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断前缘

作品:《孤家寡人

    进城之后这一路倒是没什么事。虽说梁封城是肃王府大公子,可也不是那街头上的阿猫阿狗、谁都能认出来的。


    自进了城门,沿着玄枫大街走到近皇城处,这附近尽是皇亲贵胄聚集之所,也就是到了这儿,认出肃王府大公子的人才多了起来。


    “这是回来了?”


    “亲都退了,这要是我,我也没脸再待在人家姑娘跟前儿……”


    “真替肃王府丢人,养了这么一个儿子出来。”


    “肃王爷英勇半生,得意美满,恐怕这老天爷都看不下去,要给他点难受呢!”


    “呸呸呸!”


    这些闲言碎语虽刻意压低了声音,但传到梁封城耳边却是不难。洗霜听了个大概,忿忿地说:“这又是胡说八道什么呢?”


    梁封城满不在乎地扬声道:“你既知那是胡说八道,又何必在意他们。”


    当今皇帝膝下共五子,分别是先皇后所出二公主、三皇子和今皇后所出的四皇子、五皇子、六公主。四位殿下中的两位已成年,可陛下爱子心切,舍不得他们离宫开府,如今还都住在宫中。如此一来,现今距南元皇宫最近的王爵府邸便是肃王府。


    若到肃王府,便要先路过诸多大臣府邸。


    其中一处特殊的,既不是什么皇亲外府,也不是朝中官员住处,且距离肃王府并不远的宅院,大门匾额上写着“扶沙馆”三个隶书大字。


    大字之下,一道约有五丈长的粗纹红布由两端各一个小厮高高举着,立时挡住了梁封城的去路。


    又开始闹腾了。


    梁封城扶着有些酸的脖颈抬头,只见那长长的红布上赫然写着一行大字:恭贺梁公子再做自在闲人。


    “来来来!大家伙都热闹起来!迎接梁大公子回京啦!”


    一道爽朗的声音伴随着锣鼓声响起,梁封城无奈地看向扶沙馆门口。


    况渲正穿着一身火红衣袍,身后带着两路不知哪里寻来的舞狮队伍,众人挤过并不算宽的大门口,跑到梁封城马前将他围了个严实。


    这小子是南元北邻国丰须皇室的外生子,据说是丰须老王爷与哪个侍女生下的孩子。十年前肃王梁修率军大胜丰须,后者便送了况渲到南元,以质子身份一直生活到现在。


    这况渲与肃王府是名副其实的仇敌。


    更何况住处相近,这十年里况渲可没少挑衅肃王府。不过好在他年岁尚小,一肚子坏水也不过是扮扮鬼、吓吓人之类,或是热衷于在外让梁封城难堪,总没有真的伤到王府哪里,这些年每每遇到况渲找事,梁封城毫不担心,反倒觉得头疼。


    正如眼下,这龟孙打扮的一副新郎官样子,正大喊大叫地庆祝梁封城被沈家退亲。


    “恭喜恭喜,天降喜事!梁大公子亲事不成,又成了邢都城里的未婚公子,实乃广大适龄女子的喜事呀!”这些年在邢都住着,况渲别的本事没长,因为日日挑衅梁封城,这南元话倒是说的很溜。


    梁封城尚在马上,俯首看他,“丰须没根儿的傻小子,又在这儿自娱自乐呢?”


    “怎么我们邢都的勾栏瓦舍不够热闹吗?您整日自己憋在质馆里找乐子,可别真给憋坏了。”他还可以压重了“质馆”二字。


    况渲并不因着已经十分难听的话而恼怒,反倒很亲近似的摆摆手,“哎呀,您这话说的,我要是给憋坏了也得怪梁大公子您呀!本想着过些日子肃王府要有喜宴摆,我这做邻居的能去蹭杯喜酒,”他揽着旁边敲锣大哥的肩头,“嘿!谁能想到,沈家居然把这亲事给退啦!唉,要我说,这退的对!”


    一副为沈家着想、苦口婆心的样子:“大家想想,这位梁大公子可是连梁家族谱都没进呀!那人家沈家姑娘结亲,被旁人问起亲家是谁,总不能说是无族无亲的野种吧?”


    行啊,况渲。


    这段日子没少去说书摊,这小词儿一套一套比从前新鲜多了。


    梁封城哀叹一声,“的确,咱确实没在族谱上,可这又如何?那有些人是在谱上了,还是在王室族谱上呢,又有什么用?像个泔水桶似的被一脚踢到别人家里,人家还嫌他脏了院子呢。啧啧……可怜呐。”


    这傻小子还是嫩得很,跟他比骂人,且再去修炼十年八年吧!


    果然况渲暂时熄了火:“……”


    泔水桶是什么玩意儿?


    趁他没回话,梁封城又对那几个舞狮的说:“老大哥们,我且教教你们。在这况小王子住的扶沙馆,你们可别舞狮子,要舞老鹰才好!”


    况渲立时黑了脸。


    “老鹰可是丰须王族的图腾,况小王子一睁眼,好几只老鹰在院子里忽扇忽扇转圈,这才高兴呢!”


    说完,梁封城双腿猛夹一下马腹,身下马儿长啸一声便向前冲去。


    围着的一众人见他毫不犹豫的架势,连忙惊慌失措地四散开,方才拿着的家伙什于混乱之中左右击打,又是一阵喧闹。


    见当事人都走了,舞狮队伍领头的上去问况渲:“公子,咱这还继续吗?”


    况渲:“……”


    继续做甚,给我哭丧?


    张牙舞爪地赶走了闲杂人等,况渲抬手招来扶沙馆门前的小厮,伏在他耳边神秘兮兮地问道:


    “泔水桶是什么玩意儿?”


    他还是希望通过学习来提升自己。


    小厮:“……”


    事情闹这样大,饶是再蠢也猜到了前因。果然一进王府便看见柳坪满脸忧思地问大公子:“您还好吗?”


    梁封城虽知道背情,还是问了一句:“沈家退亲了?”


    柳坪满是不忍地点了点头。


    “沈见瑛是不是疯了!”站在门口的洗霜直接冲进来,“我们少爷可是王府大公子,他们沈家竟敢退肃王府的亲事?”


    沈见瑛,承平沈家第六代家主,沈淞之母。


    柳坪也尽是怒意,“王爷前日收到消息,也是怒不可遏,一时气急还要回澍原去找沈见瑛算账,幸而陛下召见才稳了下来。你们四日前从澍原出发回京,前日便有加急书信入府,想来是沈家的人知道少爷要来参加武试,立刻就……”


    两人看向此番风波的主人公,梁封城倒是十分平静毫无异样,仿佛只是在听什么与自己无关的故事,待听完说了一句:“情理之中。”


    只是说完这话的梁封城少了方才在扶沙馆前的张扬劲儿,也没多话,一人出了房门,朝后院演武场的方向走去。


    柳坪担忧地看着他的背影,“少爷怎么像没事人一样?”


    洗霜皱着眉头,“我们入壅城之前曾见过沈姑娘,她来给少爷送行。”


    “送行?”柳坪反问。壅城已近邢都,沈淞乘马车竟能追上策马疾行的梁封城二人,想来是自澍原出发日夜兼行才赶上。“沈姑娘可同少爷说了什么?”


    “也没什么……要少爷保重,还把环心玉送给少爷保平安。”


    柳坪无言,脸上的怒气不减,只是拢起衣袖叹气。


    大少爷本是天之骄子,却因当年护卫的一句瞎话背负二十年骂名。沈三姑娘许真是命定良缘,又因种种忧虑斩断亲事。


    世间万事,竟全都是些无可奈何。


    肃王梁修于当今的南元,是自陈臧为皇子时便追随的从龙之功。


    据民间传言,皇帝陈臧尚为皇子之时,为了能随时与肃王商议要务,时常暗地遣亲卫护送肃王入琮政殿。此说法真伪除当事人外再无旁人知晓,不过待陈臧登基后,除赐梁修王府邸,另恩旨修建了一条自肃王府直达元宫的通道,称“潜道”,以示恩典。


    象征皇室的玄色仪仗赫赫扬扬,即使在并无他人的潜道也毫不懈怠,前呼后拥地行走,护着那位马车中正闭目养神的中年男子。


    梁修虽已至半百之龄,可也能看得出年轻时是个俊俏的翩翩公子,加上自驻地回京后休养得好,如今不见一丝沧桑之感;陛下恩旨赐下的玄色朝服穿在一名曾做了二十二年武将的男子身上,更显得庄严肃穆。


    车架行至王府门前,梁修看到早早候在王府门前的柳坪一脸哀愁,便知道梁封城已然知晓退亲一事,短叹一声,说:“人在哪儿?”


    “在书房。”


    屏退随侍,推门而入,梁修一眼就看到窗边呆坐着的梁封城,身边是被撕碎的那封退亲禀信。


    他满不在意地踩着那些碎片走近,伸手推开了窗子,霎时清风涌入,凉意拂面。


    “沈家本就是唯利是图商贾之家,姑娘再好也难和王府搭钩。”梁修沉稳说道:“先前是你祖母十分中意,为父便没说什么,眼下既已如此就不要再为之所困。沈淞是好姑娘,将来有合适之人相配;我儿子也是好儿郎,自然也会遇到命定之妻。”


    梁封城蹲在地上一只手支着脑袋,双眼无神盯着那些碎片。“快到壅城时沈淞前来送行,儿子就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梁修有些怜爱地看着儿子。长姐梁侦年少时曾有过一段爱而不得的感情,至今仍未婚配;二哥梁俭倒是成亲早,可兄嫂身体总不大好,成亲几年也没有怀上孩子,两人本不再执念于此,谁知就在梁封城出生后两年,二院终于传来了好消息。


    如此一来,梁修排行最小,孩子却是梁府小辈里最大的。


    自小到大,他从未像其他公侯世家的家主一般对长子要求过严,只希望这孩子随心所欲安稳一生便是,尤其是那些个谣言云云…如今再遇退亲,梁修总担心梁封城受到影响一蹶不振。


    “半月前父亲命我回澍原将报考武试一事告诉祖母,那时沈淞正好跟着沈家主在梁府作客,便知道这事了。”梁封城说,“沈见瑛私下曾劝我,武试是一条路都到黑,若拿不到名次就白白落得伤残。沈淞常年病痛缠身需要照顾,她无法将女儿嫁与我这样的莽夫。”


    “半月为期,若我返程邢都,亲事就此作罢;若我留在澍原,五月初无因阁开考之日就成亲。”


    梁修震惊地一拂衣袖,“这样大的事,你竟也未同祖母说么?”


    梁封城摇摇头,“本就是两件不能相提并论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