因。


    姜十里很难想象李乔是怎么对着自己的手腕割下去一道道伤痕后，也许是觉得过程太慢，也许是痛楚让她难以继续下手，转而选择了另一种方式的。


    但可以肯定的是，李乔赴死的决心很坚定。


    “有家属吗？”救护车上的医生问。


    姜十里回过神来，“我是她朋友。”


    “是你报的警是吧？”医生问。


    “对。”


    “上来吧。”医生说。


    姜十里上了救护车，在车门关闭前看到了站在下面的裴彧。


    她看到他的视线正落在李乔的手腕上，被割的伤痕累累的那只。


    似乎没有引起他的任何情绪似的，他只是很淡然地看着。


    察觉到姜十里的目光，裴彧抬眼看向她。


    “你先去，我开车过去。”裴彧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