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作品:《明月坠我

    ……


    梧桐桥畔,“噗通”一声巨大的落水声响起。


    ……


    梧桐桥一侧是贴墙栽的一片树林,府墙外隔着一道窄巷毗邻吴将军府。


    将军府四层枣红色阁楼上,吴勇躬身,头也不敢抬地朝轩窗前长身玉立的太子述职。


    太子谢璟,惊才绝艳,恭谨端方。七岁被立为储君,十四岁开始辅佐治国,如今七年有余,朝中权柄已然大半落入太子之手。


    即使太子素来端方仁德,可在这方寸阁楼间,他静默背立,没有往日的温雅笑言阻隔,权势威仪便如山岳轰塌般倾压而来,压的人呼吸不敢重半分。


    谢辞璟似是察觉到下属的拘谨,他温声笑道:“吴将军不必如此,同平日一般说话即可。”


    似玉山琳琅缓流,华贵动听。


    “多谢太子殿下。”


    吴勇听见熟悉的温和语调,心头稍稍缓和,才继续禀告。


    楼台高,极目而望,小半都城落进眼底。谢辞璟静默听着,飞起的檐角阴翳投落,遮挡住他大半张脸和面上神情。


    云游风急,初日偏斜,日光终于冲破檐瓦遮拦铺洒进来,将阴翳一寸寸驱散。阳光落在谢辞璟面上,照亮他美玉无暇的面容。


    背对众人,往日的温雅端方褪去,冷月寒竹般的疏冷气质萦绕他周身。


    雅黑的长睫低敛微垂,仿若沐泽受拥的神袛,慈悲怜爱不肯轻易看世人;可神情却似雪山万仞,冰冷的不可攀折。


    怜爱世人,却又高高在上,两种截然相反的气质糅杂,似是画中人、云中月,不可轻易触摸。


    忽然,他神情一顿,目光停驻在某一处,足令丹青手毕生绝笔的眉微微皱起。


    “南松,去救人。”


    金相玉质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只微微透着一股霜意。


    南松上前,顺着主子的视线望去,也皱起了眉,未多言一句,立刻抱着剑领命迅速下楼离去。


    吴勇突然听得这一句吩咐,顿时悚然一惊,嘴下也停了。心中疑虑不止,但是殿下未多言,他不敢询问半句,更不敢逾矩去看。


    谢辞璟视线紧盯着宁安候府梧桐桥,未过须臾,他轻笑了一声,唤回了翻墙的南松。


    然后伸出冷玉一般的手,白皙细腻似乎养尊处优,却又遍布细茧伤痕,优雅缓慢地将窗牗拢回关上。


    ……


    顾周周拿出帕子擦了擦手,慢慢悠悠地往凉亭走,快到时,才跑了几步,装作气喘嘘嘘的样子,大声喊道:“梧桐桥那有人落水了!”


    “什么?”顾瑶惊异的站了起来,看着面前的顾周周,衣裳发髻纹丝不乱,不像是遭了不测。


    明明让墨琴引韩游过去了,她还准备待会故意去找找,好当面捉个正着让她无处狡辩,怎么如今一脸无事回来了?


    顾周周见顾瑶面上闪过震惊,什么都明白了。她紧紧攥紧手心,忍住心中的怒意和悲愤。


    她没有任何证据,若是意气用事将韩游要欺辱她的事情说出来,她只有名声扫地。


    装不明白反而有益。


    顾瑶冷看了眼墨琴,稳住面上的失态气恼,下令仆妇们去救人,又牵住顾周周的手,想从她面上找些蛛丝马迹:


    “妹妹,你说说是怎么回事?谁掉下去了。”


    顾周周心有余悸,絮絮说来:


    “我不认识那位公子。我在梧桐桥小憩了会,准备走时,那位公子像喝醉了酒,摇摇晃晃上桥,半路自己翻了下去掉进湖里。然后我就过来喊人了。”


    顾瑶见顾周周虽有惊慌但不害怕,不像是受了欺负。心里骂了句蠢货,韩游果真是个纨绔子弟,上不得台面,一点小事都做不好。


    韩游名声着实不太好,先前凉亭还言语冒犯过众人,还未走的贵女公子们对此有些幸灾乐祸:“哎哟,真是活该!”


    一个杏衣鹅蛋脸姑娘一反先前态度,居然对顾周周说笑:


    “多亏你恰巧在那里,不然那混人淹死都没人知道!到时候他爹娘不得怪你们侯府,还要白赔韩游屁股后欠的一屁股债呢!”


    大家听着都笑了。


    有人和她主动说话,顾周周受宠若惊,呆了一下,才回了个有点傻的笑:“是、是的。”


    徐悦宜也被这笑弄的呆了下,顾二姑娘五官不丑,只是有点黑。笑起来时五官皱起来,像小猫的纹路,十分的可爱。


    眼睛黑白分明,还有些湿漉漉的,像是刚睁眼的幼崽的眼,盯着人看时心尖被轻轻挠了下一般。


    徐悦怡忍住想要伸手捏脸的冲动,轻咳了声,掩饰心虚尴尬。


    很快有侍女过来通禀说落水之人已经救了上来。


    顾瑶扶着墨琴起身:“那就都去瞧瞧吧。”


    顾周周故意拖延了点时间,韩游救起来时晕过去不省人事。已经让人去请了大夫,并传讯了威南伯府。


    韩游的娘威南伯夫人匆匆赶来时,众人正在花厅商议这事。伯夫人哭啼不止,刻薄瘦削的脸上满是不依不饶:


    “是谁见我儿失足落水的?”


    顾周周挪了一小步出来,低垂着头:“是我。我见韩公子落水,然后喊了人来救他。”


    韩夫人蔑视一眼,见她一副好拿捏欺负的模样,指着她鼻尖:


    “真是个丑丫头,好好的平地走路怎么会落水,桥上没栏吗!是不是你推的?”


    她一边说,一边逼近,涂着艳丽蔻丹的长指甲就要戳到顾周周面颊。


    顾周周似乎是被吓到了,后退几步,躲在了顾瑶身后,鹌鹑似的露出个脑袋来,眼睛红红,结巴道:


    “韩、公子喝醉了酒不小心、不小心自己翻过去的,我怎么有力气、推。”


    说着便束起手,衣袖滑到手肘,露出细瘦宛如芦柴棒的两只手臂让众人看。


    韩越人高马大,顾家二姑娘一对比就像只孱弱的鸡仔,桥上的护栏也有半人多高,总不能是顾二姑娘举着扔下去的。


    “不可能是顾二姑娘举着扔下去的。”有人这样说。


    还真是。


    顾周周在心里悄声回应。


    她自小力气大,山上寻草药迷路,夜里有狼,被她乱拳打死才活下来。


    众人心里皆有了答案。


    顾瑶见大局已定,仔细将顾周周袖子拉下抚平,将人护在怀里,一副嫡亲长姐护短的模样:


    “我的二妹妹体虚瘦弱,平日又最是柔顺安静,与韩公子亦是无冤无仇,怎么会去推韩公子落水。韩公子喝醉了酒在凉亭不清醒,说了些不体面的话得罪了今日来的好些姐妹,在场的人都可作证。


    我便让人将韩公子安置到偏房醒酒歇息,不知为何韩公子又跑了出来,这才不小心失足落水。伯夫人还要多谢妹妹,是她正在梧桐桥,才有机会请人去搭救韩公子。”


    伯夫人有些讪讪,她儿子什么德性她自是知道。但这样自认倒霉又有些不甘愿。


    因出这意外搅乱了宴会,侯夫人神情冰冷,冷冷地横了眼顾周周。侯府这些年还没有出过这样丢人的事,都是她回来才带来的灾厄。


    侯夫人不喜伯夫人作态,但又不得不摆平这件事,垂着眼居高临下打了个圆场:


    “伯夫人,虽是贵府公子不小心醉酒,可毕竟是在我们侯府上出的事,府里也要担待一定责任,我们府里便出些银两给韩公子买些滋补品。”


    说罢,便让丫鬟拿了百两银子给了伯夫人。伯夫人纠扯一番多要了五十两,这事才算彻底停歇。


    差点出了人命,午宴吃得也不算愉悦,大体吃完便送走了客人。关起门来,侯夫人侯爷便把顾周周喊去了明辉堂。


    侯夫人侯爷坐在两边,神色具是不良。


    “跪下!”侯夫人面色沉沉,带着厌恶。


    顾周周撩开罗裙便跪了下去。她并不怕,这数月来,这样的场面大同小异。


    如此听话,让侯夫人无言片刻,怒气冲顶又生生掩熄回去,怒极无言只得侧目旁边的夫君。


    侯爷顾枫只谋了个闲职,最喜吟诗作画,风花雪月,与情志相合的侯夫人是对恩爱夫妻,最顺从侯夫人。


    收到夫人的注视,顾枫握拳掩唇,不悦道:“知道今日做错了什么吗?”


    顾周周垂着脑袋摇头。


    侯夫人终于忍不住拍桌:


    “平日你孤僻谁也不管你!今日宴会,你既不和瑶儿在一起,身边也不带丫鬟,非要自己一个待着,要不是你好运,指不定有什么更丢人的事!”


    顾周周垂着的面上满是讥讽。


    母亲真是猜对了,要不是她好运,自小力气大,倒霉的还真是她了。


    可惜没有证据,否则真该让她看看顾瑶是什么面目。或许证据有了,侯夫人也不会信她。


    “别觉得这事和你无关,韩游是个什么名声,真沾上一星半点,我们侯府的名声就要发烂发臭!你自己嫁不出去不要紧,还要连累瑶儿!”


    一大通话发泄出来,侯夫人似是倦了,揉了揉额角,一眼都不想看见自己的亲生女儿。


    “滚回院去,《千字文》五十遍,画百张,三日内给我过目。”


    顾周周起身,朝两人各行一礼,徐徐地退了出去。


    顾瑶立在门口,见她出来,面上一脸关切:“妹妹无事吧?母亲父亲没有责怪你吧?”


    对着一脸假菩萨心肠,背里却如此狠心谋害她的人,顾周周如今着实不想给她好脸色,敛眸挡住眼中的寒意。


    “无事,多谢姐姐今日帮我说话,父亲母亲让我回去抄书作画。三日完成,时间紧迫,妹妹就先走了。”说完端身行礼,带着侍女匆匆走了。


    留下顾瑶一脸哑然。


    这么轻的责罚,母亲从前教她时,可是极尽严苛,体罚更是常有的事。想到此处,顾瑶心生不平,眼中的嫉恨浓烈如刀。


    难道亲生的,就真的不一样?


    *


    月竹紧随自己主子身后,待远离了明辉堂,才忧心忡忡问道:“姑娘,夫人这次罚的重吗?”


    月竹的关心让她疲惫不堪又冷如寒冰的心暖了一点,顾周周回头笑道:“不重,不过是多耗费些时间。”


    月竹舒了口气,才露出个笑容,马上又垂丧了起来:“姑娘今天让我找的簪子,我并没有找到。”


    “本就没有丢,在这呢!”顾周周将镶嵌了一颗圆润南珠的簪子从袖中拿了出来。


    月竹吃惊过后又高兴起来:“那怎么叫奴婢去找,还那样心急的模样。奴婢还真以为姑娘丢了簪子呢!”


    顾周周笑着叹了口气,面色温柔:“我只是不想她们那样欺负你。”


    从小并未有人真正保护她,如今既然有了一点保护别人的能力,月竹又真心待她的,她自不会任人欺负她。


    月竹心中一震,鼻尖发酸,热意从心头涌上眼眶,声音哽咽道:“姑娘。”


    明明姑娘也是受着委屈的那一个,却还如此待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