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算计
作品:《半壁江山》 一曳,一旋,枯叶落。
入了秋分,早晚总是清凉些,枯叶残花堆积。清澈见底的泉水不若此番萧瑟,反倒因着常年积水而不断冒出鲜绿苔藓,丝丝缕缕,于水中聚拢又分散。清风吹拂,水面荡出波圈,自小发大地往外散去,未几,风平浪静。
水面倒着桥与丽影,天色浑青,皆黯淡无光。身后传来动静,蓦然回首,恰逢两佳人。衣裙顺风往后而去,银丝祥云履缓步走下拱桥,身后两人紧相随。
“何福适才来过,说王爷还未醒。”
“是呀,王爷近日怎的常常要王妃请才肯起呢?”
紫苏与安瑶眼见李宸昊与杨灵君关系融洽,越发黏糊,竟也敢拿她们的主子打趣了。入了秋后,天气清冷不少,李宸昊也学会了赖床,时常是要待杨灵君亲自去德安殿才肯醒。李宸昊固然是在耍孩子脾气,可大尧的君臣制度严苛亦是事实,他着实推脱不得。皇帝官皆员卯时上朝,辰时至未时皆在处理公务,若遇上繁杂事务,及至申时亦未可歇息。李宸昊身为皇子则更甚,常是天未亮便起身,回府后却依然要处理公务,故他常忘记享用晚膳。
“王妃。”何福见杨灵君到来,朝她行完礼便退至门边。紫苏替杨灵君解下斗篷,拉着安瑶站到何福身边,三人等着迫不及待地等着好戏上演。
杨灵君在榻边坐下,微微俯身地同床上双目紧闭的人说了句“天要亮了”,那人却毫无反应。于是她伸手揉了揉他的耳珠,吓唬他卯时已到,这下他才肯睁眼。“灵君……”奋力地伸了个懒腰,他忽然起身钻进她怀中,搂着她的腰不放手。他近来是越发放肆了,昨日耍赖要她拉他起床,今日却当着下人的面对她毛手毛脚,倒教下人笑话了。“该起了。”她又轻声道。腿间的脑袋点点头,伸手摸了摸她微烫的脸,随即翻身下床。
侍女端来洗漱盆,杨灵君刚想下手湿布,却被李宸昊阻止,说是水凉伤身。他洗完脸,她便给他换上朝服,这下他倒不妨碍了。“今日也要乖乖留再府中歇息。”语毕,他俯身在她眉间一吻,眼中桃花朵朵。
“噗嗤”安瑶没忍住,不小心笑出声,随即被紫苏瞪了眼。作为下人,他们最期待的便是王爷王妃幸福甜蜜,可有时上位者不体察民心,致使民众天还没亮便受到恩爱的伤害,此等无意可谓杀人于无形。
李宸昊将杨灵君主仆三人留在德安殿,自己则得意忘形地拉着何福上朝去。如今他知道她心中有他,便肆无忌惮地缠着她。而且他还发现了她的秘密,她似乎并不反感他对她亲近些,反是常常因此而娇羞,故他是越发大胆了。每每想到此,他总喜上眉梢。
午后,阳光灿烂,秋风稍停。
杨灵君握着笔于如玉阁中核对帐目。捏起,迅速往左掀去,纸页微皱。“啪!”她忽然放下笔,撑着头苦思冥想,王府帐目难看,竟是支出多于收入。安瑶见她心神烦躁,悄悄退出殿外,随后又捧着一炉香进殿。
扁圆的蓝釉香炉将杨灵君的身影亦压得宽厚,青烟绕着炉顶的铜鹤而腾,如玉阁内似有若无地飘散着花香。
“安瑶!我想喝桂花酿!”柳叶眼眨吧着,粉唇嘟嘟。
安瑶噘着嘴替杨灵君磨墨,说是秋日将过,公主如此晚开口怕是来不及酿造了。杨灵君鼓着腮将帐本推走,故作气恼地不同安瑶说话,抱着香炉直发愣。
烟雾缭绕,闭眼沉思。
“安瑶,你可觉得王爷近来怪得很?”
安瑶眨眨眼,继而摇头。她还以为杨灵君正思考着如何处理帐目,却不料公主心思已随炉烟远飘。杨灵君见她否认,遂又望着她问了一次,她依旧坚定地摇头。自然了,安瑶知晓公主觉得李宸昊怪在何处,无非是对她殷勤得很,亦放肆许多。男人嘛,自是喜欢毛手毛脚,她如此同杨灵君说笑,继而耸肩吐舌。
“安瑶,我如今惧死,怕死了无法面对父兄。”
这话杨灵君藏在心中许久,也惧怕了好些日子,现下如玉阁内只有她和安瑶两人,伴着袅袅白雾,倒是愿意坦然面对。从寻死,决意复仇,到如今留恋尘世,她一步步走来,安瑶既见证着,亦皆陪她经历。若问安瑶本意,自是愿她平安活着,总好过就此了结生命。而活着的意义是,有人诚心愿她活着,亦甘心护她此生。
“公主是陛下与太子的掌中宝,他们必然愿公主安康幸福。而今确为如此,公主可还想婢子说下去?”
她明白安瑶之意,若世上无人护她,所遇之人皆唾弃欺辱她,如此既无活着的意义,方有寻死的资格。可哪怕世间仅有李宸昊一人爱她,她亦有活下去的资格。何况,她本就与他两情相悦。“王爷待公主着实好,这些婢子皆看在眼中,而公主对王爷的情谊,婢子比任何人都明白。”安瑶补充道。
杨灵君忽然精神抖擞地牵着安瑶的手,郑重其事地望着安瑶,微微笑道:“安瑶亦二九年华了,可曾想过喜欢怎样的男子?”如此一问,倒是让安瑶涨红了脸。这丫头显然没想过嫁人这回事,从前亦未曾听她说过倾心何人。“如何福那样的男子?”杨灵君思来想去,只想到何福,这是她唯一见过并欣赏的外男,先前于皇后宴会上瞧见的公子哥皆无法入她的眼。虽然何福身份卑微,可为人老实诚恳,年纪与安瑶亦匹配,且他们若成婚,想来亦不会离开长安。“才不要,”安瑶放下手中的墨锭,缠着杨灵君的手臂道,“婢子不愿嫁人,此生只愿守着公主终老。”杨灵君闻言,笑着搔弄安瑶的腰,说是她若嫁予何福,亦可继续住在王府,届时她们的孩儿亦能有伴。
李宸昊曾同杨灵君言,何福原是南方人,因家境家境凄惨而被父母卖予商贾,经人多番贩卖而至朔方。当年烨哀帝强征男丁筑造朔方城墙,年方十岁的何福被迫参与其中,后不慎摔下山谷,为李宸昊所救,便一直追随李家。悲苦的儿时经历非但没有使何福怨天尤人,反教他温柔敦厚。杨灵君盘算着如此良实之人,定能善待安瑶,亦算是了却她为数不多的心愿。
“晋旼王妃。”
两主仆正打闹着,却见紫苏脸色凝重地带着张虎停在如玉阁前。张虎为李轩贴身内侍,甚少出宫,而他的到来总是悲多于喜。“奉陛下口谕,烦请王妃随臣进宫一趟。”果然,宫中定是发生了些不好的事。可杨灵君已好些日子未曾进宫,亦有近月未与李轩打过照面,即便是东宫之人,她也许久未见。李轩,张虎,进宫,看来一切又是冲着她而来。“请张公公稍侯,婢子替王妃换身衣裙便来。”紫苏低着头走上前,却被张虎的拂尘拦下,只得悄然退后。
杨灵君见张虎阴着脸,亦不愿同他多说,随他去便是了。可安瑶经过他身边时,拂尘一挥,亦将她拦下。张虎行事向来阴阳怪气,杨灵君倒淡然,只是将紫苏与安瑶吓得不轻。“两位姑姑莫怕,王爷亦在宫中,定能护王妃周全。”张虎竟还安慰起紫苏与安瑶,只是依旧是捏着声音,是越发怪异。
天色骤变,乌云席卷长安,冷风嗖嗖。
申时,张虎领着杨灵君来到立政殿。
殿门轻启,日光泄进殿内,殿旁两列柱上金龙光彩夺目。李瑛华,李舒文以及李宸昊依次坐在左方,而袁广齐则坐于右方末座。李轩闭眼坐在黄锦椅上,听闻张虎已将晋旼王妃带到,遂缓缓睁眼。
近月不见,鬓须花白,李轩似乎又老了。
“妾拜见陛下,陛下万福。”
杨灵君跪地拜见李轩,白额轻触软绵的枫叶红地毯。久久,他未唤她起身。“灵君啊,八月二十六你可曾去过城南曲池?”杨灵君缓缓抬起头,望了眼李宸昊,只见他眉头紧蹙,眼中满布红丝。她又望了眼身后的袁广齐,他亦是眉头紧锁,不断朝她摇头。“你只需答朕是否去过即可。”
八月二十六,李宸昊的生辰,她确实去过曲池坊。李宸昊因为她与袁广齐独处于千秋殿而气恼,走至宫门前便独自回府。紫苏陪着她走出宫门,唯她心中郁闷,遂命紫苏回府,自己则乘车往曲池散心。那日,她目睹曲池将艳阳吞噬。
“妾身,去过。”杨灵君又额头贴地道。李轩背着手在殿前踱步,又问她可曾与曲池坊中的民众谈话。“未曾。”她说。李宸昊闻言,满脸欣喜地将杨灵君从地上扶起,又同李轩道她甚少出宫,那日仅是巧合去了曲江,定不曾参与今早之事。此言倒让杨灵君不解,她所言的不过是事实,可竟能让李宸昊如释重负。转身望去,袁广齐亦是此番神情。李轩点点头,右手一挥,张虎便开门朝外吼道:“宣晋旼王府车夫,贝氏觐见。”李宸昊的手随着张虎的话凉了一截,杨灵君茫然地替他暖手,着实猜不透李轩今日为何对晋旼王府发难。
贝氏瘸着腿走进立政殿,诚惶诚恐地向李轩行礼,又颤颤巍巍地向殿内所有人打招呼。李轩没功夫搭理他,只问那日送杨灵君去曲江时可曾见过她与生人谈话。贝氏抬头望了眼杨灵君与李宸昊,急忙低头道:“有!”李宸昊愤而将贝氏从地上扯起,质问他为何诬蔑杨灵君,又跪求李轩细查,当中必有冤情。
“好呀,杨灵君。”李轩绕过李宸昊,反手给了杨灵君一巴,翡翠珍珠耳坠滚落在地。玉手摩挲,珍珠底下刻有“君”字。去年万秋影于她和郑丽清新婚之日各赠了一副刻有她们名字的翡翠珍珠耳坠,说是婆婆予新妇的见面礼,还言玉色色泽饱满,实不可多得的美玉,乃万里挑一。杨灵君甚少配戴耳饰,而她只会于重要宴会上配戴这副耳坠,对上一次,便是八月二十六。那日她失态地往千秋殿跑去,未觉耳坠掉落,待回府更衣梳洗后,紫苏方方察觉她的耳饰不见了一只。
李轩将蹲在地上的杨灵君扶起,失望地质问她为何不肯诚心归顺大尧,竟与反贼共同刺杀他。李宸昊将杨灵君挡在身后,苦苦哀求李轩再命人仔细调查,在座除了李瑛华,无不为杨灵君求情。“朕已命人将曲池坊内的人悉数处死,”李轩拽着李宸昊的衣领,将他往身后摔去,转而捏着杨灵君的下巴道,“你既无心臣服于大尧,又多番挑战皇权,朕便成全你,今赐你一死了之,三日后斩首示众!”
李宸昊与袁广齐惊魂不定,两人赶忙上前欲抓住杨灵君,却被张虎拦下。殿门再度开启,守卫扯下杨灵君的髪饰,将她与贝氏押出殿外。
悄无声息,沉香木簪四分五裂。
过往的愿望如今方实现,不知是否该感到满足。三日,死,快了。
李轩望着双拳紧握的小儿,轻拍他得肩膀宽慰他,忽见他眼中带恨地瞪着他,故握拳向前挥去。金戒指随即刮开白嫩的肌肤,鲜血相涌。李轩揉了揉手,大步流星走出立政殿。“五弟,一个毫无价值的女人罢了,何必呢?”李瑛华蹲下身拍了拍李宸昊的胸脯,轻蔑地将手帕甩在他的脸上,踏着轻快的脚步走出殿。
李宸昊不顾血流满面地大笑,李舒文欲将他扶起,却被他一把推跌。原来此乃局中局,他不仅中了皇后与东宫的计谋,亦被他的父皇算计了。他对她早起杀心,连辩解的机会亦不予她,宁愿相信匹夫之言,却不允继续追查。岂不可笑哉?与谁相斗,又为谁而守,左不过是帝王的权衡之术。
“李宸昊!”袁广齐将他从地上拽起,紧紧攥着他的衣领咆哮道,“劫法场!吾若失败,必取李轩项上人头!”李舒文横在两人之间闭眼深呼吸,如今只有他们三人,亦只有三日时间,若再不冷静下来,只怕追悔莫及。
轰隆巨响,长安下起瓢泼大雨,一场晚来的秋雨。
狱中清冷,一夜未眠,她在想他;家中冷清,一宿未睡,他在想她。
“唯愿君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