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长生灯

作品:《半壁江山

    雾霭低迷,天色混浊,已然不辨云雾。


    扬州昨日下了整夜的雨,水若瀑布般倾泻,震耳欲聋的雷声不断,只怕昨夜无人安眠。


    而梁王府自是整夜灯火通明。


    李轩昨日亲自审问那五名刺客,可用尽极刑以无人招供,最终双双暴毙。经大夫初步检验,那五名刺客身中剧毒,推断他们于几个时辰前已服下毒药,而过度用刑加快血液运行,故导致提早毒发而亡。


    李轩伤心欲绝,遂决定今日即刻启程回长安,待李宁月入土为安后,再命人着手处理此案。竟有人公然于集市中行刺皇室成员,且手段凶残,以致嘉静公主客死异乡,实在可恨。故李轩连夜书信予李舒文,让他遣人南下接管江都事宜,并搜罗南方所有官员的资料,决意重新审查他们的身分。


    “月儿……妹妹!”


    李宸昊一夜未睡,适才上了马车后才靠在杨灵君肩膀瞌着,现下又被凹凸不平的山路震醒。他自然是梦到昨日午后之事,未曾想过妹妹会在自己面前倒下,最终死于自己的疏忽。他切实感受到冯良当初之言,原来名利权势真的能腐化人心,继而泯灭人性。


    “可要再歇息小会儿?”杨灵君见他满头大汗,用手帕将他额上的汗水印走,又低头看了眼他受了伤的左手。他自昨夜后便未再落泪,在外人面前亦依旧稳如泰山,仅是脸上失了笑容。今早亦不愿进食,还是她哄了好一会儿,才吃了个肉包,及后便未再用膳。而她想了一宿亦未能寻不出市集一事可追究的破绽,始终现下的证据随着刺客全军覆灭而中断了。


    原来十八净是个令人难过的年岁,安瑶和李宁月皆在二九年华香消玉殒,而她亦在十八死过一回,后幸得“复生”之机。她骤然发现,她们都死于那些人手下,且皆因权势之争而被牺牲。她们不似活生生的人,更像棋盘上多余的棋子,必要时,下棋者会率先牺牲她们。


    他又将头靠在她的肩上,这是他唯一的慰借了。


    便是如此,一行人在马车上晃了五日,策马往长安狂奔,抵达长安那日亦是雨天。


    紫苏在王府大门前迎接晋旼王夫妇,在见到李宸昊与杨灵君的刹那,收好的泪水却哗啦滚落。李宸昊同她说了句“节哀”便独自回房了,脸上无喜亦无怒。这么些日,他已逐渐接受妹妹离去的事实,只是再需要些日子整装待发。紫苏亦问起袁广齐的近况,杨灵君摇摇头,只道他已数日未开口说话。


    风起云涌,午后长安突然下起瓢泼大雨,冲散不少沙石杂草,街边积起一寸污水。


    李宸昊在杨灵君的规劝下,终归是多食了几口菜,随后倒头就睡。紫苏原想扶杨灵君回朱丹楼歇息,何福却道惠王携王妃来府探望,现下正在大殿候着。雪中送炭情宜难,杨灵君不好回绝,便与紫苏撑伞行至正殿。


    林婉莹见杨灵君姗姗来迟,眼泛泪光地紧握她的手,关怀地与她聊了好些话。李舒文原想宽慰李宸昊几句,见杨灵君说他已歇下,只得作罢。林婉莹见杨灵君似有疲态,遂拉着李舒文同她告别。夫妻俩原已走出大殿,李舒文却冒着雨折返,低声告诉杨灵君线人已有所获,切莫就此放弃。


    惠王夫妇离开后,杨灵君又命紫苏与她将王府巡视一番,仔仔细细地将王府检查了一遍。及后李宸昊的姑母,明阳长公主特意拜访,杨灵君便又接待了她。说实在杨灵君与她并不相熟,仅在皇室家宴上见过一两次,印象中丝毫没有这号人。唯她既来,又以探病为由,作为李宸昊的妻子,她无法拒绝长辈。


    明阳长公主一坐便是两个时辰,自日暮待到明月高挂。杨灵君留她用晚膳,她到客气起来,扬扬衣袖便走了。杨灵君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拍了拍额头,又与紫苏往德安殿走去。


    昏暗的房里三两烛火闪烁,地上倒着佝偻的身影,轻浅的呼吸随着屋檐下的细雨滴答而欺负。


    杨灵君刚拉开门,便瞧见李宸昊坐在榻上发愣,屋里灯火黯淡,她瞧不清他的脸。她又命紫苏多点几盏灯,自己则替他穿好外衣,牵着他往偏殿走去。她知他近来胃口欠佳,遂命膳厨只备了两碟小菜和一盅鸡汤,哪怕不吃饭,今日他也必得喝碗汤。


    晚膳过后,李宸昊命何福捧来一瓮酒,拿起便是昂首倒灌。杨灵君亦不阻扰,静坐着看他泄愤,估摸着他喝了半壶时,方让侍女将酒撤下。她和紫苏扶着喝得微醺的他回房,替他洗了脸,又盖好被子。忽地,她打了个哈欠。


    “婢子陪王妃回朱丹楼吧。”


    “不必,我今夜便歇在此处。”


    李宸昊闻言,立马瞪大即将阖上的双眼。他确有醉意,可未到失控的地步,所以坚信自己没有听错。紫苏亦是一愣,又想到两位主子许在南巡时感情与日俱增,如今怕是腻歪得不可动摇,遂笑盈盈地熄灯退下。


    李宸昊在榻上撑着头,嘴角带笑地往墙里挪了去,继而拍了拍身前空出的半边床。杨灵君无奈地叹气,脱了外衣便钻进被子里,继而在他身边躺下。确实,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言明要与他同床共枕。她转身枕着右手看他,他亦翻身枕着左手望他。


    “那今夜你会乖乖睡觉么?”


    “会,我答应你。”


    李宸昊忽然凑近杨灵君,用鼻子蹭擦她的鼻尖,继而闭眼睡下。


    他并无食言,整夜皆安安稳稳地睡在她身边,唯于天将明梦见了李宁月,遂哭着从榻上坐起。抽泣声将她惊醒,见他双目红肿,遂抱着他,轻抚他的后背。他搂紧她,埋首于她的发间。


    玉手抚过宽广的后背,婉顺平和,好似儿时受伤委屈时得到的母亲抚慰。


    半个时辰后,他又在她的肩上睡着。她将搂着他,缓慢往榻上倒,继而吻下积在他眼窝的泪。


    连日来的奔波,加之午后众多府上积压着众多事务,她自是累了,醒来后却未再睡过。她望着浅睡的他,目视黄白将洒在冷峻脸庞上的幽蓝取代,那对浓密的剑眉随之紧蹙又松开。


    鸟语花香,雨后的长安具别样的凄清。江都时常烟雾缭绕,混沌不清,京都却天高气爽,清晰非常。尤其暴雨过后,山清水秀,恍若隔世。天子脚下最是容不得做梦之人,无人不晓,此地寡情。


    卯时,紫苏服侍杨灵君换了一身素衣,在她的髻上簪了两朵白花,随后伺候她用早膳。


    “该起了。”


    葱指轻拈耳廓,杨灵君俯身唤李宸昊起身,今日容易,仅是唤一声便起了。她替他换上紫苏递来的纯白圆领袍,又以白丝带替代他往日的玉冠。白衣翩翩少年郎,忽来悲中速速长。他握住在他胸膛上理衣的手,深深地望进那双疲乏的眼眸。


    “会否觉得我特别怯懦?”他问。


    她说:“王爷在我心中一直是最好的。”


    他将她拉进胸怀,紧紧地抱住她。凡人皆喜美言,他亦不例外,尤其她从不夸赞他。他卖乖地请求她往后多言此番话,她却摇头道:“物之珍贵,自稀有。若常言,则与青芜无异。”


    辰时,大熹宫济济一堂,万籁具寂。


    身着白衣的皇亲贵胄与朝臣于大熹殿前齐聚,众人缄默,偶有几声啜泣。远远地,杨灵君瞧见了站在队伍前的袁广齐。一日未见,他似乎又比昨日清瘦了不少。隔着人潮,他向她点头。李轩走至他身旁,同他说了几句话,又拍了拍他的肩膀。


    “咚……咚……”


    良辰至,鼓声响,彩丹捧着金印自公主院步行至大熹殿前。她踉跄着,身后浩浩荡荡跟着二十名宫女,再之后,便是一副玉棺。那玉棺美轮美奂,四角皆以金叶镶嵌,棺盖上则雕刻了一只含珠凤凰,据说那是皇帝往日朝夕相对的夜明珠,今早亦是他亲手置于棺上。


    “跪……”


    张虎朝众人高呼,李轩便领着家眷朝玉棺鞠躬,朝臣则下跪叩拜。哭声骤起,几乎要盖过鼓声。虚情假意者皆在嚎啕大哭,深情厚谊者却眼中无泪,亦非奇事,左不过该淌的泪应当早就流尽。


    “起……”


    众人互搀而起,一行白衣人浩浩荡荡往转身往嘉德门走去,继而自长乐门走出。袁广齐并未替彩丹捧着金印,想来李轩取消了他与嘉静公主的婚约,放他自由。自此,一别两宽,各自安好。如她所言,将过往皆埋葬于今日。


    天公作美,天明后亦未再落雨,聊以蓝天碧云慰借。百多人且步行且乘车地往皇陵拔去,铜鼓声撼人心,沿路百姓纷纷跪地叩拜,以示恭敬。午时,众人随着李轩走进尚未竣工的皇陵,陪公主行完此生最后的一程路。皇陵气势宏伟,入口处立着两座石雕貔貅,大道两旁则矗着两列骏马,绵延不绝,直到墓口。伺部司高呼一声“入”,内侍便抬着玉棺入了墓,侍女随之点燃墓中的长生灯。晋旼王与王妃摊开红绸,将其覆于玉棺上,继而退至李轩身后。随着伺部司一声“拜”,站在墓外的朝臣对着墓穴又是一番跪拜。


    拱形石墓内烛火盈盈,身着吉服的公主静静地躺在玉棺中,无惧日升月降,皆有明灯常随。内侍与宫女从马车上卸下公主生前最爱的玩意,以及帝后赏赐的金银珠宝,将其堆砌在玉棺旁。


    李轩上前轻抚玉棺,摇摇头转身离去,李瑛华等人随之退却。杨灵君扣上李宸昊的手,拉着他缓缓往后退,又朝何福使眼色,让他将袁广齐扶出墓外。富丽堂皇的红木门徐徐相合,忽地,彩丹泪如泉涌地将门按住。“你若愿意,往后来王府可好?”杨灵君松开李宸昊的手,与紫苏将彩丹扶起。她原想再看看墓内的玉棺,可泪水早已将模糊了双眼,自是什么亦看不清了。公主原要带她一道南巡,唯她染了风寒,公主便命她留在宫中守着石榴花,如今嫩芽已发,却无人来赏。这些日她一直在想,若当初随公主南下,会否便无今日这场丧礼。


    众人皆叹彩丹忠诚,不免欷歔,李轩亦深受感动,命人待丧礼完结后,赐她一副天竺进贡的翡翠玉钏。郑丽清听罢,冷哼一声扶着万秋影离开。


    万般无奈,亦须一别。此生缘浅,愿来生再聚,苍天怜悯,赐之白首。


    杨灵君牵着神情恍惚的李宸昊下山,又放心不下袁广齐,遂每走步便回首。他见她回首,朝她微笑,示意无碍;他见她回眸,轻拍她的手背,以此慰之。这两个男人是她今生仅剩的牵挂了,她不许他们再出任何差池。


    日暮,众人方抵达山下的饭馆,长安上空便雷电交加,大雨倾盆。


    杨灵君站在阁楼前闭眼听雨,近月发生之事不断浮至眼前。蓦然,有人从后搂住她,热气于耳边萦绕。“适才你在用膳时,曲千叶同我说了些话。”她侧头轻声说予身后的人听,无人答应,遂言,“她道扬州刺史乃郑子聪旧部,且探郑氏上月是否曾与江都联系过,便可知何人为之。”身后的人“嗯”了声,转而与她耳畔柔声道:“离开扬州前我已命何福探过了。她所言不假,我们的猜测亦不错。”


    忽地,天际轰隆一声巨响,金黄的光将云层劈得支离破碎。


    李宸昊将杨灵君转向自己,扶着她的肩正色问:“灵君,过了今夜我便会好起来,你可愿意等我?”


    杨灵君摇摇头,握着他的手抬眸道:“今夜也好,明日也罢,无论何时我都等。”


    电闪雷鸣,狂风大作,雨若瀑下。悲壮兮,可叹哉,她贴耳于他胸前,静听他心中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