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作品:《明月坠我》 马车行驶在平坦的大道上,未有半分颠簸,顾周周打帘往外看,一双眼眸亮的灼人。
自被匆忙接入侯府起,她就被拘在府中,这还是头一回悠闲观赏京中盛景。才粗粗一瞥,京都的繁华与热闹就可见一般。
笔直的一条长街,临街是两层高的商铺,打眼望去,似乎看不见尽头。
街道两旁也有推着板车带着炉火的游贩、铺了青布在地,坐地起卖的菜农。食物的香气与店家的吆喝声、行人的交谈,像翻滚着的雪白盐花一浪叠着一浪涌来。
顾周周目不暇接,微微睁大双眼看着沿途,饱满挺翘的唇不时微微张合。
月竹瞧着自家姑娘的模样,坐在一旁用帕子微微捂嘴,眼睛弯成一对月牙儿,心中高兴极了。
平日里姑娘总是沉静的,像湖不起波澜的深潭水,好似什么都搅不动一般,如今这惊讶、好奇的模样才算有了年轻姑娘的鲜活气。
“姑娘,这是玉林街,吃食店铺最多,街两侧巷中住的多是家世清贫的读书人和官员。待马车转个弯,……是开宝大街,之前说的太子殿下便是走的这条街,开宝大街是京都最繁华最宽阔的大街,金楼酒馆,胭脂水粉,书铺布店,最有名的店铺都开在这条街上,若是一家家逛去……"
在絮声中,马车在城池的道路上飞驰而去,近半个时辰后,停在了一座恢宏古朴的建筑前。
"姑娘,到了。”月竹将装着笔墨纸张的书袋递给姑娘。太学学规森严,不允带伴读侍从入内。
顾周周接过,掀开眼朝上望去,几人高的石柱上托举着一块古朴的牌匾,上面“太学府”三个大字笔走游龙,笔力遒劲却又风华内敛。牌匾是质朴的灰黑色,风吹雨淋日晒的岁月痕迹明显,古朴大气的威仪扑面而来。
石门之后,砖红檐顶的大片建筑群隐隐而现。
凭借学府令,进入太学之中,学府内道路蜿蜒,亭台楼阁高妙,小桥流水潺潺,就连路边随意一块指路的石碑,字迹、形状都与周遭情景交融,巧夺天工。
顾周周原先以为候府的园艺已经十分精致绝妙,和如今一比,可真是小巫见大巫。
被路边景色所迷,她走走停停,对着手绘的路线图纸找到荒字号丁班学堂的位置时,差点晚到。
几乎是她进入学堂中的后一瞬间,悠远清澈的钟磬声便响了起来,似水波涟漪一圈圈推开,响彻整个学府。
堂中宽大,一横五张书案,中间隔着两人的宽度,竖排七张,前后距离稍近,顾周周粗略一看,约莫有近三十人。
堂中喧闹,前头坐着的人扭身和后桌说话,更有几人围坐一团,欢声笑言。见到她进来,众人反射性的抬眼一瞧,见着是位生面孔,懒散的目光瞬时锋锐起来,分分停下手中的动作,霎时寂静可闻针落。
“这位是谁?瞧着不面熟,没在京都见过。”
“新来我们学堂的?”
……
一片议论声中,她被打量注视着,不由稍稍扯了扯身上贴身的衣裳。
“顾周周,这儿!”
恍然间,她听见了熟悉的声音,顺着发声之处望去,徐悦宜手中拿着只竹笔朝她挥着,书案上铺着纸张,墨汁滴的满桌都是。
顾周周一眼认出,这是上次候府宴会主动和她说话的姑娘。
终于遇见了个熟悉的人,来到陌生环境始终绷着的那根弦松了松。
从学堂前门入内,在众人的注目中,跨过整个学堂,到了徐悦宜跟前——她坐在最后一排靠窗边上。
见她过来,徐悦宜十分兴奋:“等你许久了,快坐快坐,原先我是学府第一,如今你来了,便将这宝座让给你!”
顾周周罕见的沉默了,耳尖发红,徐悦宜这口中的第一是倒数第一。
学府先前来人给她出过考题,排了名次,不出意料是最后一名。
在最靠窗的位置坐下,将书袋中的东西一一摆放好,她旁边的徐悦宜已经开始和周围一众人介绍她。
“这是宁安候府的二姑娘,最近认回的亲生女儿。”
一众人唏嘘了一声。
“原来是她。”
京都消息传的极快,顾瑶又是太学学府有名的天子骄女,狸猫换太子、农女归来、生父母偏心的事早就被人茶时饭后编排了无数次。
众人对传闻中乡野种田归来,亲生父母已经有了疼爱十几年的假女儿的顾周周有些同情。
顾周周转过头,就受到了众人同情怜悯的目光。
她心里有些讶异和莫名,居然没有人嘲笑她。
她不知道的是,太学最末尾的学堂,众人自是一心一体的,而她又是最末一名,威胁不到任何人,自是受人喜欢。
半天未见有夫子来,顾周周犹疑问道:“没有夫子来上课吗?”
徐悦宜一边擦着满是墨水的书案,嘴中兴奋的说:“今日启学,上午要办“启学礼”,太子要来给学子致辞。”
太子?顾周周帮忙擦桌的手微微顿了顿,实在是这名字近些时日耳熟能详。
“你擦的可真干净啊!”徐悦宜看着光洁如新,可鉴人影的桌面,发出感叹。
顾周周手脚麻利,听见夸赞,柔顺的笑了笑。
徐悦宜盯着她看。
顾周周不自然地摸了摸脸:“我面上有东西吗?”
“你比上次白了许多,也好看了许多。特别是笑起来,像有钩子在勾我。”
徐悦宜凑过去,挺翘的鼻尖几乎要挨上顾周周脸颊。从她这看,能看见顾周周脸上细小稚嫩的绒毛,和饱满柔软的粉色唇瓣。
她原来觉得顾瑶才貌双绝,如今看来,还是顾周周更软更好玩。
顾周周感觉对方呼出的热气喷上脸颊,颊面那一小块肌肤立马像初红的桃面晕开,身体不控制的后仰一步:“没、有,哪里有什么钩子。”
徐悦宜嘻嘻笑,端坐回位上,不再逗弄。
两声清长的钟鸣响起,钟声刚落,学堂里大部分人便站了起来,旁边的徐悦宜几乎是听见钟声就弹坐起来,矮凳哐当一声倒在地面。
顾周周眼神古怪看着徐悦宜,心中那一点奇异的感觉顿时消失。
显然太子殿下更讨人喜欢。
她悄然打量四周,发现她是唯一一个端坐着的女学生,立刻也跟着站了起来。
顾周周被徐悦宜带着走到守正台,是整个太学府最中央的位置,方形台面宽广平坦,有种天圆地方,穹宇在顶的广浩之气。守正台侧是凸起的一方高台。
各个不同字号级别的学堂排成队,顾周周是所在学堂最矮,被推到了最前排站立,身后徐悦宜嫉妒的直哼哼。
一声凤鸣般清亮的钟音响起,整个守正台肃静无声。
顾周周挺直腰背,微微克制呼吸,生怕惊扰了什么,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高台上。
她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大场面。高洁、端然、欣欣向荣,是她翻滚在泥土田地中的脏污所不能比的。
太学的祭酒正气浩然的宣读太学学规,随后便是各位大儒上前训诫规导。
顾周周听的仔细,想着半句不落地吞进肚中才好。
忽然间,守正台的一角传来低声惊呼和细微抽气声,众人转头望去,那一点喧闹便似滴进沸滚油锅中的水,一下子炸开了锅。此起彼伏的鼓泡炸裂开来,原本肃穆寂静的守正台沸反盈天。
“太子殿下来了!”
“殿下来了!”
顾周周这才知道这突然的意外是为何。
她转头看去,原本整齐布列的学子朝两边让出了一条宽广的道路,那人稍隔的远,不太看到清面容,但你一眼望去,便会被他吸引住。
冰肌似雪,身形似玉竹寒松,挺拔矜贵。
光落在他身上,似乎都更偏爱他,让众人眼中千千万万人,唯只瞧见他一人。
明明是穿着与众人一样的学制衣裳,可穿在他身上,连每处转角的褶皱都熨贴妥当到极致;
同样的青色,穿在他身上,都更加明丽雅致几分,像是满目青山翠色、芳草连天都着色在他一身走来。
谢辞璟一步一步走向高台,众人在他淡然娴静的步调中逐渐安静下来,他像是随意抚琴的名师,众人便是在他股掌中的弦,被他轻而易举的挑拨勾弄,最后湮息。
逐渐进了,太子的面容逐渐清晰起来。朗朗如日月入怀,颓然似玉山将倾。
顾周周不由想起月竹夸赞太子时所用的许多形容,当时觉得太过,此刻却只觉词穷。
原来真的有男子,周身气质品貌能将山川的秀丽,天地的四时都容纳进来,也不觉缪赞了他。
她视线未离开太子片刻,眸中不是少女春情的萌动。而是带着仰希,
像看一副挂在墙上价值千金、永远不会落在她手里的名画;
像看高悬天上清朗皎洁、永远不会朝她坠落的云中明月。
他是云月,她是尘泥,她自知能远观欣赏,却不会有让星辰明月朝她坠落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