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指环

作品:《半壁江山

    长安许久未下雨了,唯昨夜下了一场暴雨,雨势之大,似有吞地之志。一夜间毁坏了不少民房,街道四处亦浸着一淌橙橘泥水,残雨自绿叶滑落,掀起层层涟漪。


    朝臣眼见朝会即将召开,遂用力拉扯手上的缰绳。骏马奔驰,践踏泥塘,污水向四方飞溅,吓得行人匆匆躲避。


    “禀陛下,经臣与晋旼王连日查探可见,东宫走水一事确为意外。”


    立政殿里百官昏昏欲睡,只有李家三兄弟精神抖擞。李舒文手握笏板,躬着身向李轩报告东宫走水之案的最终结果。李瑛华心有不愤,欲上前辩解,却被李宸昊抢先了一步:“回陛下,臣亦盘问过唐澈及当日当值的守卫,他们皆道当日并无不妥。而风虽小,却偶有几阵猛风,故应当是一场意外。”李瑛华紧握拳头无言,李宸昊既以他的下属作证,他便再无反驳的可能。


    李轩颔首,扰乱近五日的东宫失火案以“意外”告终。


    早朝结束,李瑛华瞪了眼李宸昊,气急败坏地出了殿。李宸昊倒也不介意,他的二哥向来如此无理,行事雷厉风行,权当他神经过敏罢了。李舒文亦是如此想,望着李瑛华远去的背影叹气,转而搭着李宸昊的肩走向弘文馆。


    “晋旼王。”


    恭礼门外矗着一位身着淡紫襦裙,眉目敦厚的丽人,眉宇间的蓝燕花钿夺目,越发显得其人温顺体贴。可惜她是东宫人,李瑛华的元配夫人,曲千叶。


    李宸昊与李舒文向她行了个礼,匆匆往前走去。她是他们的嫂嫂,无事不该见面,何况她与他们从未交好,只怕别有用心。


    “晋旼王可还认得此物?”


    李宸昊顿住,继而转身回望。阳光下白玉灿烂,一层淡黄的柔光盈盈绕之。曲千叶手中捏着一枚玉指环,那是李宁月生前最爱的饰物。


    李舒文亦认出了那枚戒指,遂拍了拍李宸昊的肩膀,便转身走向弘文馆。


    李宸昊缓缓走向曲千叶,其时,他在思虑稍后是否该相信她说的话。曲氏的姿色较郑丽清稍逊,唯常以温柔可人著称,过往与他亦无过节。不过有件事终归是她亏欠了晋旼王府,且她以李瑛华为尊,所言所行必定只为东宫。她的话,只可听信五分。


    “我就知道王爷是聪明人。”曲千叶讲指环收入掌中,亦慢步走至李宸昊身边,“可惜了,你总为了杨灵君而失了理智。”李宸昊不语,只摊手在她身前。她挑眉而笑,玉指一松,带着她余温的指环落入他的掌心,继而笑道:“这是我于惊鸿殿廊下的草丛拾得。”


    能拥有李宁月贴身物品之人不多,除了他之外便是袁广齐。他从未走进东宫□□,亦从不随身携带李宁月的物品,故必定是袁广齐落下的。此环既是袁广齐贴身收着,又恰巧落于惊鸿殿的起火之处,那意味着东宫走水一事并非意外,而是袁广齐刻意纵火。


    李宸昊火冒三丈,捏着手中的指环沿路折返,方走了几步却被曲千叶拦下。她放肆大笑,好一会儿过后才掩嘴忍笑,继而摇头道:“晋旼王府与皇城,东宫如斯接近,哪怕太子并无遣人前去通报,我想晋旼王府的侍从应当能望见参天浓烟。”李宸昊不屑与之拐弯抹角,遂转身离去,身后又响起曲千叶阴阳怪气的声音:“不瞒王爷,东宫走水前夕,我抱着宏儿于南海周遭游玩,远远瞧见晋旼王妃与袁将军在西海私会。而那夜王爷究竟身处何处,与谁在一起,又在做些什么,竟然丝毫不知东宫之事?”


    那夜他在朱丹楼,与杨灵君一起,在行周公之礼──原来她也算计他,与他的父皇无异。


    曲千叶望着李宸昊愤然离去的背影,想像着他得知被杨灵君利用后的神情,定是煞白得很。“来人!”她勾着嘴角拍手,自门后唤出把风的侍女,得意洋洋地吩咐道:“去,命人写封匿名信予郑丽清,便言惊鸿殿走水前夕曾于西湖瞧见杨灵君与袁广齐会面。”婢女点头走出门外,却又退回轻言道只怕郑丽清不会轻信区区匿名信。曲千叶眯眼盯着李宸昊越发急促的背影摇头,笑言:“她信亦好,不信便罢,只需于她心中留下杨袁两人欲加害她的疑窦,那我们便已取胜。”


    鹬蚌相争,渔人得利。江海越是混浊,渔人便越能伺机打捞一把。她巴不得天下再乱些。


    曲千叶的计谋得逞了,李宸昊着实震怒了,故他正赶往军营。


    一望无际的绿坪上站着五列数十名的将士,众人皆光着臂膀手举大石扎步,而袁广齐则站在帐前替他们数数。


    “袁广齐!”李宸昊上前给了袁广齐一拳,随即将他按在地上猛揍。在场士兵面面相觑,他们还是头遭目睹王爷与将军于地上扭打一团,故无人胆敢上前制止。袁广齐莫名挨了李宸昊好些拳,怒火攻心,遂扯着他的领翻身而起,亦回他数拳。“袁广齐!”李宸昊侧身,趁他失衡而将其按在地上,“你不要命了?”


    白帕突袭袁广齐的双目,熠熠生辉的玉指环滚落,悄然隐于草中。


    袁广齐急忙转身趴在地上,黝黑的粗指不断于草中拨弄,随后自泥中拈起小巧的白玉指环,继而珍贵万分地用衣襟将上方的泥土拭去。


    “我警告你不许再轻举妄动!你若出了差池,你让灵君作何感想!”


    黑衣黏上破损的嘴角,留下一丝殷红。


    李宸昊拽着袁广齐的衣领良久,稍稍冷静后立即将他推开,转而握拳离去。


    忽地,乌云蔽日,雷电交加,长安上空降下倾盆大雨。


    黑衣白马自皇城奔出,无惧风雨地往前驶去,马上的人带着满腔愤恨抵达晋旼王府。


    朱丹楼内女主人正与侍女共阅帐簿,一笔一画地于纸上留下记号。望着香炉飘香,她忽然想到为王府节省开支的巧妙,遂提笔写下。


    “砰!”


    殿门被人无礼地拉开,门前立着满脸青紫,浑身湿透的男主人。


    “东宫走水前,你曾与袁广齐与西海会面对吗?”


    回府的路上他想了许多,譬如该好好责罚她,不能就此作罢,亦不可让她含糊过去。唯在望见她的那刻,他的心却又软了下来。


    她不否认,便是默认了。


    “你可知郑丽清因此事而小产?为何不信我可以处理好此事?为何要纵容袁广齐冒险?”


    扑通一声,她身后的婢女跪地替她求情:“王妃当时并不知太子妃怀有身孕,哪怕是太子妃本人亦是不知情……”


    此话倒让他更气恼了,故转身瞪着女婢咆哮:“紫苏,你乃府中老人,怎可不替本王管教王妃,反倒纵着她肆意妄为!”


    “管教”二字一出她便明白了,他确实怒了,并且于他心中她仅是无知愚妇。


    “为何要三番四次地利用本王对你的信任与宠爱!你当真以为本王不知道南巡之时你与袁广齐做的那些事吗!”


    他终于将藏在心中许久的话说出口了,却似乎瞧见她眼含泪水,遂握紧双拳转身离去。


    朱丹楼顿时宁静下来,青烟缭绕,雨打梧桐,似乎与三刻前并无不同。


    “王妃不必难过,王爷只是……”


    “紫苏,你去替我拿来上一年的帐簿,彩丹你便继续替我研磨。”


    杨灵君那张冷艳的俊脸上显然带着难过,唯不细看便无法察觉。柔荑轻握笔杆,悠然地于纸上写着,沾些墨,笔杆又幽幽行走。


    从容,淡然,优雅。她一向如此,哪怕天将塌陷亦不会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