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等待

作品:《半壁江山

    今年的夏日较以往燥热了许多,这对于每日着朝服工作的朝臣而言,乃难以言喻之苦。尤其圣上心神欠佳时,则又是另一种残酷的考验了。好在近日李轩的注意力一直于李宸昊处,就连李瑛华亦因此而松了一口气。


    “晋旼王,朕闻汝仅以两日,便已探清张逸生一案。”


    李宸昊走出队列,朝李轩一躬,镇静自若道:“禀陛下,臣与田大人已于昨日探清张逸生一案。张逸生,年二十五,乃半月前新晋的书学博士,六日前于丰邑坊家中暴毙。据仵作所言,其死于断肠草之毒。张氏为人好赌,常流连于利人市的赌坊瓦舍,为官前依靠与赌坊老板陈某于赌局使诈而从中谋利。经大理寺与刑部诸位大人连夜审查,赌坊老板陈某已招认因与张氏合作破裂,而心怀怨恨,对其狠下毒手。”


    李轩见小儿仅用两日便破了案,还说得井井有条,心中大感安慰,挥手点头道:“那便着大理寺对陈氏判刑,予天下臣民警告。”张虎见皇帝欲起身,正准备宣布退朝,田蓁却脸色铁青道:“禀圣上,今早牢头来报,言陈氏已于大牢暴毙。”李宸昊不可置信地望着田蓁。他原以为大理寺能逼迫陈氏吐出更多内幕,却不料其竟然于牢中暴毙。如此一来,只怕纠缠将永无止境地蔓延了。“据牢头所言,发现时陈氏死亡时,其尸体已发紫且僵硬。经臣调查,陈某家属已于张氏暴毙前天悉数离京,可见张氏之死乃陈某蓄谋已久,故臣认为陈某是畏罪自杀。”田蓁言毕,抬眸望了眼李宸昊,赠以极其惋惜的眼神。李轩叹了口气,命大理寺收拾残局,随后带着张虎离开大熹殿。


    主上离去,群众随即分崩离析。众人轻叹“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亦道“天道轮回,报应不爽”。彼慨叹恍若讥讽,且看上苍饶过谁。


    “五弟,你就别再费神了,都过去了。”李瑛华摸了摸嘴上的胡子,猛地伸手搭在李宸昊肩上,“果如中书令所言,此事更适合交由五弟去调查。”李宸昊挥了挥手,又戴上笑容,只道一切已然过去,转身便往大熹殿外走去,他最讨厌这种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无耻之徒。当日也不知是哪个孙子和他争着调查张逸生之案,如今此事不了了之,他竟还来说风凉话。


    “晋旼王殿下。”


    “右相。”


    冯良握着笏板,在不远处向李宸昊行礼,李宸昊急忙对他回礼,疾步走到他跟前。两人结伴往门下省走去,一路上冯良直言近日常腰酸背痛,怕是过不了几年就该告老还乡了。李宸昊则笑称右相神采飞扬,至少能再为大尧奉献十多年。“殿下,这世间的人可以远比你想象中的可怕,越是了解你的人,往往能给你最致命的一击。”冯良突然说了这么几句话,李宸昊听得疑窦丛生,再想追问,他却道请替他向王妃问声好。


    忽地,天色黯淡,灰云笼罩着整个长安。闷热,局促,躁动不已。随着一声巨雷,如珠般的雨水倾盆而下,顺着屋檐滴落,继而淌在滚烫的石砖上。不一会儿,雷停雨止,艳阳再次高挂,连着湿漉漉的泥地,又是人间炼狱。


    广阔无垠的草坪上立着三十多位壮士,他们边喊口号边挥舞手中的长矛,伸腿往右一跨,再扭个腰,纷纷地向后转去。“还不够整齐!”袁广齐双手叉腰,站在帐前大吼。他右手一挥,将士即刻放下长矛,皆曲着腿扎马步。帐营旁的树下似站着人,袁广齐往前走了几步,见背影熟悉,便命将士继续练习长矛,自己则跑至树下寻人。


    “灵君,你怎的会在这里?”


    “广齐。”


    杨灵君见他满头大汗,将袖中手帕递给他,待他擦完汗,又将帕子收进衣袖。“可用了安瑶昨日给你送去的药?”袁广齐笑嘻嘻地点头,早就料到她是为了督促他而来。“真的?”杨灵君噘起嘴道,她才不信他会如此听话,定是又在哄骗她。


    紫苏望着树下的两人嬉闹谐趣,心底有些不尽的难以言喻。若说杨灵君与袁广齐有私情,可她从来不避讳有婢女跟着,更不介意王府的人看着。她总对他笑,而他望她的眼神亦柔似春水。紫苏感到矛盾,作为杨灵君的贴身婢女,她希望她能时时安康快乐,故偶尔倒不那么讨厌袁广齐。可她总归是李宸昊的家奴,亦深知王爷为她牺牲的所有,每每忆到此处,她便恨极了袁广齐。“紫苏姑姑,你看什么这么入神?”安瑶朝紫苏挥了挥手,惊得她连忙将视线从杨灵君身上收回。“安瑶,”紫苏顿了顿,望着正肆无忌惮揉搓袁广齐脸颊的杨灵君道,“王妃真的很喜欢袁将军,是吗?”安瑶皱着眉思考一番,用力地点头道:“公主可喜欢袁将军了!你都不知道,他们可以为对方豁出命的!谁要是敢伤袁将军,公主定将他千刀万剐!”


    紫苏不问倒不要紧,这一问,反倒引得安瑶喋喋不休。所以她知道了袁广齐为王妃受过伤,而王妃也为他抗旨,他们之间有许多故事,她一下记不清,唯是记得这世间无人可取代袁广齐在王妃心中的地位。紫苏又想,如若王爷早些与王妃相识,又或者陪伴王妃成长的是王爷,那么一切应当不同。但或许仅仅因为故人皆去了,故王妃方待袁广齐如此特别。紫苏如此安慰自己,并清楚知道王爷应该也是如此宽慰自己。


    “哟,不知哥哥知不知晓她的王妃又命人替她把风,好让自己与别的男人于树下私会?”


    李宁月带着彩丹走向杨灵君,经过紫苏身旁时,不忘训她一句:“紫苏姑姑可别忘了自己原是哪家人!”杨灵君见李宁月到来,难免扫兴,亦怕与她起了冲突,便匆匆与袁广齐道别,说是要和李宸昊一同回府。袁广齐本就不待见李宁月,亦想随杨灵君离开,却被李宁月拦下。


    “人家寻郎君,你去做甚!”李宁月伸直双臂,不断回头查看杨灵君是否已走远。袁广齐忍不住朝她翻了个白眼,顺势推开她的手,径直往营帐走去,气得她在树下直跳脚。“站住!我以嘉静公主的身分命令你,站住!”本以为他连公主亦不放在眼中,没想到他竟然真的立在原地。李宁月急忙抢走彩丹手中的布袋,将其塞在袁广齐怀中,说知道他不喜欢自己,今日亦未想刁难他,只是特意来赔药。袁广齐木讷地望了望怀里的布袋,又眨巴着眼看向李宁月。她见他呆若木鸡,以为他不想理睬她,怕他将药退回,于是连忙拉着彩丹一溜烟跑出军营。


    轰隆一声,趁着日落,天空又下起滂沱大雨。余晖为雨水裹上一层金黄,纷纷扬扬,懵懵懂懂。他一身戎装于雨下捧着一袋药,隔着雨尝试望清她来时的路;她撑着伞在宫门前等待,想像着他自雨中走来的模样。


    雨停,李宸昊与田蓁笑声连连走至宫门前,远远望见杨灵君的背影,急忙撇下同僚走向她。“下这么大雨,灵君怎么来宫里了?”李宸昊见王妃湿了裙,连忙弯下身将沾在她裙上的水珠扫走。田蓁看不清远处的人,不过猜想能让晋旼王卑躬屈膝的人,除了皇帝,便只有楚阳公主了,于是他朝着远处的人行礼。杨灵君见田蓁,也朝他颔首。


    “今日进宫向皇后请安,知道你今日还在门下省,便顺道过来等你。”紫苏听得仔细,王妃刻意将与袁广齐见面一事隐去了。即便她今日是顺道而来,李宸昊也已感到心满意足。本应开心,可他忽然想起张逸生一案,便苦着脸将赌坊老板暴毙一事告诉了她。“可已联系了张氏兄长?”她既无惋惜,亦无概叹,只镇定地问了这个问题。李宸昊点点头,这事他不敢忘,今日下了朝后,即刻命人将此案结果告诉张兄。


    “灵君。”他突然把手伸向她脸庞,吓得她忙闭眼,谁知他是为了接住险些滴在她肩上的水珠。“你看!”他将手中水珠甩走,从身后取出一把笛子,凤腾黄穗,那是她用以收买娇娘的虞美人。她原想故作生气,质问他为何私下约见娇娘见面,他却急忙道是今早命何福去的玉颜舍,而换回虞美人的代价便是让娇娘去一趟张逸生的家。


    阳光粼粼,从发丝到云履,她整个人都柔和了起来。


    他问她为何确信虞美人能打动娇娘,她笑道:“那晚你说要去玉颜舍寻娇娘,回房后紫苏便同我说传闻中娇娘为人雅致,第二日早晨我亦让紫苏去西市逛了圈,更加肯定了娇娘会喜欢虞美人。”她果真很聪慧,亦有胆识,是非一般的女子。他又同她说了早晨与冯相交谈一事,她便正色同他道喜。田蓁乃旧太子杨文帐下之士,而冯良原是大烨宰相,所以他深知他们对他的支持,实则源自他们对楚阳公主的尊敬。“他们支持王爷,是因为他们欣赏王爷。”她似是看透了他的心,有意无意地宽慰着他。可上了马车后,她便不再说话了,只望着车门发愣。她在想,


    二十七岁那年,她还是瓦舍里籍籍无名的姑娘,也是这年,她遇上了一位赴京赶考的穷书生,他比她刚好小五岁。


    那次初见,她因弄坏了琴弦而被主事嬷嬷责骂。他倒好,竟无一句暖心话,反用折扇托起她下巴,笑道:“姑娘好生俊俏,他日必能出人头地!”


    一年后,她如愿成了瓦舍的花魁,身价顿时翻了百倍,可他依旧是个穷酸书生。他总说要考取功名为官,可在兵荒马乱的年代,哪儿还有文人施展拳脚的机会?于是他开始混迹赌坊,依靠欺诈手段为生,还因此得罪了不少人。她与他的兄长皆劝谏他离开赌坊,好好寻个工作自给自足,但他依然不愿意。


    往后的两年里,他依旧为赌坊卖命,也常常来瓦舍寻她。他与其他恩客不同,从未对她动手动脚,每次光顾皆安份守己地坐在一旁听她弹奏箜篌。某个雨夜里,她借着醉意问他:“我嫁予给你,可好?”他眨眨眼,握着她手道:“你若嫁我,我必定寻个一官半职,余生与你好好度日!”那夜,他没有离开瓦舍,他要了她。


    没过几日,他捧着毕生积蓄溜进瓦舍的后院。他将那些金银珠宝扔给主事嬷嬷,同那老太婆几番争吵后,终于换来她的卖身契。那日过后,她满心欢喜地准备着他们的婚礼,买了许多锅碗瓢盆,甚至连红绿婚服也已备下。


    可到了他们相约离开瓦舍那日,他却失了踪影。于是她等呀等,盼有人能告知她他身在何处,可是没有。她又等了好些日,后来从其他姑娘处得知他的消息:“主事嬷嬷没有告诉你吗?张逸生前日于家中暴毙而亡了。哎呀,你就这个命,还是留在舍里吧!你可是瓦舍的头牌呢,赚得可比那穷酸书生多了去了!好姐姐,你就听嬷嬷的话,留在此处混个温饱,别寻思着嫁人,男人都是靠不住的傻货……”


    他死了,连带着她从良的机会亦无声无息地消散于尘世。


    她在想,他问过她,是否也曾苦苦等待某人归来。他不知的是,她真的等过,且等得比瓦舍那女人更久。巧妙得很,她等到的亦是灭亡,而不是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