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第 9 章
作品:《误入终身》 “好!咱们一同去。”承泽轻声道。
一阵风吹过,细雪从大殿的屋檐上飘飘落下,迎着点昏黄暗淡的微光,像漫天浮尘撒在暗夜中。苏越从毯下伸出手想去接那点晶亮,冷风忽又席卷而来,将那点子亮全都吹散了,苏越只得收回了手。
“承泽。”
“嗯”承泽低声应她。
“你记得你娘脸的样子吗?”承泽没料到苏越会忽然这般问他。
“小山娘很疼小山他们兄弟二人,小山也心疼他娘。”
承泽不知苏越想说什么,沉默片刻后,低声道:“记得。”
苏越似乎有些出神:“是啊,怎么会不记得?那有人会不记得自己娘的脸的模样?”
承泽听她言辞有异,低头瞧苏越却见苏越伏着肩膀,将头埋在两臂间。
“可我却怎么都记不得我娘的模样。”
承泽从没听苏越谈及过身世,一时不知如何安慰她,只得道:“或许你与你娘分开时年岁太小,所以不记得。
苏越将头从臂间抬起,承泽以为她刚才声音闷闷的,想她多少是要带些伤心的,而苏越却一脸平静,眼睛望向远处慢慢说道:“小时候的事我记得很多,我记得我娘常穿的几件衣服颜色样式,记得我同她里的摆设,记得她总守着个小小的炉子,记得她给我做过一件很好看的斗篷……”
苏越说伸手抚了抚身上的裘皮毯子慢慢说道:“那斗篷也是皮毛制的,不知道是什么动物毛拼制的,远不似这个好看暖和。”
苏越将脸颊挨近毯子感受上面的柔软。微光下她光洁的肌肤趁着暗紫色绒毛如玉如琢。
“我娘说她原想给我做件黑色的,可她实在凑不到一色的料子,只能给我做了件瞧着灰扑扑乱糟糟的,她还在系带上给我缝了两个黑色的毛团很是可爱,暖和的很,我很喜欢。”
承泽静静的看着她,苏越继续喃喃道:“我没怎么出过门,我娘也很少出门,我记得最后同她一起,是同她去庙里上香,出门时我就系着那件斗篷。我记得那庙里有棵很大的红梅树,她要我在那树下等她,我远远见到我娘在廊上跪着给个上了年纪的僧尼磕头。那僧尼只远远的看了看我,对我娘摇摇头走了。”
“我娘在哪儿跪了许久,是廊下洒扫的僧尼将我娘扶起来的。临走那个洒扫的僧尼夸我斗篷上的毛团可爱,还折了一枝树上的红梅给我。回去的时候我一直小心的拿着,想把那红梅带回去给人看。”
“我很小心的举了一路,生怕那枝上的花蹭掉了,我远远的见我娘把那枝红梅插在一个白瓷瓶里,摆在靠近窗边的桌上,她在屋子里的窗旁同我笑,屋里有病人窗子不能久开,只一会儿就给人合上了。”
“我记得的那日她穿一件藕合色的衣衫罩着个深色的褂子,坐在小炉前熬药,屋子里满是药味儿。我挨她身旁坐着,问她:‘娘,味道跟往常不一样是大夫给换了新方子吗?’我娘不回我话,只将我揽在怀里揽了好一会儿才对我说:‘你自己要好好的。’”
“她说话声音向来很轻,我听不明白她的话,我想问她怎么往后就我一人了,这里人不是很多的吗?我在她怀里抬头看她,她的脸被团雾气罩着,我看不清楚,有湿湿的什么东西落在我额头上,我想她怎么好好的哭了,就忘了问。”
苏越呆呆的看着远处继续道:“我那时候小,只想着赶紧把那湿湿凉凉的东西擦了,可擦了还是落,擦了还是落……我伸手摸她脸,她脸又湿又冰,我劝她别哭,怕她眼睛哭坏了。她只是一直把我揽在怀里,把我的手攒在她手里握着。”
“我记得她手一直不很暖,我平日里时常给她暖,想要她手暖和些。我像往常般由他握着,我现在大约还能记得她手上的凉,比冬日晨起时盆架上水盆里的水差不多冰,我们住的院子很偏,早上没有热水用,总用那冰水洗手洗脸,她总是先将帕子浸湿了,捂在手上待捂的不那么冰了,才给我擦脸擦手。”
苏越边说边将手从毯下伸出,五指指尖相抵,一会儿张开一会儿并拢。
那手停在雪后暗色寒夜里,也不收回,似是在感受寒风带来的凉意。
承泽看着她,见她止了言语,呆呆的望着自己的手出神。那手并不洁白纤细,指尖和手掌上还带着些脏污,承泽不由的伸手将那手握住。
苏越的手忽然被一团温热包裹,那热要她一惊,挣扎着便要从那手里出来。
承泽见她眼中忽现异样,出声唤她:“苏越。”
苏越回过神来,转头瞧见承泽望着自己,慢慢的放松心神从承泽掌下抽出手,继续说道:“我娘熬好了药,有人催她去给病人服药。我同她一起过去,她进屋前还回头冲我笑了许久,我在院里远远站着看不清她的脸,她平日里很少笑,见她笑我心里高兴。”
“我知道她在里面呆不了多久,便在院里等她。屋外候着的人被唤去取东西,那人知道我被吩咐过不许我进屋,就放我一人在院子里等。那人取了东西回来,见我还在院里等着就进去瞧,过了会儿,他从屋里跑出来一边跑一边唤人。我心里记挂着我娘,便进去寻她,我在外面冻的狠了,那屋里常年住着病人暖和的很,但都是药味儿。”
“我进屋不见我娘,我就往里屋找,我瞧见她俯身在床侧趴着,一动不动,我过去唤她起来,她脸埋在臂间不回我话。我伸手在她肩上推了几下没推动,才发现她的手同一只手握着,那手很瘦很瘦没有一丝血色。”
“我踮脚往帐子里看,想看清那人的模样,那人静静的躺着,脸上尽是灰白之色眼窝深陷不现丝毫生气。我虽不常见他,但都不是那般骇人的模样。他见我探头看他,眼里竟流出泪来,他用手撑着起来,可终是没能坐起来。”
“他将手伸给我,硬扯着嘴角对我说:越儿,你带回来的花儿,爹爹很喜欢呢,你娘她也很喜。”
承泽没想到苏越幼时生活竟是这般,不由的心一点点揪在一处紧缩成团。
他知道此刻任何安慰的话说出来都是无用的,他往苏越肩处挨了挨,低声道:“你爹娘后来怎样了?”
苏越并不回他话,继续说道:“我后来想,那时他应该是在对我笑的吧,可他病成那个样子,什么表情让人看着都像是在受苦,也难怪那些拥进屋里的人以为我娘对他做了什么。我被人挤到窗边,旁边的桌上摆着我从庙里带回来的花,我想把那花拿下来再看看,可我还没拿到手人就被丢出了那间院子。”
苏越看着空置在黑夜里自己的手,长出了口气,继续说道:“我在我住的屋子里等了很久,我娘她都没回来,我想还去那院子里寻她,可院门口有人守着不许我去,后来一直很乱,那是我最后一次见我娘。每当想她时,我就只记得她远远的站在,脸隐在一团雾气中,无论如何都看不清她的脸。”
“我记不起她的模样……”
苏越声音越来越低。
“我每回想她的时候,都好似能闻到一种味道,一种药的味道。
苏越说完缓缓闭上眼调整着呼吸,像是在回味那不存在的味道。
承泽看着苏越的侧脸,见有泪光隐在苏越紧闭的睫毛间,心下不忍,又不忍出言打断她。只伸手将苏越置在寒风里的手握了,一点一点替她暖着。
苏越向来怕冷,她贪恋承泽手上传来的温热,也不挣脱,只由承泽的手一直握着暖着,希望那暖,能久些再久些,别突然消失不见了。
哪里会有不会消散的暖,它们都终会消散会不见,会离自己而去。就像她父母,就像身边正挨着的人。
苏越不敢再由承泽握下去,慢慢离了承泽握着的手。
承泽迎着微弱的炭火看着苏越的手,一点一点从自己掌中离去,还想再将那手握一握,可苏越已不着痕迹的将手收进了毯下。
炭盆里忽明忽暗的闪着橘红色的光,偶有微弱的噼啪炸裂声响在冷夜中,两人安静的坐了会儿都不说话。
终是苏越开了口,她冲承泽道:“你怎么不问我,我爹娘后来怎样了。”
承泽注视苏越良久,才轻声道:“后来,你爹久病不得良医应是不在了,你娘……”
承泽隐了后面的话不再言语。
“你猜的不错。”苏越道。
“不过我娘比我爹去的早些。”
承泽听刚才苏越所言,应该是了。
“你娘每日熬药,那日熬的药并没换什么方子,应是加了东西在里面,我想应该是你爹病了多年,实在熬不下去了,要你娘那样做的,可你娘心软……”
苏越深深看了眼承泽,瞳孔微微一颤,眼底竟泛出愤恨。
“心软?那样算心软吗?那应是心狠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