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元菁殿
作品:《半壁江山》 苍穹渐从蓝黑化为蓝白,大熹门前窜天的浓烟燃烧了整宿,风虽轻,刺鼻的硝烟依旧绵延万里。钟鼓响,旧主已去。
大熹宫依旧戒备森严,长安城门亦未开。穷的,富的,皆被囚禁于这座京都,难逃此劫。往日人来人往的街道渺无人烟,胡人匿于酒肆,尧人则藏在家中。无人声张询问,皆心照不宣。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近千年老生常谈的道理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何人为王,何者为寇,轮不到子民担忧,他们亦无资格选择。但无妨,作为不干预上位者的贱民,无论谁人坐上帝王宝座,他们亦能相安无事。皇帝换了人,便唤个人叩拜,即使改朝换代,亦不过换个口号继续高呼“万岁”。
自古便无帝王能“万岁”,亦无朝代可“万代”,长生不老不过痴人说梦罢了。
“殿中寻不到你,便知你于此处。”
李宸昊甲胄未解,握着剑便上了万春殿的阁楼寻杨灵君。
银甲衬得他眼光冷漠,胸前失温干涸的腥血极其刺目瑰丽。曾经的少年护了她,如今亦守了这天下。终归,她爱的不是凡人,乃一代帝王。
“可歇息过了?”她边问边躲进他的怀里。银甲冰凉,她隐约地听见他左胸的跳动,血汗沁入心脾。他摇头,抬眸俯视宫城。
大熹宫一片乌烟瘴气,只待新皇重整之。
李宸昊欲封杨灵君为后,却遭朝臣极力反对,仓促下只得先将帝皇宝座取下。武神五年,霜降初十,李宸昊身披日月星辰冕服于立政殿登基,改年号“永安”。李舒文受封为惠英王,赐蜀地十州,立李益诚为惠英王世子,并封方年满一岁的李沁兰为琼华郡主。夏言则受命为怀化大将军,统领大尧军务,并着手重编袁广齐及唐澈部下,何福亦归入军中。
左相吕行之原为废太子李瑛华旧部,眼见旧主大势已去,便请旨返乡养老,故李宸昊提冯良为左相。而当年郑子聪伏法后,李轩曾提中书侍郎为中书令,唯其乃废太子党,遂李宸昊将田蓁调至中书省,命其为中书侍郎。
“二哥!”
李宸昊惊恐地睁眼,自杨灵君腿上起来,见殿内灯火通明,转而噘嘴搂住她。为君两月有余,他仍时常梦至与李瑛华兵戎相见那夜。李瑛华血流满面地朝他吼叫,直言李轩不公,对他期望更高,故赐名“宸昊”,而“瑛华”仅是他的替身。往日他从未觉“宸昊”二字有何不同,经兄长一提,他忽又忆至当年父亲曾言“更高期望”之言。
错了,皆错了。
李瑛华是李宸昊的替身,可李宸昊何故不是李晖宇的影子,更为之可笑的是,阮氏与万秋影皆是万氏嫡女的替代者。
风起,烛火摇曳,往事随风而散。
“灵君,便莫再恼我可好?”
李宸昊自登基便忙于处理政事,已多日未见杨灵君,且因未封后事宜,她更是让他连吃了半月的闭门羹。思来想去,他只得向紫苏与彩丹讨教,得亏紫苏的装病之法,他今日方能踏进相思阁。可她依旧对他不予理睬,适才倒是他赖皮才得靠在她腿间小休,现下醒来,她依旧无好脸色予他。
“陛下,废太子于东宫吵闹,请旨赐死。”
张虎手握拂尘站在相思阁前俯身道,静候李宸昊的指令。
杨灵君蓦然冷笑,摇头提笔于纸上作画。李宸昊将李瑛华囚于宜秋宫,并未折磨他,反倒日日命人将美食佳肴送去东宫,他倒闹着寻死,真真有趣。
李宸昊望了眼淡定自若的杨灵君,笑着夺笔替她作画。狼毫轻蘸湛蓝,悠悠行之山峰,他搂着她道:“便全权交由皇后处理。”
杨灵君闻“皇后”二字,随即怒瞪了李宸昊一眼,将他手中的笔夺回。约莫一刻,笔尖轻勾,画已成。玉指袅娜,墨水渐干,朱唇缓缓吐出一句:“将废太子与唐澈绑至宫中营地,万箭穿心。”
她说得极其温柔,却教人胆战心惊。
她从不道自己乃心慈面善之人,常以言出必行自居,故她势必不会放过任何负她之人。伤她及她所爱之人。李宁月受过的切肤之痛,她误食的毒药,以及李宸昊多番陷入险境,她便将郑丽清使过的招数一一赠还其身。至于李轩,先是背叛大烨,随后多番折磨她,更欲取她性命。既是如此,她便亦让他体验被亲近之人背叛的感觉,继而亲手送他入冥界拜见杨桀。袁广齐当年死于乱箭,今日她自该让主谋李瑛华与唐澈以同一种方式归于尘土。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皇上便随张公公离去吧,我明日还有事要办。”
杨灵君缓步走向门前,李宸昊欲哭无泪地跟上,转而,她将他推出殿外。
张虎险些笑吱声,急忙抿嘴离去。李宸昊垂头丧气地捶打杨灵君的房门,论他如何撒泼,她便是不开门。未几,彩丹自殿中走出,阴阳怪气地同他说:“衡王妃言,一日未得凤印,她便日日闭门,陛下妄想再碰她。”
彩丹言毕,朝李宸昊俯身,又扭捏作态进了相思阁。
堂堂大尧皇帝竟被妻子扫地出门,白遭侍女白眼,想来世间仅李宸昊一人矣。
天微亮,乌鸟高鸣,闻者皆不寒而栗。
杨灵君换了一身紫裙坐在梳妆台前傅粉装扮,紫苏则捧着置了鸩酒的托盘站在她的身后。良久,她描好双眉,取鲜红颜料于眉间画上梅状花钿,彩丹继而替她披上斗篷。
今日,她确实还有一事需了。
紫纱拖地,祥云翘头履轻踩石阶,秋风过,徐徐摇晃。
主仆三人带着毒酒漫步至东宫,越过惊鸿殿,于元菁宫前停下。彩丹替杨灵君拉开房门,扶着她进殿,随后将门关上。
殿中无人,仅一脱簪散发的妇人坐在榻旁。
“你欠我的也该还了,曲千叶。”
曲千叶抬眸,见杨灵君未着后服,转而大笑。杨灵君亦不恼羞,耐心地替她理好鬓发,笑言她要的她终将得到,而她欠她的则必须今日偿还。
“当年我曾错恨郑丽清,以为她是害死安瑶的凶手,可我总觉得此事蹊跷得很,千思万想后方想到你。”
杨灵君于牢中待死之时,郑丽清特意探望过她,言语间嘲讽她再无翻身的可能,并称大快人心,可见郑氏并无教唆安瑶以命换命的动机。反之,杨灵君活着则对曲千叶有莫大的帮助。曲父于朝中地位卑微,并无与郑子龙抗衡之力,遂不满屈居郑丽清之下的曲千叶意图借郑杨斗争某利。
玉指一捏,坚硬冰冷的酒杯将唇齿撬起,顷刻,鸩酒下肚。
杨灵君猛地松开曲千叶的衣袖,将其摔在榻上,转而笑着走向门口。末了,她扭头同紫苏道:“鞭刑三百,乱葬岗。”
安瑶喝过的毒酒,曲氏亦须享之,安瑶所受刑法,曲氏必受之。
哐当一身,酒杯落地。
“杨灵君!放过……求你放过宏儿……”
她望着元菁殿外的千秋颔首,遂挥袖离去。
终于,负她之人皆已伏法,不枉忍辱吞垢五载。
至此,仅剩李宸昊还未兑现他的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