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桃花酿

作品:《半壁江山

    “唉……”


    “张太医,如何?”


    “方十九二十,身子却若四十。”


    杨灵君连日高烧不退,偶有睁眼,却是呆若痴者,未消三刻,便又入睡。也不知她是醒不来,还是不愿醒。李宸昊除了上朝及处理公务外,便是衣不解带地守在她榻前,几日下来,亦是清减了不少。李宁月与袁广齐隔日便来晋旼王府探望她,可每每皆是她沉睡之时,故大多失望而归。


    “王爷,惠王妃带着公子来访。”紫苏低头走进朱丹楼传话。李宸昊望了眼门外阴着的天,让紫苏将林婉莹领进屋,自己则送张白衡离府。叔嫂相□□头,就此别过。李宸昊原先担心李益诚闹腾,将杨灵君吵醒,可转念一想,或许李益诚能让她想起杨德修,愿意努力睁眼看看。


    林婉莹抱着李益诚坐在榻边,对着床上昏睡的人自言自语良久。她同她说既然已受苦,便应好好活着,寻个机会将敌人歼灭。她还告诉她李宸昊近来精疲力竭,为防东宫雪上加霜,朝堂之事从未懈怠,回府后亦时时守在她床前,只为她醒来便能一眼看见他。至于安瑶,若知她如斯折磨自己,只怕不愿上路,留在凡间做只孤魂野鬼。


    “五婶……”李益诚挣开母亲的手,踹下鞋便往杨灵君的床爬去,待林婉莹反应过来时,他已钻进杨灵君的被子里。他说从前生病时母亲和父亲总会抱着他入睡,可如今无人陪伴五婶睡下,她应当孤独清冷,故他愿意陪她睡。未几,榻上传来呼呼鼻鼾,原是李益诚困了。


    “嫂嫂。”


    白唇嚅动,柳叶眼揭开眼皮,扎眼的光涌进黑色瞳孔中。


    林婉莹喜极而泣,唤来紫苏将杨灵君扶起,陪着她将药喝下。她说适才的话她都听见了,这些日大家说的话,她亦都听进耳了,只是累得很才未醒来。这些日子里,她并未歇着,反是在梦里思虑许久,而适才她想明白了。紫苏将她轻轻放下,替她抹去泪水。“修儿……诚儿又长大了不少。”她想伸手摸摸他的脸蛋,却怕冰冷的手将他惊醒,遂又放下手。


    林婉莹又在朱丹楼坐了好一会儿,直到李益诚睡醒才抱着他离去。杨灵君今日精神好了许多,故林婉莹离去后亦未睡下。她睁着眼仰视楼顶,思绪不断自儿时与当下徘徊。她想李宸昊了,可知道他正忙着,便在心中想着他。等到日落,他还未归,她便累得再次睡下了。她又做梦了,这次梦的是他。


    奋力一甩,似已燃尽的纸屑复燃,橙红的火苗袅娜,芯芯相触,顿时亮堂。


    已是黑夜,紫苏命下人点燃王府门口与走廊的灯笼,有独自捧着火烛走进朱丹楼。烛泪盈盈,薪火相传,殿里亦是一片光明。紫苏将手中的烛火吹熄,刚转身便看见杨灵君坐在床边,急忙拿着纳了白狐毛的彩蝶斗篷给她穿上。“带我去安瑶的房里吧。”紫苏忙着给她系带子,闻言愣了愣,遂笑着点头。


    紫苏扶着杨灵君走出房外,沿着走廊绕至朱丹楼后,在两间平房前停下。青瓦白墙,左厢房乃紫苏的房间,右厢房则是安瑶的房间。紫苏推开右房门,从怀里抽出火折子,逐一将房内的红烛点燃。门敞着,火苗晃个不停。


    屋内简陋得很,仅有梳妆台,床榻,衣柜和一张木案几。杨灵君在梳妆台前坐下,一个盒子接一个盒子地打开,简略所数,倒也价值百两。这些金银珠宝不是她近来赏给她的,便是从前哥哥与嫂嫂所赠,可她总不常穿戴。她又坐在她的床榻上,轻抚她往日所盖的棉被,又伸手在枕下摸索着,一无所得。紫苏一言不发地跟在她身后,见她欲开衣柜,便连忙上前替她打开。柜中衣物不多,就连去年她赠她的蜀锦亦原封不动地躺在柜中,柜底则……


    紫苏蹲下身将柜子底的瓮抱了起来,凑近嗅了嗅道:“王妃,似是桂花酿。”


    “嗒”,滚烫的泪水自离开眼眶后,转瞬凄冷。幽幽地落下,悄悄地钻进地缝。踏进这屋后,杨灵君脸上一直挂着浅浅的笑,并未落泪,倒是“桂花酿”三字触动了她的心。


    “灵君。”


    紫苏见李宸昊来了,将桂花酿置于案上便离开了。


    她背着他,身躯微颤,必是落泪了。他并不去看她,只将她的头按在胸膛上,哪怕多看一眼,他便多一分恨。“那日我同她说想喝桂花酿,她欺我来不及的酿制,可原是她早已备下了。”她含糊地说着,他亦含糊地听着。


    怀中的人松开他,低头拭泪,忽地,抬眸望着他。


    沾满泪珠的睫毛跳动着,冰凉的手轻抚他的脸庞,她好些日子没好好地望过他了。他的左脸上有条细长的疤,虽浅,但她看见了。“太子?”她问,他笑着摇头。紧蹙的小山眉一舒,她踮脚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耳畔柔声道:


    “我不会让李瑛华善终的,亦不会让李轩得偿所愿。”


    如此温婉柔媚之声却在言说蚀骨之痛,使人听得胆战心惊。人之有二,一则一振不撅,一则越战越勇,楚阳为后。


    她父皇确为昏君,唯待子女极好;李轩则不然,他且是明君,却不配为人父。李瑛华权力遮天之时,他便以李宸昊与之抗衡,明里暗里地挑拨东宫与晋旼王府的关系,以此巩固自身权势。他既不为天下,亦不为子孙,实则自私自利。自确认她并无玉玺之时,李轩便对她弃之如履,而当李宸昊多番为了她忤逆他意后,他便对她起了杀心。为了赢尽民心,他不择手段地利用李宸昊,甚至不惜以整个王府为他的千秋大业陪葬,那么,她便助他一臂之力。


    李宸昊拥紧杨灵君,埋首于她的肩上,贪婪地感受她的温度。令人魂牵梦绕的脂粉不再,尽是惹人爱怜的汤药之甘。对于父兄,他们从前并非如此,只是一切在他们踏入大熹宫那刻便已不同。他能理解她对他们的恨,亦能明白她心中无尽的痛苦,所以他很为难。唯愿若能守之,便倾全力护之。


    狂风咆哮,一片片白若鹅毛的雪花盘旋而下。


    她抱着他,望着屋外的雪花纷飞,想起安瑶之死。那日安瑶离开牢狱不过一刻,郑丽清便领着玉姝大摇大摆走进牢里,对她好一番讥讽,还言道她若死了,想必安瑶会随她而去。凑巧得很,第二日安瑶便自尽了。那丫头慌起来便失了分寸,若无人教唆她以一命抵一命,想必她无法于一夜里布好如此缜密之局,更绝不可能于几个时辰内将认罪书上呈。


    他日,她必会以东宫为安瑶祭。


    蓦地,一片白雪飘进屋内,于门前香消玉殒。


    她的妹妹化为冬雪,春风,夏日,秋霜,与她永生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