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提亲

作品:《长安小娘子

    “娘子,或许柳郎君是有苦衷的……”


    郑仲宁轻笑几声,用衣袖擦掉残留在右眼下小痣上的泪珠,面如死灰地躺倒在床上,呆呆地望着屋顶,一头黑发散落在玉枕上。


    她回想着过往种种,觉得快伤心死了。


    八岁那年的冬天。


    郑仲宁随口说想吃玉清膏,柳长昀就起了个大早等着坊门开门,卖玉清膏的小贩摆的摊子离胜业坊有些远,柳长昀就大清晨跑了三条街给郑仲宁买来,他捂在怀里递给郑仲宁的时候都还是热的,他在旁边困得直打哈欠。


    结果郑仲宁尝了一口就撇着嘴说玉清膏不好吃,柳长昀随手就接过来自己吃掉了,嘴里还嘟嘟囔囔说着,“这也就是你,我可不吃别人吃剩下的……”


    那时候柳长昀瞧见郑仲宁穿得少,二话不说就把他自己的黑狐毛披风给了郑仲宁,自己手冻得通红冰凉,还嘴硬说一点也不冷,引得郑仲宁在旁边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柳长昀和郑仲宁他俩每次吵架,都是柳长昀来哄她,有时候郑仲宁还故意把门插上不见他。柳长昀就一直站在在外面等,等郑仲宁消了气再离开,不管下雨下雪都是如此。


    有时候柳长昀被郑仲宁捉弄,他大部分都是自己生闷气,要是柳长昀吃饭之前被郑仲宁惹生气了,他中间吃饭的时候就冷着脸不说话,但他生着气还给郑仲宁夹菜吃,一顿饭过后,不用郑仲宁哄,他自己就把自己给劝好了,接着跟在郑仲宁屁股后面玩。


    但他偶尔被郑仲宁气得狠了,也会转过身去偷偷抹眼泪,有次郑仲宁非逼着他笑,他眼睫毛上挂着泪珠,咧着嘴硬挤出来笑容,一张脸特别奇怪,郑仲宁就在旁边哈哈大笑,见郑仲宁笑他,他并不恼,只是每次都长叹一口气,接着用手抹掉脸上的泪珠,咬着后槽牙抽泣着说道:“谁让我比你大一年零三个时辰呢,那又有什么办法”,然后一摊手,装作无奈的样子,继续若无其事地给她剥虾吃……


    柳长昀从来不嫌郑仲宁吵闹,也不嫌她事多、脾气大。


    郑仲宁花钱一直大手大脚的,柳长昀从来没说过一个不字,他的一点零花钱几乎都给郑仲宁花了,有次郑仲宁因为乱花钱被她阿耶训斥崩溃大哭,可柳长昀总是看不得她哭,想尽办法哄她高兴,头上戴了好多五颜六色的鲜花,撅着嘴,挤眉弄眼地在抹着眼泪的郑仲宁面前做鬼脸,一下子就把她逗笑了。


    “别哭了,不管你怎样顽劣,反正我会娶你,不愁嫁不出去,我给你兜着底呢,”郑仲宁到现在还记得柳长昀当年的许诺。


    有时候,他哄不好郑仲宁,就任郑仲宁趴在他肩膀上哭,委屈的不得了,他就轻轻地给郑仲宁捋着后背顺气,“哭出来就好了,等会儿我带你出去玩好不好。”郑仲宁那时候忘性大,跟着柳长昀放一会儿风筝就忘了刚才的事了。


    读书时候,柳长昀也总是处处照顾着郑仲宁,几乎是从小照顾到大。


    那时候郑仲宁被夫子罚抄文章,都是柳长昀替她写,柳长昀在旁边抄,郑仲宁就在趴在书桌上睡觉。郑仲宁背不会书,夫子就打她的手掌心,柳长昀每次见到郑仲宁哭得眼下都是泪的时候,就给她吹吹手,小心地抹药,但郑仲宁还是哭,他就塞郑仲宁嘴里一块糖,郑仲宁吃着吃着就忘了疼了。


    郑仲宁大兄成亲的时候,她大嫂的那身嫁衣特别好看,柳长昀说日后他俩成亲的时候,就让人给郑仲宁做件比她嫂嫂身上还好看的嫁衣。


    等他俩再大一些,郑仲宁去东都学画画,有时候一个月,有时候两个月,每年去东都洛阳,柳长昀都要陪着她,为此没少被他阿耶训斥,可在要陪郑仲宁去东都这件事上,柳长昀从来不让步。


    那时候的郑仲宁就知道,柳长昀定然是喜欢她的。


    事实也的确如此,至少在柳长昀二十年的人生里,他一直都是无条件纵着郑仲宁的,柳长昀虽然平常对外人闷闷的,但对郑仲宁向来说话算话,没有一处许诺落过空,满心满眼都是她,一直都是。


    “柳三,你个混蛋!”


    郑仲宁越想越觉得心里难受地厉害,她蜷缩着身体,手上拿着之前柳长昀送她的绣鹦鹉荷包,身子背对着床外面,一个劲地落泪,把身下的白牡丹被褥角都打湿了大片。


    本来绿珠想把她知道的事情告诉给郑仲宁,却不成想,柳夫人下午来了,走的后门,她或许是已经得了崔湛上午来郑府提亲的消息了。


    柳夫人过来说是闲聊,她同郑仲宁她阿娘说柳长昀不知道发了什么疯,一心认准了那个酒楼弹琵琶的小娘子,非要娶了她不可,他阿耶觉得他此行实在荒缪,还让人打了他五十大板。


    郑夫人自然明白了柳夫人来这一趟的意思,就是说:你们家女儿有好人家就嫁了吧,我们是结不成男女亲家了。


    “柳长昀不会娶我了,他连他阿娘都搬出来了,还苦衷,他能有什么苦衷,他不是已经让七舟来告诉我说他自请前去灵武郡就是为了躲我吗!”郑仲宁满脸是泪地对一旁想要帮柳长昀辩解的绿珠说道。


    郑夫人心下觉得有些奇怪,问柳夫人是否发生了什么事,但此次柳家事涉杨国忠与安禄山,其中的利害关系不言而喻,柳夫人不愿意将郑家牵扯进来,所以并未多言。


    绿珠也被这一番操作给弄晕了,真真假假不知所谓。


    郑仲宁彻底伤心了,她坐起来弹了半下午的琵琶,手指尖都弹出血来了依旧不停,面色苍白,“不就是弹琵琶吗,谁不会啊!”绿珠多番劝阻依旧没有效果,直到郑夫人来了才将郑仲宁劝得把琵琶放在了一边。


    许是因为心病,郑仲宁晚上又发了高热,烧的迷迷糊糊的,做梦都觉得柳长昀来找她了。


    第三天,也就是广平郡王告诉柳长昀他能把那份表章拖延的最后一天。


    柳长昀他阿耶依旧没有去杨府辞官,他思忖着大家不会为了安禄山贬斥他,左不过训斥几句就罢了,毕竟他沉浮官场二三十年,还是有些经验的。


    可是他忘了,此时,安禄山就在长安。


    “柳长昀原是想跑啊,我说呢,好端端地,他怎么会对仲宁如此行事……”崔湛得知了柳中丞上表的事后,笑出了声来,“如今大家对节度使的信任有增无减,又正逢幽州动乱的档口,就算大家对节度使起了疑心,也绝不会在这时候对节度使做什么,反而为了表示信任拿上表之人开刀。”


    “那这么说,柳中丞简直是在找死!”曲山嘴角微微上扬,站在一旁给崔湛倒了杯茶。


    “那我们,要不要拦一拦,就这样让柳长昀离开长安吗?”


    崔湛眉头微皱,手上摩搓着茶盏。


    “让他去吧,广平郡王既然执意要救他,我们此时与他撕开脸皮反倒不好,大业未成,一切还是低调些好,而且,他若是跟柳家一起被贬,等仲宁回过神来,怕是又会对他旧情复燃……”


    崔湛本打算今日里去见郑仲宁,可计划总赶不上变化,长安出了一件让所有人料想不到的事。


    大家今日要去永穆公主在平康坊的住宅,并且宣布今天要给长安官员放假一天,坊间传闻说是大家近日来连连做噩梦,永穆公主自天宝七载便出家成了女道士,大家许是想去求神安安心。


    由此,柳中丞的表章便会明日里才能递到大家面前。


    而且随着大家这个旨意一起传达到长安高官家里的消息还有,玉真公主要求朝中的年轻官员和长安的未婚贵女需要今天去虚灵观一起为大唐子民祈福。


    玉真公主是大家同母同父的亲妹妹,在大家心中的地位举足轻重,长安一众官员自是不敢得罪。


    柳长昀、崔湛、郑仲宁还有裴雨当然都在名单上,但因为郑仲宁淋雨发了高热,她阿耶阿娘怕她再感染风寒加重病情,就提早去见玉真公主说明了此事,玉真公主对此也表示理解,说郑仲宁可以不用去虚灵观了,但要在家里摆上香案瓜果祈福,郑尚书和夫人自然应下。


    可郑仲宁不去虚灵观的消息,柳长昀不知道,崔湛也不知道。


    柳长昀想去再见郑仲宁一面,而且对他们家而言,现在若是再得罪了玉真公主,没有任何好处,而崔湛自然也是要去的,于是,虚灵观前停满了马车和快马。


    一众年轻官员和贵女都穿着素雅,头上鲜少簪花,而裴雨虽然穿得不太起眼,一身淡紫色长裙,脸上的妆容却格外精致,能看的出来是用了心的,今日跟她来的侍女是春喜和白蕊,平素里都是翠竹和香梅,因为她前日里跟她阿耶告状说她二姊难为她,要她跪在廊下淋雨,被她二姊记恨,寻了个由头把她两个贴身婢女打了个半死,根本起不来床,她今日便只能带春喜和白蕊来虚灵观了。


    虚灵观位于长安西北角,是个很大的道观,里面的修道之人众多,而每日吃食的供应量也很大,裴雨她外祖家是卖鱼的,借着裴家的势,买通了虚灵观后厨管事的人,由他们家供应蔬菜瓜果和肉食。


    因而她外祖家的伙计和婢女对虚灵观很是熟悉,她阿娘素来是个懦弱的性子,但裴雨却不甘居于人下,于是在玉真公主命令下达的当天晚上,她就去了她外祖家商量一件大事。


    裴雨想着既然柳长昀与郑仲宁之间生了龃龉,于她而言便是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她要赌一把,若是赢了,便再也不用看她二姊的脸色活着,连带着她阿娘都能在府里好过不少。


    “春喜,我吩咐你的,都记住了吗?”裴雨拉着身上的淡紫色披帛跟春喜确定最后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