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娇娘

作品:《半壁江山

    “晋旼王。”


    偌大的大熹殿里,除了站在后面瞌着的大臣外,朝堂上无人的视线不是对着李宸昊。众目睽睽下,晋旼王无视皇帝呼唤他,只望着地板乐呵。右相冯良对身旁的人哼了声,低声道:“殿下,陛下唤你呢!”一语惊醒梦中人,李宸昊急忙收起笑容,朝皇帝俯身。李轩倒无气恼,他的小儿一向聪颖乖巧,权当他近日探案疲惫而分了神,便含糊过去了。“可开始着手调查丰邑一案了?”李宸昊点点头,言道昨日已将案卷仔细审阅过,并与大理寺少卿再次亲访死者家宅,今日将再访西市。李轩挥挥手,张虎朝堂下大喊一声“退朝”,转身随皇帝退进屏风后。


    李宸昊朝冯良微微一躬,步伐轻快地走出大熹殿,愣是听不见田蓁的呼喊声。今早谁同他说话,他皆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顶多是笑而不语。非探案疲倦之故,实则他一想到今日要同王妃一起去玉颜舍,便忍不住发笑。


    年少时他亦曾跟随二哥和三哥去过玉颜舍,里面的姑娘着实沉鱼落雁,唯她们脂粉厚重,惹得他连打喷嚏。那次兄弟三人点了豆蔻姑娘的萧曲,有言“闻豆蔻一萧,明日犹在心”,果真如此,萧声萦绕耳畔,三日未曾散去。那是李宸昊和李舒文第一次去瓦舍看姑娘,亦是最后一次,至此他未曾再踏入柳绿花红处,但他知道二哥还是时常去的。李宸昊眉头一皱,忽然想起他家王妃清冷美艳,那些姑娘定不会让她踏进舍门的,这是个棘手的问题。


    晋旼王正想着该如何让他的王妃混入玉颜舍,却忽然有人拉着他的衣袖不放,原来是田蓁。“殿下……我们不是相约今日同去玉颜舍吗?怎的……你下了朝也不等臣?”田蓁累得双手撑在腿上大口喘气,他可是一路从大熹宫追到大熹门来。李宸昊闻言,急忙向他行礼赔罪,随即笑道:“有劳田大人了,想必大人公务繁忙,本王独自去便可。”田蓁来不及拒绝,李宸昊便挥挥衣袖离去。惹得田蓁心中暗骂早知李氏一族如此无情无义,便不入宫出仕了。赴京上任至今,他便时刻期待能够脱离妻儿束缚,寻个光明正大到玉颜舍一游的好借口,谁料一诺千金的晋旼王亦有出尔反尔之时。


    李宸昊带着己身的快乐与田蓁的懊悔出了宫,一坐上马车,又笑了起来。车轮咕咕向前,但李宸昊心急如焚,只觉得今日的车速较往日慢了许多。何福坐在车前驾马,嘴角亦是止不住上扬,王爷今日瞧着心情极佳,他便也莫名开心。马车缓缓向兴道坊驶进,何福一拉缰绳,马停。“到了,王爷。”李宸昊下了马车,疾步走进晋旼王府,急不可耐地往德安殿走去。何福抵不住他的催促,赶忙替他换了身白色圆袍常服,又跟在他身后往朱丹楼跑去。


    不似往日,朱丹楼今日门窗紧闭,仅两位婢女守在宅门前,说是王妃正梳妆打扮。李宸昊手握折扇,干脆在院里漫步。梧桐开得极好,茂密的绿叶好似伞面,树影斑驳,映得他白衣带灰。当年他是想过在此搭一张千秋,却又怕她如今不喜欢了,故此事就此作罢。思绪越飘越远,他又想起当年与她在大熹宫朝夕相处的那几日。如日光般温暖,亦若夕阳般残旧。


    “好了。”


    朱丹楼的木门徐徐开启,身着圆领窄袖白袍,手持折扇的少年自房内缓步而出。幞头帽下剑眉气势凌人,硬朗的五官在微黄的脸庞拼凑出一张肃穆无情的脸。挂在金蹀躞上的鹿皮荷包左右晃动,翘头黑靴将白袍盛起,他向他走来。


    “何福说这身衣物是你前些年常穿的,可回了朔方后便未再着过,如今你应当不合身了,便让我穿着。”


    那身衣物险些又让李宸昊神游旧日,他似笑非笑地点头,同杨灵君往府外走去。趁着马车开往西市的途中,李宸昊将张逸生一案的来龙去脉向她细说,亦将去玉颜舍的目的同分享。她总低着头拨弄手中的折扇,于是他常常伺机望她。想来必是紫苏在她脸上摸了层黄灰粉,这才将她原本细嫩透亮的肤色掩盖过去,而那对上扬的剑眉更为之增添不少英气。或许貌美之人,不论袍装裙钗,亦能卓尔不群。


    马车在西市入口停下,两身白袍混入尘世。


    玉颜舍开在西市西南一隅,看着不似杨灵君想象中那般轻浮浪荡,黑瓦棕楼,正经得像是一座私塾,就连金漆牌匾亦是篆体所书。若非说有何不妥,那便是每层窗外皆挂着两盏绣有姑娘名号的红灯笼,红穗随风而扬,宛若姑娘娇媚无声的呼喊。杨灵君沉默地仰望玉颜舍,李宸昊自是寸步不离,今日王妃往哪儿走,他便随她去。


    “进去吧。”杨灵君提着衣袍,径直走进玉颜舍,李宸昊急忙跟上前,却见她立在门口。咚咚鼓声不断,一位身着露脐绿裙的胡姬抓着红绸,缓缓自楼上而降下。那女子浓眉大眼,舞姿曼妙,一个转身便搭在了杨灵君的肩上,再转一圈,她竟搂住了李宸昊。杨灵君正想将他拉走,那胡姬冷哼一声,卷曲的青丝滑过他们两人的鼻子。果然,外邦女子连发丝亦能使人魂牵梦萦。


    “娇娘在哪里。”


    胡姬见来人不是寻自己,知趣地退至舞台中央,随着鼓声而舞。玉颜舍的主事嬷嬷老远便听见杨灵君找她们的头牌,赶忙上前招呼。李宸昊言今日想同兄弟买娇娘的午后,主事嬷嬷脸色一沉,翻了个白眼道:“哟,想必公子头次来,不识规矩。娇娘每次只接待一位公子,即便是太子同朋友来了,她亦只接待其中一人。”嬷嬷话音刚落,在场的姑娘公子纷纷窃笑。


    “嬷嬷识错人了,她今日必定会为我破戒。”杨灵君从身后抽出一支凤腾笛子,从容地吹奏着,婉转悠扬的笛声渐渐盖过鼓声,缕缕清音渐渐往楼上飘去。“何人吹笛?”一位穿着石榴裙,梳着盘桓髻的女子自二楼走下,顺着笛声来到杨灵君面前,细长的眼眸来回在她与李宸昊身上打量,视线继而落在她唇边的笛子上。“此乃前朝楚阳公主的『虞美人』,只要姑娘今日陪我们俩兄弟喝上一杯茶,此物便是姑娘的。”玉手一转,五指轻轻捏在笛子上,杨灵君将其递在娇娘眼前,见她欲取走,随即将笛子高举。灯光下,虞美人璀璨夺目,身侧那只栩栩如生凤凰似要展翅高飞。娇娘有所迟疑,又莞尔一笑,伸手勾上杨灵君的金蹀躞,将她往楼上拖去。刚走了几步,娇娘蓦然转身,红纱滑落左肩,她朝李宸昊眨眼道:“你也来。”


    一行三人上了楼,主事嬷嬷惊得直眨眼,紧接着又是议论纷纷。寻欢作乐的公子哥论的是虞美人与楚阳公主,众姑娘念的则是为何总有俊俏公子愿花重金博娇娘一笑。


    杨灵君与李宸昊进了娇娘的闺房,与玉颜舍楼下艳丽之风不甚相同,这里明亮清新,瓜果飘香。李宸昊未用午膳,饿得慌,急忙点了胡麻饼和五福饼配茶。那娇娘既已得到虞美人,便不再管杨灵君,反倒撑着头欣赏李宸昊吃饼的模样。“公子贵姓?家中……可已有人了?”娇娘望着桌前的茶问,手却不安份地抚摸李宸昊的手背。“啪!”杨灵君放下茶杯,用折扇提着娇娘的下巴,将其转向自己。仅是那么一瞬间,豆大的泪水自娇娘眼中滚落,连带着她眉间的蓝莲花也枯萎了。杨灵君心中不禁一软,如此娇媚可怜的女子,倒难为男人不为其动心了。“我听闻姑娘善于弹奏箜篌,不知我们今日可有幸闻之?”杨灵君收起折扇,又喝了口茶。娇娘回过神来,急忙用衣袖擦干泪水,说是去邻房取箜篌。


    娇娘刚走,李宸昊松了口气,赶忙给自己灌了两杯茶水。屋内静得诡异,李宸昊起身坐在娇娘适才坐过的椅子上,可杨灵君依旧对他不理不睬。


    “头发散了,我替你整理。”李宸昊一气呵成,急速将杨灵君的帽子脱下,轻手把她散落的发丝缠进发带里,丝毫不允她反抗的时间。她依旧低着头,浓密的长睫毛不安地跳动着。李宸昊就喜欢看她不自在的模样,于是又靠近她些,在她耳畔轻声道:“王妃勿恼,是我一时疏忽了,往后不会有王妃以外的女人可随意摸我的手了。”霎时间,屋内异常温热,鲜红似要将杨灵君双颊的黄灰粉吞噬。


    “你们!”娇娘抱着箜篌站在门外,瞧见李宸昊的头躲在杨灵君耳后,以为屋内两男子在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吓得险些抱不住箜篌。双颊潮红退去,杨灵君白着急急忙忙戴好幞头,端坐在旁。“我说呢,瞧你那娇俏模样。原以为你们是兄弟,未曾想过竟是那种勾当!”娇娘边说边扭捏着身子,抱着她笨重的羊首箜篌在床边坐下。杨灵君不搭理她,只吩咐她弹奏最喜欢的曲子,便自顾自地打量起屋内的格局。房内的摆设不多,仅是窗下的梳妆台,墙边的卧床以及床旁的衣柜,再数便是她与李宸昊用着的桌椅。若说这房内有何奇特,大概便是门边的一张屏风。


    “姑娘的曲儿音色苦涩,可是近日经历了伤心事?”


    李宸昊如此说,娇娘先是一怔,手却不停拨弄着琴弦。


    李宸昊朝杨灵君挑眉,两人边起身在屋里晃荡。“我很好奇姑娘见过这么多的男子,可轻易为谁动过心?”杨灵君一手摇着纸扇,一手曲在身后,不停在屋内徘徊。李宸昊轻脚走至屏风前,绕着屏风走了一圈,在其画作下瞧见名为“张二”的署名。张逸生,家中排行老二。


    “据说太子亦没有资格坐在姑娘的床上,这世间仅张逸生一人可以,对吗?”弦断,顷刻宁静。杨灵君见娇娘面如死灰,又道:“可张逸生前些日子于家中暴毙而亡。”娇娘哭得梨花带雨,任人看了都会为之动容,可李宸昊却笑道:“他曾言要为你赎身,却迟迟未完成,所以你心生怨恨,将其毒死,是吗?”娇娘将箜篌往床上扔去,放声大笑,又忽然带泪吼道“我没有!怎么会是我!”娇娘将枕头砸向杨灵君,试图阻止她向自己走来。无果,杨灵君将其摔在床上,用纸扇抬起她的下巴道:“本官为何要信你?”


    娇娘失声大笑,拽着杨灵君来到衣柜前,指着里头琳琅满目的用品道:“看!这是我为我们婚礼所置办的物品!锅碗瓢盆,金银珠宝,衣袜棉被!”娇娘发了疯似地将衣柜里的物品都扔在地上,千辛万苦从最深处取出一张盖了手印的字条,将其展示予杨灵君。“逸生未曾失言,他真的将我赎走了。他原说翌日来接我,可我等了一日又一日,直到前天我才知道他死了……他怎么能忽然死了……他说过要娶我做娘子的……”


    娇娘跪坐在地,已是无力挣扎,亦不抽泣,唯有泪水不断自眼眶淌出。


    天色渐暗,李宸昊见审问得差不多了,便与杨灵君一道回府。杨灵君自走出玉颜舍后,便一言不发地走着,也不如中午初到西市那般兴高采烈。“灵君相信娇娘的话么?”李宸昊努力地引导她说话,如他所料,她摇头了。娇娘神情激动,看似可怜,却也有可能是伪装的,一切还有待观察,只可赠她五成信任。


    沿途各色表演依旧无法吸引杨灵君的目光,便是那样热闹且空虚,他们沉默地回到晋旼王府。李宸昊送她回到朱丹楼前,她倒忽然开口了:“未能十足确定娇娘之语,王爷还需命人查探其与死者之瓜葛,亦需从其他姑娘口中探清其言的虚实。”李宸昊叹了口气,弯下腰望着她道:“我猜灵君在想,娇娘所言若属实,那便很可怜,对么?”她点头,同他说了句“是”。于是他又问:“灵君之所以感同身受,是因为你也曾苦苦等待某人归来,是吗?”他原以为她会逃避这个问题,不然,她还是望着他点头言“是”。她的眼眸真挚得很,那瞬间他差些以为她是同他说的,不是的,她在等袁广齐。他回大尧途中遭遇了飓风,与将士被困东面好些日子,今日才有人来报说行军将在明日抵京。


    “夜了,王爷记得早些用膳歇息。”


    他目送她穿着他的衣裳回了房。的确,那套白袍他自那年回朔方后,便未曾再穿过。因为那是他们分别时所穿的衣服,一直等待著有朝一日能再着此衣在她面前出现,如此,便恍若他们未曾分离过。然而事与愿违,再见之时,她却不再笑了。


    他不肯定娇娘所言是否属实,唯他确信他期待她走向他的心如同她等待袁广齐出征归来的心。他常常羡慕袁广期可以得到她的记挂,亦渴望如安瑶般无时无刻陪伴在她身旁,即使紫苏,他也艳羡她能得到她的信任。


    如果可以日复日地靠近,再次目睹她笑靥如花便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