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澄回家睡了个好觉，李响却辗转反侧，毫无睡意。


    他用一整夜仔细回想了自己前二十五年的人生。


    小的时候家里就很穷，爸爸一直不正经过日子，家里全靠妈妈撑着。李响知道妈妈过得辛苦，所以一直主动分担着家务，会早早地起床帮妈妈喂鸡，会跟着母亲一起农作种地，甚至在晚上写完作业的间隙也可以妈妈洗菜淘米。


    最难的时候家里的吃喝都要靠着妈妈出去给别人做单天劳工来维持，甚至这样，父亲还是没有一点帮忙的意思。李响无数次地被午夜幽暗的灯光晃醒，妈妈惆怅的脸在灯光里刺伤他小小的心。


    后来妈妈生了重病，所有能借钱的亲戚都借遍了，也没能挽救妈妈的生命。妈妈死在了春节前夜，从那时候起，李响就不喜欢过春节。


    唯一一点幸运是在妈妈死后，一直以来好吃懒做的爸爸竟然醒悟了许多，开始尝试着去外地打工，但是因为脾气不好，打工一般没几天就会和别人吵起来，有一次对方还找到了家里，将父亲打得晕了过去。


    后来父亲就在村里种地，靠着一点点卖粮食的钱供着李响从小学到初中，从高中到警校。


    莽村的人都和父亲说是祖坟冒烟了，出来这么一个当警察的料子。


    但是李响并不觉得这是夸奖。


    莽村，那里的每个人都会狗眼看人低，每一个人都带着人类最原本的粗暴的邪恶，他们会在你落魄的时候讥讽你，在你顺遂的时候诅咒你，在你有所成就的时候暗害你。


    甚至包括自己的父亲，他们本质上都是一样的。


    可就是那样肮脏的地方，用最粗粝的土壤，孕育出了坚定守护人民正义的警员李响。


    他太知道这群人单纯朴素的外表下暗藏着怎么样邪恶，他要利用这样的了解，成为人民的可依靠的臂膀，成为随时能朝着这种人扣动扳机的枪。


    他在双桥派出所的时候努力工作，是为了对得起自己多年的苦学和维护的正义，他到了市局，在原有的基础上更加急于表现自己，证明自己，让大家觉得师父把他费劲调来他能不负使命。


    可是今天，李响突然很迷茫。


    自己已经很努力地生活了，但还是在面临着心动的姑娘的时候，自卑地退缩。


    平庸的出身，破碎的家庭、明明努力得到了世俗眼中光鲜而且自己也热爱的工作，但却不足以过上想要的生活。


    李响今天的日记很简单，他在计算着自己800块的工资能够做什么。


    父亲年纪大了，多年的劳作让他哪都疼，每个月至少需要200块钱的医药费，到了冬季，还得再加50块；换季之后需要给父亲买衣服日用品以及修理家电，怎么也得50块；自己工作的时候总借安欣的车开，加油50块；每天5块钱的用餐，一个月就是150元；还得算上每月的日用品消耗和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需要用钱，得留下50元；剩下的300元得还自己母亲生病和自己念书的时候欠的债。


    李响虽然刚开始在男女之事上有点不开窍，但是他既然能考上警校，也能被调到市里，肯定也不是傻人。


    他清楚地感觉到自己从了因寺下来之后的动心，也能清楚地明白如果余澄的家人父母还在的话，自己不是一个好的男朋友选择。


    她才20岁，年轻不懂事，可自己已经25岁了，不能也不一股脑儿地陷进去，什么都不考虑。


    天色亮了，李响睁开疲惫的眼睛，从枕头下面摸出那晚她留下的白色珍珠发卡，扔在了垃圾桶里。


    今天上班，李响没有什么异常表现，甚至还乐呵呵的。


    安欣从周武的嘴里知道昨晚余澄来送过鱼汤，觉得他俩应该是有了好的进展，昨天已经给孟钰打电话说了修复膏的事情，应该过几天就能送回来了。


    但是没想到刚过午后，李响的爸爸李山，带着一群人乌泱乌泱地来了。


    魏叔的保安亭都没拦住，直接冲进了办公楼。


    “爸！你怎么来了！”李响赶紧放下手里的东西去迎接，还用手把他爸爸往外面领，但是李山愣是往里面进，一边走还一边嚷嚷，丝毫没有顾及李响受伤的左手。


    “看看，这就是我儿子工作的地方，这叫一个气派！”李山像是个导游带着身后小十号人的“旅游团”参观“名胜古迹”。


    “爸，这里不能随便进，你和我出来。”李响把李山费劲地拉出来，李山这才看见儿子受了伤。


    “你受伤了，怎么弄的。”


    “这你别管，你带这么多人来干什么。”李响看着楼里面安欣和小五一起和乡亲们解释为什么办公区不能随意看，费尽口舌也没把人请出来。万幸，今天出任务的人多，办公室里面没有几个人。


    “我们来城里参加你四大爷儿子的婚礼，他们听说你在这里当警察，吃完饭就要过来看看。我就带他们来了。”李山背着手看着办公大厅一脸得意，好像整个市刑侦支队是他家的一样。


    “爸，这里不能带人随便进来，你赶紧把人带走。要不然我是有处分的。”


    “有什么处分！当老子的还不能来看看儿子。还要受处分。天下哪有这样的说法。”李山的声音越来越大，里面的乡亲都回过头看。


    李响脑子里面一瞬间想了八百个主意，但是因为这是自己的父亲，实在是没法用。


    “爸，这样，我这里有100块钱，我记得汽车站那里有个卖衣服的大市场，你趁着现在离回村的汽车出发还有段时间，带着他们去转转。”李响狠了狠心，从衣服兜里面把钱拿了出来。


    李山一听就乐了，一把抢过钱，冲着里面的人喊，“你们大侄子给钱让咱们去买衣服，走了！”


    一群人听了有钱，又乌泱乌泱地跟着李山走了。


    李响在门口看着他们离开，去和魏叔道歉。


    “没事，你爸就这样我都习惯了，我还寻思他这两个月怎么没来。说曹操曹操就到，哈哈哈啊，没事。”


    然后他又去和安欣他们道歉。


    “道歉干什么，叔叔就是想你了，这算什么事情还道歉。以后多回去看看，免得叔叔还得跑一趟。”思思很自然地把话拨开了。


    下午四点安局和孟局从省里开会回来，说省里决定从今年开始进行警员宿舍规划，市刑侦支队的旁边的老宿舍要拆了，然后盖新的。


    也就是说这个冬天小警员们就要自己先出去租房子，不过好在局里每人每月补贴100元。孟局告诉大伙赶紧找房子。


    “什么时候开工？”李响今天一直维持的微笑消失了。


    “下个月十六，过完中秋就动工。”安长林回答。


    算算，大概还有半个月的时间。


    李响在笔记本上再次规划着800块钱怎么花，但是这下子怎么都算不明白。


    相比于李响，其他人都很开心，局里补贴100块，也就是说他们只要自己花150左右的钱就可能住上有热水有电视的房子了。


    但是对于李响来说，就算补贴了100，也说明自己要多出150的开销。


    这个冬天注定不会太好过。


    李响这边承受着接二连三的打击，余澄那边也不是特别顺利。


    她今天起床之后，先去商场买了一些看起来就又贵又有质感的衣服，然后还买了一些小饰品和精美的鞋子，准备把自己打扮成看起来就是低调有钱的富家姑娘，再去高启强的鱼档。


    买完衣服，又去了书城，把高中阶段的全部教科书和练习册都买了一遍，找了个好说话的司机师傅，帮忙从书城搬到家里，除了车费额外多给了五块钱。上次和孟钰说完，余澄就开启了准备考大学的计划，所以才买了这些东西。


    回到家，给自己煮了一碗方便面，然后换了新买的绿色碎花连衣裙，穿着冰丝外搭，甚至连价值五百块的珍珠项链都戴上了，才施施然地去旧厂街。


    “强哥！”余澄自来熟地和里面正躺在椅子上看报纸的人打招呼。


    “啊，你来啦，昨天的鱼怎么样呀。”高启强赶紧起身，和余澄打招呼。


    “非常鲜美，我这样的厨艺都能熬出白色的鱼汤，说明强哥你的鱼非常优秀。”


    “哈哈哈哈。那是你的厨艺好。”高启强也被她的夸奖逗笑了，“今天还是老样子？”


    “嗯嗯，还是两条，但是要大一点的，还得麻烦你杀好给我。”余澄有点不好意思。


    “好。不用不好意思，你们现在年轻人哪里知道怎么杀鱼啊。而且一看你就不像是会自己动手杀鱼的样子。”高启强将鱼承重完，立刻就开始动刀开膛清理。


    故意穿成这样的，就是为了让你这么觉得。


    余澄被鱼箱挡住看不到高启强的手法，就站在外面盯着小鱼看。


    “阿强，有没有黄花鱼啊，来两条。我兄弟远道而来，我招待招待。”余澄感觉身边突然走来了两个人，一回头，就和手臂上全是文身的光头大汉对上眼了。


    大汉旁边站着的，不就是刚刚说话的唐小龙么。


    “来了来了。”高启强擦了擦手，赶紧出来。


    “呦，咱们旧厂街还有这么漂亮的姑娘。”唐小龙打量着余澄，意味深长地说。余澄不自在地往远处挪了挪。


    “要大黄花还是小的，鱼都是午后刚到的，正新鲜。”高启强打开话茬。


    “大的小的？道哥？”唐小龙问那个光头壮男。


    “大的啊，有大的谁吃小的啊。”叫道哥的男人边说边看着余澄的胸口。


    余澄的余光瞟了一眼自己的裙子，领口确实是有点大，用外搭盖了盖，和高启强问，“强哥，我的鱼处理好了吗？”她想赶紧走。


    “啊，还差一条，马上啊。一共18块钱。”一边把鱼递给唐小虎一边和余澄说话。


    “招待朋友还要钱啊，阿强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啊。”唐小龙微微呵斥。


    “好，就当我请道哥吃鱼。这次就不要钱了。”


    “我们也要处理。”道哥说完往余澄这边挪了一下，余澄一下子警惕起来。


    “强哥，你先帮我弄吧，一会我老公找不见我，好发火了。”余澄给高启强递了个眼色，高启强秒懂，然后飞快地给她处理好。


    “20，去掉昨天的5块，给15行。”余澄飞快地给了20，然后离开。


    后面道哥看着余澄的背影，露出猥琐的微笑。


    余澄之前在夜场工作，什么人都见过，也都能处理得游刃有余，但是她最害怕的还是这种看起来就油盐不进的大壮汉。因为他如果对你不怀好意，就算是你长了一张能退三军的巧嘴，也推不动压在你身上的肉墙。


    余澄回家处理好了鱼，开始煲汤，间隙给自己制定了学习计划，还顺便翻了翻教材，还是很多都能看得懂的，万幸自己当时念书的时候成绩不错。


    故意晚了一点，想着带过去的时候可以让李响和值班的其他同事一起吃。


    去警局之前，余澄换了冰丝开衫，套了个朴素的白衬衣，珍珠项链拿了下来，原本的小皮鞋换成了白布鞋，提着大汤壶，去公安局。


    刚一进门，就看见李响换了便服在魏叔的保安亭等自己，见她来了，接过汤壶，自然地向屋子里面走去。


    今天值班的人是安欣，钱耳，赵毅。


    “怎么今天还是你值班。”余澄问赵毅。


    “孙山今天有事情，我帮他替了。”赵毅冲余澄笑了笑，“这不，还能多喝一次你的鱼汤。”


    余澄听了很受用，给大家分东西。


    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李响好像有点不开心。


    “安欣，李响怎么了？”趁着李响去拿纸巾的功夫，余澄赶紧到安欣那里问。


    “怎么了？没怎么啊。可能是为了找房子的事情发愁吧。”安欣从汤碗里面抬起头，没觉得李响有什么不一样。


    “找什么房子。”余澄不明白。


    “我们宿舍十五之后要改建了，盖好之前得自己出去租房子。”钱耳和余澄说，“诶，嫂子住在哪里啊，要不正好和响哥一起住，还能分摊房租。”


    “瞎说什么！”李响略带怒气的声音从上头传来，没见过的煞人模样吓得钱耳一激灵，闭嘴了。


    “没事没事，他开玩笑的。你这么大声干什么，吓我一跳。”余澄冲李响撅了噘嘴，但是把钱耳说的话放在了心上。


    租房子啊。得好好谋划谋划。


    后来的几天，余澄天天去给李响送汤，几乎整个在晚上值过班的同事都有幸尝过，甚至有人都喝了好几次了，譬如赵毅，但是也有人一次也没吃到，比如张彪。


    终于轮到了张彪值班，他迫不及待往外面张望，就等着余澄来。


    这个大家都赞不绝口的鱼汤，自己可得多喝几碗。


    但是没想到余澄刚进来，就被站在保安亭的李响拦住了，没有来会客室，两人直接去了宿舍。


    ？


    ？？？？


    ？？？？？？？？


    李响他绝对是故意的！


    就因为自己在了因寺的时候多看了余澄两眼！！！


    看着张彪气得半死的样儿，安欣把头埋在桌子上笑。


    “怎么了今天？”余澄不理解李响怎么突然把自己带到宿舍，落日的余晖正好透过窗户，光线都是橙红色的，气氛还不错。


    “这是修复膏，去疤的。”


    李响看着余澄左侧额头的伤口，拿出一个白色小瓶子。


    “哇，你给我买的呀。谢谢。”余澄开心得恨不得原地转圈圈，将东西收到了小包里面，心里窃喜木头要开花，“我前两天拆线还觉得愈合得不错，有了这个一定一点疤都不会留的。感谢李警官送的惊喜大礼，我超开心。”


    “还有，以后我们不要再联系了。”李响倚在门口的墙壁上，淡淡地说。


    “嗯？什么？”余澄沉浸在自己的快乐里面没有听清楚。


    “我说，我们不要再联系了。”李响抬起头，看着余澄的笑脸一点点消失，凝固，觉得自己好像停了呼吸。


    “为什么？你鱼汤喝腻了？我知道我这么多天都做这一个菜，但是我不太会做其他的，你要是想尝尝别的我明天可以换。还是说我总来这里给你添麻烦了，我可以不来，我可以把东西给魏叔，让他转交给你，我可以不给你添麻烦的。或者其他的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


    “没有其他的事情，就是我有点烦了，而且我也不爱吃鱼。”李响没敢看余澄的眼睛，将目光落在了放在桌子的汤壶上。


    想着她去市场买鱼，然后还得细致的处理内脏，以及没有两个小时出不来的浓汤，李响又觉得自己的话说得有点过火。


    “知道了。”


    余澄沉默了一会，脑子里觉得事情不对，但是现在李响这个样子也问不出什么。所以先回去，等晚上回去打电话问问周武。


    忘了说，几天的攻坚，余澄已经完全把周武变成了自己人，这是个很大的突破。


    但是就算是有别的原因，余澄心里还是有一点点生气，这样先给甜枣，再打巴掌的事情，是个人就很难忍受啊。


    于是提着汤壶，离开了。


    “李响，你刚刚是不是故意的，那么多的汤你自己能都喝了！”张彪看李响没一会儿就出来了。今天他们三个值班，这个事情他一定要掰扯清楚。


    “你要是想喝鱼汤，我明天中午带你去。”李响觉得有点累。


    “我不，我就要喝余澄的，你越不让我喝我越得喝到，明天我就和赵毅换班，我就去大门口等着，她一进来我就把东西拿进会客厅，我自己全吃了。我气死你。”张彪刚刚就计划好了，明天就这么干。


    “赵毅的班你换不到，而且，她不会再来了。”


    安欣本来还想问问李响有没有把修复膏给余澄，余澄是什么反应。可是这话一出，他就觉得不对劲。


    “怎么回事，李响，吵架了？”安欣不明白，明明送了礼物怎么会吵架呢。


    “没有。”


    “难道是分手了？”张彪也察觉了不对劲。


    “都没有在一起过，又哪来的分手呢。”


    李响自嘲般地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