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作品:《明月坠我

    眉月如钩,星子点点,青白月色如水幕铺落,给树梢庭院渡上一层清辉。


    宽绰的黄梨花卷书案零散布满了书卷笔墨和抄书用的纸张,前头摆了对三足荷叶烛台,烛焰辉煌的乌桕蜡照明,案面明亮地不见半分落影。


    一页抄到最后一个字,翻了面后随手将青鱼镇尺压住书页,顾周周稍稍松动手腕和颈项,便又端正坐着一笔一划认真的抄起书来。


    在乡野年幼之时,她未有机会碰书卷,养父母并不允许她读书。


    村门口有间书塾,她曾偷偷听过夫子怎么教写字,但一次她听书太入迷忘归家照料,养父母差点发病无人就医离世后,她再也没敢偷学认字了。


    那时,养父母虽对她冷淡,但她却把他们当做唯一的家人,是以珍惜万分。


    而如今她的心,已经坚不可摧了。


    稀疏的睫羽的落影盛在灯下璀璨的眸瞳里,柔软地颤动游走。顾周周握紧了笔,颊上现出一抹笑意,心中坚定,幼时的渴求她要为自己一一实现。


    月竹推门进来,端着碗荔枝膏水,瞧了半会儿案前笔挺着脊背的姑娘,才细手细脚地合上门,轻声走到姑娘身旁。


    姑娘下午回来便伏在案前抄侯夫人罚的书,晚饭囫囵几口应付了又回到桌上,天光暗下来后已更换了两趟蜡烛,念及此,月竹便心疼不已,劝道:


    “已经夜深了,姑娘还是早些歇息,明日再抄也来得及。若是抄不完,奴婢也抄得,反正姑娘你字也不好看,随便抄抄就行。”


    边说着,边将手里的荔枝水递去。


    “这新做的荔枝膏水,姑娘尝些看看这滋味可好。”


    顾周周笑了下没答应,接了碗过来慢慢啜着,月竹就趁着这会儿功夫在背后帮她揉捏肩颈。


    温度微温,入口酸酸甜甜。顾周周不由想到上月府里分了几颗荔枝给她,她分了给月竹和王妈妈,自己不过只吃了一两颗,可印象却十分深刻。


    那滋味如今一想,鲜美甘甜便似又涌上舌尖。


    分明和这荔枝膏水不一样。


    “什么时候院里又有了荔枝?”顾周周笑着问道。


    荔枝多么金贵她是知晓的,她未受宠到能如此奢侈的用荔枝做饮子喝。


    月竹却笑不出来了,心尖密密麻麻的都是疼意。


    荔枝膏水并非是用荔枝熬成的膏水,而是用乌梅,肉桂、丁香粉,甘草熟蜜等一齐熬成膏冲泡成饮子,并不珍贵,是满京都人都知道的粗糙玩意儿。


    可姑娘却半点不知道。


    明明是贵女,流落乡野受苦十几年不说,如今归来,还要被一个假贵女占据父母兄长的宠爱,连荔枝都分不得几颗,只能喝点便宜的荔枝膏水……


    月竹瓮声瓮气的解释了一下,也不给揉肩了,立在案边将姑娘抄好的纸张仔细收理起来。


    顾周周见月竹突然低落起来,握住她的手,对着她说:“你先去休息吧,不用等我了。”


    月竹嘟着嘴,“我去看看水,免得姑娘待会没有热水洗漱。”说完便气冲冲的走了。


    留顾周周有些茫然。


    夜里睡的迟,这一天过的惊险万分,才沾枕,便沉沉睡去。


    顾周周第二日睁眼时,屋里深黑一片,窗隙里只透出一线幽色的光。


    她向来醒的早,往常是要起来做早食,还要去地里。如今虽然没了这些事,可十几年的习惯不是说改就能改。


    她悄声坐起,利落穿衣,然后下了床。


    月竹躺在一旁的矮榻上,眉头蜷着似是睡的不适宜,顾周周弯腰将月竹轻松抱起,放到床上,又盖了被子,她才拿了本书捎着蜡烛去屋外慢慢看。


    守琢院偏僻,府里内厨送饭过来饭菜会凉,便让院内自开小厨房,买菜也可从一旁角门出去,算是自成一方天地。


    王妈妈采买回来时,厨娘已经做好了早饭。


    青花帮着舀粥,被月竹一把抢了过来,还狠狠瞪了一眼过去。


    院里的人,王妈妈是侯夫人给的,厨娘是大厨房内遭排挤被赶过来的,青花和青雪则是顾瑶特意送来的耳目,唯独月竹和小厮来福是外面买来的。


    顾周周并不信青雪、青花,但没抓住错处也赶不走。


    青花缩着肩,一脸委屈地看着顾周周。


    顾周周眼神淡淡,只是温和道:“青花、青雪,你们先去厨下吃,你们是姐姐的人,我怎么好使唤你们做这些事。让月竹在这里伺候就行。”


    青花不甘愿,但也和青雪一块走了。


    剩下主仆二人,月竹才道:“今早我怎么睡在姑娘床上?“


    姑娘这么瘦弱的一个人,该怎么艰难的把她挪过去,都怪她睡得太死,竟一点也没察觉到。


    顾周周吞了口热粥下去,唇色湿润的似最嫩的桃花瓣,含糊道:“见你矮榻睡的不好,我慢慢将你挪上去了,你睡的香,也没醒。”


    饭后,便是叶女先生来教书的时辰。侯夫人不想亲自教女儿启蒙,便请了位女先生来教。


    顾周周摊开宣纸,等先生来的间隙慢慢练字。


    叶夫子性子冷傲,极喜欢顾瑶,教她的时候并不太情愿,觉得她愚钝。但也从没有因此晚到早退摆架子,教习也一丝不苟。


    读书习字中,顾周周听的如痴如醉,一晌午很快流逝。


    等她回过神来,叶夫子已经收起案卷,准备要走。临走前,叶夫子顿了顿脚步,检查了下功课,见她答的还算有模样,便又问道:


    “《千字文》中还有多少字不认识,让你读的《百字典集》《照阳散诗》都看了多少了”


    她教习两个多月,顾周周虽不天资聪颖,可课上却十分认真,倒叫她没有那么“嫌弃”这个学生。


    顾周周想了想,将进度说缓了一点:“《千字文》剩下百余字不识得,《百子典集》看了大半,《照阳散诗》看了小半。”


    叶夫子点了点头,还算满意。


    “我再教你十几天,这蒙便算起好了。你九月中旬去太学序第最差的讲堂,若奋勉一些,倒也能勉强跟上。”


    顾周周被叶夫子话里的去太学说的一懵,还没明白究竟是何意思,叶夫子便走了。


    月竹见自家姑娘一脸迷惑,便给她解惑道:


    “太学是整个京都,乃至整个大谢最至高无上的学府,是全天下读书人梦寐以求的地方。各地郡县府城中极钟林毓秀的学子,藉由各地大儒举荐、通过考校后才能入京都的太学进修。”


    顾周周听后微怔。


    原先她想读书之时,方寸目光中只有村里的书屋,更肖想一点不过是县里的学堂,如今竟能一步登天,去全天下最好的学府,说不清是喜更多还是惊更大。


    她舌头都被缠住一般,结结巴巴说不清话:“我、我这样的,怎么能去?”


    她没读过什么书啊。


    月竹笑着道:


    “皇权底下,京都学府。城中达官显贵自是有些特权的,四品以上的官员都可送一位品行无碍的子女进来。其他公子贵女若是想进太学,通过考试即可。您的兄长和顾小姐都是考进去的。”


    月竹顿了顿,没说大公子和顾瑶在太学排名不低,这些都是她这些日子在府里打探到的消息。


    “所以候府还留着一个名额,可以给姑娘去太学。”


    絮絮不休说了半天,顾周周才知晓太学入学无论男女,学府内按学问次第分出班舍,共分“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八个字号,每个字号又分甲乙丙丁四个班。


    最好的是天字号甲班,依次往下是天子号乙班、天字号丙班…最后到荒字号丁班。


    说到最后,月竹语气亢奋起来:


    “太子殿下偶尔也会去太学授课,京都的贵女们没有不挤破脑袋想进太学的,她们都倾慕殿下,连顾小姐都是…,之前某次殿下去授课,班中的贵女们更是为了抢离殿下最近的位置大打出手,连脸面都不要了。”


    哦?顾周周并不相信,她觉得贵女们可能只是喜欢殿下的权势。


    因为实在想象不出来那位殿下该有多么惊艳的品貌,才会让许多像顾瑶一般漂亮骄傲、受万人追捧的女娘们为他甘愿折节。


    她神情冷淡安静,只是默默听着,没有半分好奇和少女的心思。


    月竹打眼一看自家小姐面上神情,立马蔫巴了,“姑娘,你不信?”


    顾周周用青竹插杆支起窗,将纸笔摊在画案前,跪坐下来,对着院内的银桂作画。


    九月银桂开的荼靡,一朵朵淡黄小花团团簇挨在纤细褐绿枝条上,再多一朵,似乎就要倾轧坠落,被风一吹,桂香浮动。


    她听着月竹声音有些失落,不忍心消磨她的热切,便问道:“你见过太子吗?”


    月竹活过来了:“太子祭天时从开宝大街上走过,京城万人空巷,无论普通百姓还是达官显贵家的仆从侍卫,都会出来看。


    大街周围里三层外三层是数不清的人头,我某次有幸挤到最前面,近处见过殿下一面,当真是好看的宛如天神降世一般,书中形容的风华绝代,郎艳独绝,公子如玉,蓝颜祸水…通通都能套上去。


    都说虞云苏是大谢的第一美人,殿下不知道要胜过她多少倍,只是储君威严,冠不得这些艳名。”


    月竹近乎惋惜的说,然后证明一般低下头,让顾周周看她脑后脖颈处一小块秃头:


    “小姐你看,这是当时后面的女娘见到殿下太过激动把我头发薅的,现在还没长出来。”


    顾周周沉默了一会,终是没忍住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