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断前缘
作品:《孤家寡人》 沈见瑛当时摆弄着自己精致昂贵的扳指,与梁封城一道站在梁府长院的静池边,惬意享受着于她而言大大超出规制的庭院。
“武试是最没讲究的一门,两两相抗非死即伤,挺到最后便能有名次。我朝纳武将无非两种途径,寒门武试,高门推举。凡是高门大族,没有舍得让自己孩子去武斗台上拼命的——当然,也有例外。”
她意有所指地睨着一侧的少年,“武将出身的世族总不能世代吃老本,需要一个后人站在武斗台上,给自己家门挣到足够的脸面。封城,你有没有想过梁府为何推了你去考无因阁?”
说这话的时候,梁封城有一半的几率会成为她的女婿,沈见瑛还是诚恳非常,想将这位仪表堂堂的王府公子劝留在澍原与自己的女儿成亲。
“先公梁如羽将军将衣钵传给肃王,而肃王名下则有你与封池两个孩子。虽说封池还小,可肃王春秋鼎盛,为王府正名哪怕再等个五年七年又如何?偏就定要你刚满二十就去卖命?”
梁封城久久未答,两人周围一片静谧,只有轻轻的风声。
沈见瑛一身华服,与梁侦休整后典雅和柔的院子格格不入,身旁则是衣衫简朴的梁封城,若只看衣着,一时竟分不出谁是王府后人。
她接着说:“关于你的传言我也听过,准确地说我知道很多。自古商贾不入流,即便沈家如今是钟鸣鼎食的大户,但肃王府也不是我们能攀上的。当年梁老夫人派人来家里,说要给淞儿说亲事,沈家上下都很震惊,可仔细想想,梁府共三院,到了年龄该说亲的却只有三院的你一个。”
沈见瑛点到即止,意思却很明确:梁府高高在上,三院的肃王更是高不可攀,本是不敢想的亲事,但若对方是流言缠身的梁封城便又觉得没什么。
“那日梁府来提亲,我初见你觉得是个仪表堂堂、懂礼节的孩子,若将淞儿交与你也未尝不可。看肃王与老夫人对你甚好,又觉得你并非流言所说那般,在王府是站得住的。
可方才长成便要去为了王府的脸面考武试,你可是真受王爷看重?哪怕再退一万步,你不被王府看重后半生也是衣食无忧,哪怕你去考试是出于自愿!”沈见瑛骤然拔高了嗓音,“你有没有想过,在武斗台上缺了胳膊少了腿,淞儿将来如何生活?我小心养大的宝贝闺女,可不是为了给伤残丈夫伺候终老的!”
梁封城静静等她说完,随手掏出一些鱼食撒到静池。
沈见瑛的这些话还是太过委婉,比这话难听百倍的他都听过,若想用言语刺激他放弃武试怕是不能。
不过被说了这老大一通,他也该回击几句才算礼尚往来。
于是梁封城没有直接回应沈见瑛的怒言,反而平静地问她:“沈家让最小的儿子沈恕参加无因阁武试,也是因为不看重他、想让他拼出性命为商贾之家换个名声吗?”
沈见瑛没想到他会突然提到沈恕,立时怒意上脸。
沈恕是她最小的侄子,沈家第七代老幺,沈家几乎把改变族运的宝全压在这个小儿身上,让他读书、习武,报考无因阁。
如果沈恕可以在今年无因阁武试中脱颖而出,那承平沈家就再不是九流之末。
换言之,梁封城说的很对,沈家就是在用沈恕的命换得家族荣耀。
沈见瑛握紧了拳头。“你这……”
你这没规矩的小子!
她还是忍住了,毕竟她算是正经的长辈……
且这是在打手层层的梁府。
“沈伯母知道这些鱼吗?”梁封城不看她青筋暴起的手背,自顾自说着。
沈见瑛没好气地问:“什么鱼?”
“姑母重修长院时曾发现静池中并无鱼儿,可又不喜宫中所养的那些娇贵品类,便去澍原远郊一处小溪捞了不少,如今养在静池许多年,早已不知是多少代了。”
沈见瑛:“饶是鱼,能被养在这富贵荣华之地,受贵人爱护,就是比其他鱼有福分。”
“福分养活不了自己。”梁封城说,“既有缘在此地活一世,就得拼出一切。咬住一切活下去的机会,咬死一切威胁,才能在静池安然无恙地活着,即便没有这一院的荣华也能成为自己的靠山。”
梁封城喂完了所有鱼食,坦然地面对沈从瑛:“梁府、王府、祖母、父亲……他们从未逼迫我去做任何事,为了这场武试我准备了二十年,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他早已厌倦在这沈家主跟前扮懂规矩的样子,难得一副冷冰冰的姿态说着:
“沈家主,当初与三姑娘的亲事由祖母定夺,并非我意。我自知流言缠身,三姑娘不嫌弃,我很感激,若成亲定会好好待她,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可若让我因这一门亲事放弃武试这个唯一可以为自己谋前程的途径,那必不可能。”
见他油盐不进,沈见瑛有些着急:“王府贵胄,肃王爷一句话就能保你官运亨通,你还要为自己谋什么前程?”
梁封城:“我于梁家,犹如溪鱼于静池,如今的富贵是虚无缥缈,唯有自己谋来的前程才靠得住。”
学正殿与朝廷并驱,下属无因阁在南元更是地位颇高,凡南元人者皆对学子高看一眼。
去考了无因阁武试,梁封城就不只是肃王府传言中的私生子,更是一位不可染指、应给予爱戴的南元学子。
这是梁封城铁了心也要去无因阁的原因,梁修想了很久才想明白。
“喔,我儿原来……是这么打算的。”
他手中端着茶盏也并不饮用,心中总是泛着不安。
无因阁选试分为文试和武试两类,凡得头名、一等、二等考生,无论门第家世皆可入朝为官,若得头名可直授五品上职,这是全南元少年人梦寐以求的前程。
文试的学生便是读书、写文章,武试的考生则大有不同:
各县先行在本地招考,选拔出头名、次名两人送往直辖统衙,每州再选拔出头名一人送往邢都,凡选入邢都者可至无因阁参加武试。
而武试流程之所以如此顺利,脱离不开其考试内容的设置——
只一项,两两比武,最终活着站在台上的人胜出。
败者非死即残,胜者封官荫府。
梁封城把那退亲禀信的碎片扔进没有装水的笔洗,随手拿了旁边一截短蜡凑了上去。
火焰团绕,纸墨成灰,一段轻飘飘的往事也终于轻飘飘地消失。
“罢了……人各有志,各有所求,何必耽误人家姑娘呢。”
前月回了一趟澍原老家,原就是为了五月选试去禀明祖宗,如今奔波一趟回到邢都已到三月底。西北风逐渐转了风向,夹杂着晚春的细雨,带着选试来临的紧张笼罩着整个皇都。
梁封城亦同赴京赶考的所有学生一样,这段时间完全地投入到备考之中。
今年武试的日子定在五月初八。距梁修所说,这日子是礼部同无因阁主考商议了许久才定下的,当日众星举紫微为上,宜多忌少,是五月难得的好日子。
肃王府上下都为梁封城的考试预备着,以梁修与柳坪最是紧张,以至带着众护卫、随侍、小厮乃至成膳司、成衣司等等诸人都紧张起来。王府奉堂日日人满为患,众人轮流进去给大公子烧香拜佛祈求顺遂。反倒是考试的主角整日不见人影,从日出到日落全都留在演武场上挥汗如雨,唯有用膳时方休息片刻,之后又是与各种兵器相伴。
又结束一天的苦练,梁封城离开演武场,绕过王府花园,正要去寻梁修一起吃晚饭。这段时间忙着练功,整日衣裳也懒得换,每每带着一身土和汗味来到饭桌,强迫梁修在这样恐怖的环境里用吃饭。
只是今日才走出花园,迎面瞧见柳坪过来,说王爷今日要晚些才能用膳,请大少爷先去。
不会是故意躲着他儿子吧?梁封城想。
“有事儿?”
“吏部尚书沈大人来府,正在书房与王爷尚议要务。”柳坪给冒着汗的梁封城披上披风,两人朝膳厅走着。“在书房聊了半日,还没休息半刻呢。”
梁封城探头看着不远处烛火通明的文宣阁,几位从官装束的侍从候在门口,时不时有人进出,那大约是沈峥泗带来的属官。
文宣阁的烛光透过门窗格栏映到廊下,梁封城脚步一顿,目光停在一个身着炭服、束手而立的属官身上。
在一众素衣从官中,这样一位身着六品朝服的文官十分显眼。
此人面容恬淡,烛光下更显得温润娴雅,正安静等候直属上司的宣召,与那日在城门前张扬凌厉的姿态全然不同。
“那是何人?”
柳坪顺着大少爷目光看去,“那是新晋学正殿属官,谢邈。”他在王府做事几十年,这些消息自然摸的清楚,“前户部尚书谢州同致仕返乡时,陛下圣恩赐他侄孙二人六品朝议,最后不知为何只来了一个,便是谢邈。”
“又为何跟着沈峥泗?”
“大约是选试开考在即,学正殿人手不够,临时调来的吧。不过这几次沈大人来府议事,总是带着小谢大人,听说她心思缜密,办事妥帖,行事颇有谢老大人年轻时风姿,很受学正殿几位大人的认可…”
话还没说完,那边的谢邈抬袖遮面,长长打了个哈欠。
柳坪:“……”
梁封城轻笑两声,“得了,正好沈大人在。我回去换身衣裳,等父亲与沈大人议事结束一同用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