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西市
作品:《半壁江山》 天阴着脸,漫天飞雪。
佳人闭眼坐在梳妆台前,侍女慢悠悠地替她梳妆。她似心累了,又像人困了。风声嚣张,直往她耳里钻,又急又闹。珠翠悦耳,朱唇微挑。侍女轻轻打开锦盒,从中取出一支沉香木簪,将其缓缓插进她的朝云髻。
碳火噼里啪啦响,通红的身躯将大殿烘得暖热,屋内尽是沉香。一如既往,侍女替她穿戴好斗篷,又将她的手藏进护手里。殿门开启,寒风霎时侵进屋内。
白雪皑皑,鹿皮靴陷入白花花中,一步一个印。
亦不知是何时形成的习惯,李宸昊每夜皆会朱丹楼,既不留宿,也不用膳,仅是来看看杨灵君。偶尔他来时,她早已睡下,他便坐在塌边望着她一会儿,直到何福催促才肯离去。而每日早晨则是她去德安殿唤他起床上朝,换衣物,戴发冠,即使有侍女替他收拾,他亦依然要她来才肯离家。
“王妃。”
何福与众婢女向杨灵君行礼,随即退至紫苏身旁,好让李宸昊发挥。
杨灵君脱了斗篷,在李宸昊榻边坐下。她唤他,他一动不动。她再唤他,他却忽然将她拉至床上,用棉被将她包裹。她屏息催促他,他笑了笑,摇头道:“你唤『宸昊哥哥』,我便起。”她自是红着脸摇头拒绝,他却闭眼挑眉威胁她,说是她今日不唤,他便不起了。“宸昊……宸昊哥哥……”她只得认输,小声地在他耳边唤了声,深怕被紫苏和何福听了去。“知道了,灵君妹妹!”他忽然大呼,笑着下了床,急忙让何福给他穿上朝服。
杨灵君满脸通红地从床上坐起,这才发现上了李宸昊的当。他洗漱完毕,见她还愣坐在床上,便蹲在她面前轻轻敲了下她的脑门。“那我先进宫了,你乖乖留在府里,等我忙完再回府接你。”语毕,他起身在她额上一吻,刻下全新一日的印记。
德安殿门轻启,随即被紫苏关上。殿内只余侍女,紫苏,和茫然的杨灵君。
她鼓着腮站起身,原先缠在她身上的棉被却一骨碌滑落在地。耳边传来侍女的笑声,她急忙理了理额前的碎发,这才发现自己现下衣衫不整,发髻蓬乱,蹭地又面颈通红。就这副鬼模样,倒显得她昨夜是歇在德安殿的。
李宸昊近来总是这般戏弄她,无耻,卑鄙!
杨灵君窝着气从德安殿回了朱丹楼,命紫苏替她重新梳妆。也罢,紫苏替她梳了堕马髻,又让她换了一身常服。今日是她的生辰,去年李宸昊忙着准备喜冬宴,并无好好陪她度过,遂答应她今年陪她去市集逛逛。
“第十二日了。”
雪于指尖化开,化为水珠落下。今日是安瑶“不在”的第十二日。
杨灵君用过早膳后,抱着桂花酿在躺床歇下。夏末所中的毒还未清干净,便又接二连三地病了好些日子,这半年来她嘲讽自己要变成药罐子了。她趁李宸昊不在,偷偷问过张白衡自己的病情。起初那老头说得委婉,只道是身心疲惫,稍加休息便能康复。后来在她的淫威下,他只得从实招来,说她若再不好生调养身体,只怕四十岁便已油尽灯枯。
方十九,算上今日,亦不过二十。生命看似长远,她却不知不觉已消耗一半了。
她很纠结,想着死了也好,这本是她的命运。可每当想到李宸昊,她便迟疑了,盼望着与他长相守。偶然,她觉得自己既生亦死,似死又生,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灵君。”
刚睁眼,泪便夺眶而出,落在李宸昊的手里。
他问她要否再休息一会儿,她连连摇头,放下手中的桂花酿,起身便要往屋外走。他侧身将她拽至跟前,替她披上斗篷,又在她颈间戴上围脖。他牵着她走出殿外,忽然拾起一把雪向她扔去。她瞠目结舌地站在原地,他笑了笑,又向她砸去一个雪球。
从前在宫里,打雪战她便没输过。
她亦蹲下身捏了个雪球朝他砸去,随即又抓了把雪扔向他。来来好些回,他倒真的不够她打,遂边用手挡着脸,边向她走去。他握住她的手,刚张嘴,她便将藏在身后的雪球砸向他。虽冰,却正慢慢回暖。他满意地牵着她走出庭院。
午时,日头正猛,寒意稍去。
李宸昊原想今日陪杨灵君去东市逛一圈,她却言西市更热闹,他便命何福驾车前往西市。想来她自小于宫中长大,定没有太多机会感受普通子民的生活,故他决意今日要让她大开眼界。
临近喜冬,市集里节日氛围高涨,商贩各出奇招地揽客。李宸昊牵着杨灵君在市口的饭馆坐下,喊来一叠胡饼和两碗羊肉饼。艳阳高照,杨灵君的斗篷折射出层层金光,连带着她的脸庞亦婉顺起来。“王爷为何……总是望着我?”她问。“因为灵君漂亮。”他不假思索道。
虽则李宸昊近来浑话越说越多,可杨灵君还是听不管,遂又低下头吃羊肉饼。他见她窘迫,倒更乐呵了,他就爱看她羞答答的模样。
“老板,钱搁桌上了。”
忙着煮饼的老朽闻言,急忙瞥了眼饭桌,随即朝李宸昊点头。杨灵君还是头一次瞧见还可以如斯付款,忍不住回头多看了几眼。李宸昊同她说,饭馆乃小本生意,大多一至两人工作,故时常是一人身兼多职。而现下是太平盛世,倒也甚少出现抢掠之事,所以当老板忙完手上的事,自会上前将钱收下。
“那儿。”
杨灵君定睛望着灯笼档口旁挤满人的地摊,扯着李宸昊的衣袖踮起脚张望。李宸昊见她难得提起兴致玩闹,二话不说地拉着她挤进人群。“呼……”一男子眯着眼眺望前方,继而将手中的细木箭扔进铜壶中,随即赢得众人掌声。原是投壶,李宸昊摆摆手,直言无聊,拉着杨灵君便要走出人群。“公子,”适才投壶的男子将李宸昊拦下,咧嘴挑衅道,“可愿屈尊与在下比较一番?”
李宸昊望了眼坐在一角的胡人老板,那人立马上前讲解比试规矩。原来那位男子乃今日唯一百发百中者,赢得不少奖品,老板正苦恼着今日该吃大亏了。李宸昊似笑非笑道,他能背对投壶,若能全中,那位男子只能在摊档上挑走三样物品,而他则要架上的红宝石璎珞。此番比试引来许多围观者,迫于群众压力,那名男子只得答应。
“灵君,看好了。”
李宸昊朝杨灵君眨眼,牵着她背对铜壶。闭眼,再睁眼,“嗒”,箭入壶。围观者纷纷鼓掌,四处争相走吿,引的民众将摊口围得风雨不透。李宸昊勾起嘴角,又连连往后抛了三支箭,皆不偏不倚地入了壶。最后一箭了,那名男子和老板全神贯注盯着李宸昊手中的箭,竟比他本人还紧张。闭眼,缓缓睁眼,“嗒”,再入一箭。看客激动地拍手,忍不住向李宸昊投去赞叹的目光,而站在一旁的姑娘观看则艳羡地望着杨灵君。
老板按约取下红宝石璎珞,小心翼翼地将其交至李宸昊手中,转眼,李宸昊便将它挂在杨灵君的脖子上。她欲脱下,说是与今日这身打扮不搭,他望了眼她头上的木簪摇头,说是如此才是绝配。旧的木簪于立政殿损毁,前几日他刻意命人再造一枝,并于簪首镶了颗若豆大的红钻。
阳光渐弱,天色继而暗淡,已然傍晚。
男子将女子逼向墙角,高大伟岸的身躯将她覆盖。壮实的手臂搂上她的腰,青筋隆结的手则不断揉着她的小脸。缓缓地,他低下头,温柔地将她吻下。女子亦伸手搂住身前粗壮的腰,踮着脚迎向他。青丝于墙上蹭擦,男子咬了咬女子的耳珠,笑道:“今日可欢喜?”女子捧起他的脸,用鼻尖蹭着他的鼻子,点头道:“欢喜。”
大尧民风开放,男女于街头搂搂抱抱亦非奇事,亦无人会去在意他们在漆黑的巷子里是否卿卿我我。李宸昊原也不想上前打扰那对男女寻欢作乐,只是那句“开心”耳熟得很,似是他自小听到大的声音,恍若……恍若……
李宸昊红着脸,不自觉握紧双手,火冒金星地盯着巷子里的男女。杨灵君的手被他握得疼,急忙闭眼咳了声,刻意惊动巷子里风花雪月的男女。
“哥哥……”
李宁月脸红耳赤地将袁广齐推开,低着头走出后巷。袁广齐见此,立马跟了出去,伸手挡在李宁月身前。
“袁,广,齐……好呀,你居然……你胆敢……”
李宸昊气得语无伦次,脸上一阵青又一阵红,刚想挥手揍打袁广齐,却扑了个空,险些往前栽去。袁广齐抱拳跪在李宸昊面前,卯足劲地大声说:
“等入了春,臣便向陛下求娶公主!”
阳光灿烂,白雪莹亮。他的话似冬日艳阳,予人最猛烈的温暖,而他的语气又如深冬之雪,无比坚定透亮。他脱口而出,似是早就准备好的说辞,又好像情急之下胡编乱说。“待入了春,我便正式向陛下请旨。你愿意为下嫁袁府吗?”他扭头望着她,又郑重其事地说了一次。
李宸昊双目圆睁,那眼珠像是要跌出眼眶了。杨灵君扯了扯他的衣袖,说是饿了,想用晚膳。可他现下眼中只有不断点头的李宁月和跪地傻笑的袁广齐,丝毫没有听见杨灵君说些什么。“宸昊,”杨灵君特意唤他的名字,似有委屈地,“我饿了。”这下李宸昊确是听见了,只是还没想好如何处置眼前的男女。杨灵君挽着他往前走,倒将他的视线引至臂上的玉手,继而将他牵走,待他回过神时,已不见那对男女的踪影。
杨灵君随意在一家饭馆坐下,点了几道小炒和一碗肉羹,便随意与李宸昊聊起李益诚。纹丝不动,沉默寡言,眼中带怒。这还是李宸昊第一次和杨灵君谈天时分心,就连她在他碗里堆满菜亦不知。
今日他是没让杨灵君大开眼界了,可李宁月却使他叹为观止。晚膳乃食之无味,及后的烟火他亦玩得不尽兴。他同杨灵君道歉,说好今日要陪她散心,最后却魂不守舍。杨灵君没有不快,仅站在一旁陪着他,实则她在担心自己做错了,毕竟李宁月与袁广齐乃她撮合而成。
华灯初上,夺尽明月的光芒。午后未再下过雪的长安城忽然又下起雪来,浅浅,绵绵。
“你很讨厌广齐。”
她忽然说话,打破了街道的宁静。他摇头叹气,他真的不讨厌袁广齐,即便往日对他有所误解之时,他亦未曾怨恨过他。
“广齐生辰之时,我予过他们独处的机会。”
她又说话了,这次乃打破他心中的宁静。原来许久之前她便想着替袁广齐娶妻,这让他想起她醉酒那日所说的话,以及她温润如雨的吻。他其实没在想些什么,只是忽然发觉与她成婚一年多亦未若李宁月和袁广齐那般轰烈,故心中有些不爽。他和她是夫妻,比他们名正言顺得多!
“我不知你如此厌弃广齐,若……唔……”
他忽然吻她,搂着她往墙上退去。纤长宽厚的手掌顺着脊骨往上,原先捧着她脸庞的手向她脑后滑去,转而陷入柔软温热的髪丝里。他从未对她如此横行霸道,时至今时今刻才发觉她其实不堪一击,甚至柔软可怜。雪越发猛烈,亲吻亦逐渐深入。该是寒冬凄清,搂作一团的人却觉得燥热无比。
他搂着她从墙上起来,气喘吁吁地贴着她的额,红着耳根抿嘴道:“本王若说见王妃唇脂漂亮,故也想试试……王妃信么?”
她无言,只不停地喘气,羞得他拔腿就跑。才刚走了两步,他想起将她落下了,又讪讪地牵起她的手回家去。
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他牵着她并肩而行,他们如往日一般,静默无语。
大雪迅速为长安换上一身白纱,薄如纸片的雪层上留下两条大小不一的印记。
他们走得很轻,怕心事让人听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