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唯愿汝安康
作品:《半壁江山》 白裙上倒着窗口的两条铁柱,阳光刺眼,睫毛微颤。睁眼,第三日到来。
杨灵君掀开被子,从木板上起来,望着窗口上的两只麻雀发呆。
入狱的第一夜是她独自度过的。嬷嬷粗暴地给她换上素衣,并将所有的衣物取走,包括她左手腕上的莲花银钏。牢头自顾自地饮酒作乐,并未予她膳食,还不时嘲讽几句。夜里雨势越发大,衣衫单薄,她抱着自己卷缩在木板床上,心中念了无数遍“李宸昊”。
第二日,紫苏来探过她,递了一张棉被予她。紫苏历事多,性子沉稳,向来报喜不报忧。她说王爷与惠王已着手亲查此事,现下已有眉目,必定于三日内将王妃救回府。但她深知李轩是次不会放过她,遂忙着问李宸昊与安瑶有否用膳。紫苏点头,可话还没说完便被狱卒赶走。那晚,她将紫苏送来的棉被对折,一半为床,一半为被。牢中老鼠成患,她不敢熟睡,只是迷糊地瞌着。她梦见哥哥和嫂嫂牵着修儿在御花园玩耍,修儿已能落地奔跑了。
昨日换安瑶来探望她,带了整整一盒糕饼予她。安瑶自是泪眼汪汪,不断揉着她的手背,说是要与她一同赴死,将今生之不幸皆忘却。安瑶走后,郑丽清亦来过,无非是来落井下石。她笑称原只想让李宸昊心生妒忌,继而冷落她。唯天亦愿助东宫一臂之力,让李瑛华探得曲江一带乃反贼聚集点,遂策划了烨民造反一事,并将一切扣在了她的头上。那女人笑得痴狂,她却由始至终未望过她。
晴空万里,风和日丽,烈日当空。
午时,牢头端来三菜一羹予她,说是“最后一餐”。前两日,牢狱只给她馊饭,她不曾吃过一口。如今是饿了,不过她并无狼吞虎咽,依旧从容不迫地享用此生最后一餐。
“咔嚓。”大牢的门开了,一名狱卒在牢头耳边说了几句,随后两名内侍抬着一具用白布盖着的尸体走进大牢。牢头望了眼狱卒,又瞧了眼脚边的死尸,满头大汗地走至杨灵君牢房前,哈着腰替她开了牢门。“王妃……案子已探清了,凶手亦已找到……”牢头彬彬有礼地请杨灵君走出牢房,“过往种种,还望王妃海涵……海涵……”杨灵君忽然转身,瞥了眼尸体,恶狠狠地看向牢头,继而悠悠往牢外走去。
三日未见如此猛烈的太阳,杨灵君腿一软,险些跌倒在地。“灵君!”李宸昊接过紫苏递来的斗篷,急忙上前将其披在杨灵君身上。不过三日,她又瘦了许多,脸色亦越来越苍白。
上了马车,李宸昊便将杨灵君的头按在自己的肩上,要她闭眼歇息。回府后,紫苏服侍杨灵君更衣沐浴,李宸昊又用被子将她束在床上,命她好好睡一觉,等她醒来,他也该忙完事务回府了。
三日时光将晋旼王府彻彻底底改变了。上至李宸昊,下至普通侍女,众人的语速与工作效率提升了不少。他们不断进出朱丹楼,一会儿给她拿来暖炉,一会儿又熬来汤水,她被他们慢得晕糊,竟忘了问刺杀李轩一事究竟何人为之。
申时,紧握的手已然松开,李宸昊幽手幽脚走出朱丹楼,带着何福往惠王府走去。
日落而息,杨灵君再醒来时,已是星月高挂。第一眼望的人亦不是李宸昊,乃李宁月。“紫苏,将药端来。”李宁月边吩咐紫苏,边将杨灵君从床上扶起。粉唇嘟嘟,微风将白烟吹散,李宁月盛了一勺药递到杨灵君嘴边。她不喝,反倒笑着接过药汤,埋头一饮而尽。李宁月知道她是在笑她乖巧了许多。虽然她们之间和解了,但那句“嫂嫂”她还是万般不愿意说出口。
“怎的一日未见安瑶那丫头,可是又躲膳厨偷吃了?”
李宁月接过杨灵君手中的碗,讪讪同她聊起袁广齐近日训练时被自己绊倒一事,惹得杨灵君笑得腹痛。“若是让将士瞧见广齐笨手笨脚的模样,怕是以后他在军中地位将一落千丈!”杨灵君摇摇头,扭头催促紫苏唤来安瑶。李宁月握着杨灵君的手,又同她说起李宸昊儿时贪玩跌进池中一事,亦是逗得杨灵君前俯后仰。“还有还有,哥哥……你要去哪里?”李宁月见杨灵君要下床,急得拦在床前,又心虚地笑道,“哥哥……哥哥自此便怕水!”
杨灵君脸上的笑容已然挂不住,穿上鞋便要走出殿外。紫苏见状,急忙跪地拦住杨灵君,其余侍女亦一并埋首跪在门前。杨灵君不解地扭头望向李宁月,先前叽叽喳喳的人却也不愿同她说话,只低着头望着手中的药碗。
“安瑶呢?”她又问了一次。
无人回话。
杨灵君推开跪在门边的侍女,红着眼往殿外跑。忽地,袁广齐走进后院,伸手将她拦下。
“安瑶不在府里。”
“为何?”
“不在便是不在了。”
“何为不在?”
电闪雷鸣,狂风骤雨。
他没有回话。她不顾一切地往前跑,却闻身后一声“死了便不在了!”霎时,耳鸣眼花,头昏脑胀。他说安瑶“不在”,乃“死了”之意。“你胡说!”杨灵君握拳转身,猛地揍了袁广齐的肩膀一下,继而对他拳脚相向。
“她昨日还去狱中探望我!”
“今早死的!”
“你撒谎!她允诺要陪我到老!”
“她呈书予李轩,承认刺杀一事乃其所为!”
“袁广齐,我恨你!恨你!”
蓦然,握着拳的手滑下他的胸膛,怀中的人不再闹腾,继而倒地。
雨水将她眼角的泪痕洗尽,还意图抹去她嘴边的那丝赤红。那笔红沿着她的脸颊及颈项化开,丝丝缕缕,好似一株曼陀罗。
“安瑶亦二九年华了,可曾想过喜欢怎样的男子?”
“婢子不愿嫁人,此生只愿守着公主终老。”
曼陀罗,长之彼岸,花生而无叶,叶长而无花,花叶永生不见。
宫里兄弟姐妹比她年长许多,年幼者则不足两岁,所以她总闹着父皇想要玩伴。七岁那年,父皇命人挑了一批罪奴之女进相思阁,让她们陪她学习。众多官奴里,她一眼看中她。她长得好看,总眨吧着水汪汪的大眼,笑起来嘴角还有梨涡。可她总低着头,即使被其他孩子挤在一旁,亦不哭亦不闹。
“你,过来。从今往后,你便是我的贴身宫女了。”
她很聪明,教习姑姑教些什么,她很快便能学会,偶尔比她学得更快。她会的可多了,如女红,琴,棋,书,画。初时她说话总是很温柔,小声得她听不清。“你大点声,我听不清。”她常说。后来她越发外向,倒是不再拘谨,亦会替她出些主意。
有日,哥哥罚她抄《论语》百遍,她未能准时完成,遂被哥哥打手掌示警。她疼得缩起手,哥哥便打得越发大力。忽然,哥哥挥起的木板停在半空,久久未能落下,原是她替她挡着了。“放肆!小小婢女,岂敢拦我!”哥哥一脚将她踹开,她却扶着肩上前,抢走哥哥的木板。哥哥被气得不轻,命她和她举着满盆的水跪在院中,随后气呼呼地走了。
“你怎么这么笨!胆敢惹哥哥生气!”
“婢子愚笨,看不得别人欺负公主。”
她噗嗤笑了。她好得无可挑剔,唯独是胃口大得很,总是比别的婢女多食一半的饭,亦喜食各类糕点。不过如此看来,让她多食也还是有些用处的。
“喂,你叫什么。”
“回公主,婢子乃罪奴,无名无姓,亦不知父母何人。”
“这样啊……唯愿汝安康,《诗》亦曰:报之以琼瑶……往后便唤你『安瑶』吧!”
她开心地点头,咯咯笑个不停,一不小心将头顶的水打翻,可谓醍醐灌顶。
“安瑶……”
杨灵君汗如雨下,攥着被子从床上坐起,惊心动魄地望着被褥深呼吸。温热的手轻覆上湿漉漉的额头,还烧着,李宸昊心疼地将杨灵君拥进怀里。
“我在。”
“宸昊,安瑶不在了……她昨日还来探望我,为何今日就不见了……”
她同他说了许多,他未再回话,只静静地听着她哭闹了一个时辰。泪水浸湿他的衣襟,胸膛越发沉重,鼻息渐重,怀中的人似已入睡。
李宸昊将杨灵君轻轻放下床,替她盖好被子,又将纱帘放下。今夜注定是无眠夜,他未离去,合衣在她的躺床歇下。枕着头,静听殿外的雨叶滴答。
那日上朝前夕,李轩身着黄袍,刚踏进甘露门,便遭到刺客伏击。歹人直奔李轩,挥剑便要砍他,张虎用拂尘将剑挡下,转身护着李轩往后退去。袁广齐听见甘露门有异动,遂领兵上前与贼人争斗,将他们一网打尽。
堂堂皇帝于皇城遭受刺杀,震惊朝野,遂并未如期举行早朝。刺客虽是袁广齐所捕,唯李轩生性多疑,故命人将袁广齐押至立政殿,对其审问一番。李瑛华于刺客身上搜出杨灵君的耳坠,并对其用刑逼问,刺客头目咬定杨灵君乃主谋,并供出她曾于八月二十六日驾临曲江,与他共商是次刺杀大计。
李轩怒火中烧,命张虎去晋旼王府将杨灵君带来。几番试探,杨灵君依旧无懈可击,唯贝氏指证刺客头目所言为实,李轩便趁此将她下狱。安瑶为保杨灵君,服毒自杀,将一切罪责揽下,伪造成她才是刺杀事件的主谋。
“来人!将那贱婢的尸首拖来,命人鞭尸三百!”
“陛下,那末了……可需退回晋旼王府?”
“乱葬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