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血玉
作品:《半壁江山》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玉指一勾,壶觞倾泻,白露注入鹦蓝琉璃杯中,天旋地转。烛火下,盈盈晃晃,虚虚实实。仰首,吞入。
“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
嫣然一笑,朱唇白齿。柳叶眼中火苗婀娜,若愁,举杯浇之则更甚。昂首,豪饮。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人心,白头不相离。”
觥中已无杜康。耳闻“王妃”,遂笑捧酒出。安瑶紫苏各有二,皆神色慌张,甚是滑稽。
“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
紫苏抢走杨灵君手中的酒,定睛一看,竟是三杯倒的“醉仙”,吓得连忙让人将酒收走。安瑶扶着摇摇欲坠的杨灵君,替她穿上斗篷,又轻拍她脸颊,尝试将她唤醒。“紫苏,快看……一颗小星星,两颗大星星,三颗安瑶大脑袋……”黑蓝的夜下繁星闪烁,杨灵君咯咯笑地指着星星,又戳了戳安瑶的脑袋。紫苏无奈地深叹气,与安瑶一同架着杨灵君往朱丹楼走去。
自中秋夜宴后,杨灵君郁郁寡欢了好些日,今日晚膳方用了几口,便躲在房中作画。紫苏在下人房里主持入冬事宜,只有安瑶陪她作画和调色。她忽言想要紫色颜料,命安瑶去取,随后却独自离开朱丹楼。从前哥哥断不让她饮酒,每每命安瑶将她的酒换成茶水,反倒入了王府后多了些饮酒的机会,可李宸昊亦不让她多饮,常常将她的酒杯收起。她好魏晋之诗,见彼时诗作常言酒,故对酒有所向往,听闻唯有杜康可解忧,便鬼迷心窍地往酒窖去了。
“锦水汤汤,与君长诀……承天门!”
“王妃!”
经过如玉阁时,杨灵君忽然推开紫苏和安瑶,攀上阁楼前的石墩。身后侍女跪倒一地,似有人抽泣,想必是安瑶。“嘘……”杨灵君扭头将食指放置嘴前,对安瑶笑道,“安瑶,我只是看看,看看而已。”话虽如此,但她亦不知自己想看清些什么。
微微踮脚,似乎能望见皇宫,东宫,甚至承天门。那里曾是她的家,现如今不是了。李宸昊常说“回府”,可她并不确认晋旼王府是否她的新家,因为她深信只有家人所在之地才可称为“家”。国破家亡,她觉得自己恍若一只活着的冤魂,漫无目的地于人间飘荡,等待着永无翻身之时。
“灵君!”
是李宸昊在唤她。扭头望去,果真是他,于是她朝他笑。丹唇皓齿,恍若隔年。他敞开手走上前,同她说“下来,好吗?”,她点点头,纵身躺进他的怀里。是一份沉重得无以比拟的幸福。“我只是想看看承天门,看看东宫。”她的额贴着他的颈,青丝搔痒。
李宸昊抱着杨灵君走下阁楼,她忽然起身,吻了他的脸颊,笑道:“喜欢宸昊哥哥。”霎时,时光骤停,心脉似也漏了一拍。她见他停在原地,呆若木鸡地望着前方,起身又是一吻,继而乐呵呵地靠在他的肩上。紫苏在后方望得真切,张口结舌地盯着安瑶,一旁的何福亦目瞪口呆地用手肘推了推安瑶,那丫头转了转眼珠,转而闭上眼猛点头。
李宸昊咽了咽口水,艰难地举步向前,她若是再胡作非为,只怕是走不动了。她趁着酒劲不断逗弄他,一时靠在他肩上,一时又起身望着他,还不停用手□□他的脸。紫苏、安瑶与何福三人在后忍笑不俊,他们既是头一回瞧见王妃撒娇的模样,亦是第一次望见王爷面色通红,手足无措的样子。
杨灵君赖在李宸昊身上,也不顾他将自己抱往何处,便是一直乐得踢腿。李宸昊横抱着杨灵君走进朱丹楼,替她脱了斗篷与鞋袜,用被子将她裹得严严实实。紫苏端来温水与面巾,他又替她擦脸,于她额间一吻便要走,却被她拉住。
紫苏识趣地退下,顺手将门带上,与安瑶、何福静默地守在朱丹楼外。夜空中繁星璀璨,月色明亮,此时确是不可多得的良辰美景。
李宸昊不若屋外那些人想得远,只望着榻上醉而不眠的杨灵君摇头,真真是无计可施。两两相看,她忽然起身,跪在榻上一把搂住他的脖子。酒香四溢,虽无饮酒却自醉。
“灵君,我不是袁广齐。”她总使这招,上次于无忧谷亦是,所以他不会再上当了。她搂着他摇头,冰凉的耳廓扫过他的脸颊,她说:“我只要宸昊哥哥。”他还未说些什么,她却望着他皱眉,未几,泪水盈满眼眶。她说她怕他以后都不同她说话,还咒骂了万秋影、郑丽清、李瑛华,以及东宫上下。
他昂首望着她,忽然打断她的咒骂问道:“灵君,可否试着喜欢我?”蓦地,晶莹透亮的泪水自她眼眶滚落,滴洒在他的手背上,炸若繁花。泪一落,心随之而揪,他不禁懊悔适才不该将那句话问出口。他正想替她拭去泪水,她却挥拳揍了他一下,转而往床里爬去,手忙脚乱地于枕下摸索着。“你什么都不知道!”她边握拳爬回床沿,嘴边念念有词,此气恼模样,倒如从前一般。
她松开拳头,一块血玉悬在半空,朝颜紫穗子轻曳。
这块玉珮是他当年离宫前日赠予她的。
烨哀帝与李轩乃旧友,亦是君臣,难得好友相见,他便留李氏一家于宫中小住十日。惜当时北境不平,李轩于宫中逗留了五日,便举家赶回朔方。临行前日,李宸昊与杨灵君道别,两人相约半年后再见。她要他留下一样重要的东西,如此他必会如期而归。他思忖小许,解下腰间的血玉,将其交托于她。他言此乃生母旧物,于他而言是千金不换的,她便犹豫,不敢收下了。他笑着将玉珮置于她掌中,笑言:“重要之物,须予重要之人。”半年又半年,他最终食言了,将所谓的重要之物与重要之人皆留在大熹宫内。
“宸昊哥哥,”杨灵君指中挂着玉珮,又搂住李宸昊的脖子,“不要走了,可好?”一帘青丝往他鬓边贴去,两张薄唇轻触。热气喷洒,温润的唇如雨般落在他的眼窝,鼻尖,唇珠。沿着下颚向后,“不要走了,可好?”软糯的声音又在他耳边徘徊,转而,耳廓亦为之沦陷。
“杨灵君……”宽厚的手潜入青丝后,乘势而起地将其往枕上放去。从前不知的,如今知晓了,从前不可触及的,今夜皆可。如是,温热的吻将她卷翘的睫毛,唇,耳珠,以及玉颈点燃。十指相缠,酒香醇厚,忽地,指尖一凉,是血玉。
“灵君,若明日酒醒后,你还同我说这番话,往后我便日日来。”
李宸昊深吸一口气,替杨灵君盖好被子,起身刚要走,她却又将他拉住。滚烫的脸贴着他的右手,她撒娇道等她睡下了,他才可以离去,这样她便什么都不知了。无意瞥见他掌心的疤,她似是想起那日于西殿的闹剧,随即吻了下他的掌心,心满意足地闭上眼。李宸昊望着榻上满脸通红而安眠的人,笑着摇摇头,他竟分不清她是醉了,还是醒着。
更深露重,李宸昊敛起笑容走出朱丹楼,见门外三人不怀好意地对他笑,却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明日……王妃醒后,若是什么都忘了,便由得她吧。”
李宸昊双手背在身后,低着头偷笑,慢悠悠地往德安殿走去。何福朝紫苏与安瑶眨眼,随即跟上他家王爷。
秋风凉爽,竟不复往年的凄清,反教人身心和暖。
翌日,百鸟争鸣,艳阳高照。
杨灵君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拍着头从床上坐起,望着粉嫩的被子发愣,随即又摇摇头。紫苏与安瑶一人捧着铜盆,一人捧衣饰走进殿。洗漱,更衣,梳妆,日日如此。只是她们心情较往日开朗了不少,嘴角总是挂着笑,动作亦敏捷了许多。杨灵君问她们为何发笑,两人却将头摇成鼓般,说是今早瞧见何福那小子跌了交,所以想来好笑便笑了。安瑶那丫头呵呵笑个不停,可疑得狠,杨灵君刚想捏着她的脸逼问她,何福却来传话了。
“王爷与惠王今早奉圣上命去城南祈福,经过市集时,见一祥云簪子好看得很,便购之以赠王妃。”
何福恭恭敬敬地将盒子递给紫苏,继而相视而笑。紫苏掀了盖子,从盒中取出一支云状木簪,急忙将其置于王妃掌心。朱丹楼内隐隐飘着沁人心脾的檀香,杨灵君凑近一嗅,发现香味竟源自木簪。紫苏望了眼安瑶,打趣道:“这簪子奇香无比,可不是像是随手拿来的。”安瑶连连点头,语带责难地附和紫苏:“是呀何福,你快从实招来,这簪子可是王爷买了许久的?”何福笑而不语,朝杨灵君躬身吿退,叠着手便退出了朱丹楼。紫苏见杨灵君还望着手中的簪子发愣,遂将簪子插进她的髻中,又选了珍珠璎珞给她戴上。
梳妆完毕,杨灵君坐在案前享用早膳,可这顿饭她总吃得不专心。昨夜心神烦闷,她便去了酒窖偷开了一壶醉仙,那酒味甘清甜,顺滑爽口,确为“酒中仙子”。如此难能可贵的品酒好时机,她自是好生把握,遂多喝了几口。后来的事她便不记得了,似是趴在案上睡着了,可今朝她却是在床上醒来的。莫非昨夜……“昨夜王爷来过,对么?”杨灵君放下手中的筷子,抬眸盯着眼前的两人。安瑶以为她要想起昨夜之事,立马跪下给她夹菜,笑言昨日的确是李宸昊将她抱回朱丹楼,不过他停留片刻便离开了。杨灵君眉头一皱,总感觉一切怪异得很,又追问自己可曾胡说八道。安瑶为难地看着紫苏,紫苏灵机一动,直言她们守在殿外,并不清楚房内情况。安瑶怕杨灵君深究,便将话题转移至李宁月身上,说是她已许久没来王府,还言她最近与袁广齐走得近,必定是图谋不轨。
杨灵君冷哼一声,不断用调羹拨弄手中的粥,嘴角忽然挂起让人不寒而栗的笑容。
午后下了一场绵绵细雨,水珠落地无声,却因梧桐叶而沙沙作响。秋日本就清凉,一阵雨后,气温是越发寒冷。晋旼王府的下人训练有素,不论是回话还是工作,亦皆温柔婉约,常予人府中无人之感。杨灵君卧床阅读《老子》,看着看着便瞌着了。她梦见了李宸昊挑选木簪的情景,睁眼,触手可及。
李宸昊将她从床上扶起,替她将头上的木簪戴好,又将《老子》收起,免得她看书费神。他捧着她的脸,柔情似水地望着她。一切又回到了从前,回到没有千秋殿事件,没有中秋夜宴之时。他见她要下床,连忙伸手拦住。中毒一事使她元气大伤,虽已过近月,可她的脸色还是不若从前红润,刚入了秋便已咳嗽连连。
杨灵君扭头望着孔雀绿架子顶上的画轴,李宸昊便帮她取来画。“打开看看,这原是给王爷的生辰贺礼。”李宸昊小心翼翼地拉开画,只见白纸上仅一“寿”字,细看才发现那实则是由长短不一的恭贺语组成。“但我让王爷难过了。”杨灵君必须承认是她没有给予他足够的回馈,她确实恃宠而骄了。李宸昊将画收好,转身吻上她。指被纠缠,毫无心理准备的人惊得握紧被褥,继而闭眼纵欲。
“灵君,如此真好。”
趁思绪还清醒,李宸昊贴着她的额喘息,转而与她摇头碰鼻。这日等太久了,他想让时间过得再慢些,更多些。她虽未言什么,可透过指尖所触及的肌肤,他知道她昨夜说的都是真的。
那句感恩的话依旧是他先道出口。日落,而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