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天涯

作品:《半壁江山

    “都排好队了,拿了卖身契便去何福处拿银子。”


    晋旼王府的下人按入府年份而绕圈排队,逐一自紫苏手中拿回卖身契,继而向何福领取散伙费。有些欢喜,亦有些抽泣。喜上心头之人自是为着重获自由而期盼,愁眉苦脸者则分为两种。其一为半生皆于晋旼王府渡过,故为王府没落而难过;其二为骤然失了工作,将要面对食不果腹的日子。


    不消一个时辰,紫苏与何福便将王府所有下人遣散。从前府上人声鼎沸,尤未觉侯门宅深,如今回首,不禁慨叹王府之宽广。落叶无人扫,膳房亦无炊烟出,朝气蓬勃的晋旼王府终是落败。


    李舒文带着林婉莹与李益诚走进空荡荡的晋旼王府,寻不到紫苏,遂往德安殿走去。殿中物品整齐摆放着,案上的烛火未灭,却未见李宸昊的踪影。林婉莹转念一想,带着夫君与儿子往朱丹楼走。李舒文从未进过李宸昊的后院,本不欲进,想着仅此一次,便任由儿子将他拖进朱丹楼。


    李宸昊陪杨灵君收拾衣裙首饰,未觉身后有人来临,从后偷亲她的脸颊,又伸手替她系好披风。


    “原来五叔和父亲一样,喜欢偷吻娘子,我以后也要这样!”


    李益诚甩开李舒文的手,边跑向杨灵君边喊,顿时让殿内四位大人陷入窘镜。李宸昊俯身抱起李益诚,忍不住打了下他的屁股,暗忖儿子调皮,还是女儿好。李舒文想起李宸昊背后的伤势,惊慌失色地上前将儿子抱回,欲关怀弟弟身子可好些,弟弟却摇头。李舒文望了眼李宸昊身后的杨灵君,转而笑着摇头。


    无所感同身受,作为局外人,并无资格对当事人指指点点。于众人眼中,晋旼王为王妃倾尽所有,哪怕是命,亦归她所有。唯世人健忘,常漠视晋旼王妃以天下换得晋旼王,即便是生,亦只为他一人而已。


    他们是彼此的唯一,至高的名利与权势亦无法撼动。


    林婉莹见杨灵君脸色苍白,身子还虚着,心疼地握住她的手宽慰,只道他们夫妇俩会替他们守着长安。杨灵君点头,轻拍她的手背,赠她长命锁。林婉莹很似她的嫂嫂,温婉贤淑,这些年对她多加照拂,恍惚间,常以为是嫂嫂坐在她的榻边。那长命锁她原是预备予杨德修的满月礼物,过了那么些年,该将最真挚的祝福转赠李益诚。


    “五弟,圣旨既无言明启程之时,你们再留几日,待弟妹身子养好些再走。”


    “不必了,唯有离开长安,我们的病方能痊愈。”


    李舒文见李宸昊去意已决,亦不多言,便携妻儿送他们出府。紫苏与彩丹提着行囊,一步一回头,努力记住晋旼王府中的一花一木。倒不是怕吃苦,仅是慨叹世事多变,无情可言。


    “受托送王爷与王妃一程。”


    夏言与何福一人牵着一辆马车立在晋旼王府外。李宸昊与杨灵君相视一眼,点头应允。李舒文自是同意,此去路上惊险,即便夏言只能护送他们一段路,亦能多添一分安全。


    仅此一眼,富丽堂皇的晋旼王府门可罗雀。


    李宸昊扶着杨灵君转身走上夏言的马车,彩丹与紫苏则坐上何福驾驶的马车。缰绳一挥,骏马往前奔驰,轿里的人与道上之人挥手,随即放下卷帘。


    “我们去哪儿?”


    “天涯。”


    她朝他横眉竖眼,又忽地笑了,转而挽着他的手臂,靠在他的肩上。


    昨夜他负伤出宫,与李舒文、夏言赶往大牢将她救出,转道直奔张白衡的府上。因着夜已深,且双双负伤,故留宿张府。今早天刚亮,他见她烧似乎退下,两人便一同回府。紫苏奉上圣旨,指昨夜亥时常葵带着李轩圣旨而来,于府上稍坐,见他们夜深未归,便又回宫了。他打开圣旨细阅,李轩终废他为衡王,命他携家眷驻守封地庭州,未经传召不得回京。他见她身子未好全,本欲过几日再启程,恐有变,遂即刻遣散家中奴仆,毅然于黄昏离京。


    广漠的平原下,两驾马车急速向北而行,余晖耀眼,于日吞食。他走得急,非但顾及她的安危,更因他亦厌恶长安。


    夏言送李宸昊夫妇出了京郊便折返长安。相聚有时,离散自到。夏言走后,何福驾车载着李宸昊与杨灵君,紫苏与彩丹则轮流驱车,负责看护财物。他们途径豳州、庆州、凉州及玉门关等地,路途遥远,李瑛华多番派人追杀他们,紫苏与何福为护主上亦受了轻伤。为躲避东宫的追击,加之杨灵君气血亏损需休养,他们于半途多番停留修整,终于立夏前抵达庭州。


    驻白杨都护府的将领受命于关口迎接衡王,转而带着李宸昊一行人来到气势恢宏的衡王府。新府奴仆众多,春色满园,装潢亦较晋旼王府更气派。杨灵君原以为李宸昊欲住下,他却同将军道:“不必了。”


    他畏惧,担忧衡王府乃长安赠予他的新牢笼。


    故他策马往郊外奔去,见山脚有座简陋的中原人屋苑,便倾囊将其买下。屋子不大,仅三室一厨,但也够他们五人住下。西殿较小,原乃杂物房,李宸昊便将杂物腾出,让何福独居西殿。而膳厨位处主殿与东殿之间,故紫苏和彩丹入住东殿,而李宸昊和杨灵君位居主殿。入住当夜,何福于院前的河里补了三条草鱼,紫苏和彩丹便将鱼烤来予众人填肚,并将仅剩的蔬果洗净共享。


    李宸昊决意易名为“李皓”,杨灵君亦更名“杨钧”。


    半月后,李宸昊于一户焉耆商家寻得一份教书先生的工作,传授中原知识予一众欲赴中原行商的外族老幼。杨灵君则边于家中调养身体,边与紫苏及彩丹绣制手帕,转而于集市上变卖。待她身体稍好,便带着何福三人于市中摆档维生。天热之时,杨灵君便于折扇上临摹长安及扬州美景,其余三人则在一旁摆卖中原酥饼;天凉之时,杨灵君便于油纸伞上描绘庭州物象,另外三人则依旧于旁售卖江南糕点。


    自此,长安再无晋旼王与晋旼王妃,而“李宸昊”及“杨灵君”六字亦逐渐淡出朝野。


    庭州荒芜,四面靠山,唯沙石无数。当地人住在帐中,随风向而移居,可谓居无定所,与长安生活习俗相差甚远。水源不足亦是庭州百姓必须面对的问题,每每需行几十里方有一溪,河流虽少,却皆澄明干净。


    赤珠西垂,天际沙尘滚滚,热得蒙上一层纱。不过三尺宽的河流倒着半块赤红,涓涓流水缓缓向西流去,作势吞日。


    衣袂迎风而扬,云水蓝的头巾将乌黑秀丽的长发掩盖,仅余发尾卷曲。柳叶眼随着日光强烈而眯,细细地,虽艰难,但它依旧想将遥远望清。


    男人自后将女人搂住,于她耳边细语:“庭州的日落便这般好看?”


    她笑着摇头,头巾随即滑落在肩:“思君晚归。”


    日既落,他牵着她漫步归家,行至家门前又伸手掩住她双目,说是准备了礼物赠她。忽地,眼前亮堂,却别无他异。


    他晃了晃掌中的小手,噘嘴道:“往上瞧。”


    眼波流转,她应声往高处张望,恰见正殿上挂着一块写着“朱丹楼”的金字匾额。牌匾虽以黑漆覆之,却依稀可见四角裂缝相交。他道长安可以夺走他的一切,独独无法窃取他的“朱丹楼”。


    “为何唤『朱丹』?”她望着他,媚眼含笑。许久前安瑶问紫苏“朱丹”何意,紫苏只道不知,须得问他。


    他将她拉进怀中,低头将唇贴上她的嘴,轻易一琢,继而笑曰:


    “君若阳,耀吾此生,筑楼藏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