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玉颜舍
作品:《半壁江山》 苍穹似水洗过,一望无际的云峰白,带些蓝,没有一云一雾。一切皆清晰可见,毫无遮挡,视线甚好。炙热的阳光将长安城包围,万物皆无处可逃,亦无需闪躲。热气侵入黑瓦,顺着梁柱而下,迅速沿着地板在大熹殿四散。许是滚烫,殿里的老少惴惴不安,总是左摇右摆。
闷热,躁动。
有人终于忍不住了,他说:“禀圣上,臣认为此事交由太子处理较为妥当。”说话的乃吏部侍郎李玄光,语毕,他还不忘用帕子擦擦额间的汗。李轩不语,正双手撑在腿上冥想,于是门下侍郎郭斌又道:“启禀陛下,太子事务繁忙,而晋旼王又心思缜密,故臣认为此案交给晋旼王查探较合适。”
郭斌自丧女后,便对李瑛华颇为忌惮。他虽无确凿证据证明太子乃杀害他女儿的凶手,可他也曾潜入掖庭与侍女明月会面。明月虽状似疯癫,唯其目光坚定无比,还不到囔囔“二”字。他早就料到此事必与太子脱不了干系,否则皇帝怎会草草结案。所以他心中怨恨,记恨,憎恨。他本无心站队结党,可女儿暴毙一事使他变得更小心翼翼了。他既不扶持晋旼王,亦不帮助惠王,他只要太子难过。
“刑部尚书,你怎么看?”李轩背着手,缓步走下龙椅,埋首在殿前来回走动。刑部尚书蓝宏真忽然被皇帝点名,顿了顿又道:“臣认为此案虽涉及官吏,唯根据目前情况所看,想必不过小事一桩。故臣认为不论太子、惠王,抑或晋旼王,皆是合适人选。”说了如同没说,但李轩便喜欢大臣如斯。李瑛华见父皇点头,似是已有所决断,心急地又开口,将案件揽上身。李轩听完,依旧点头,随即用力搭了晋旼王的肩膊,留下一句“此事交由你全权负责”便隐入屏风后。
李瑛华再次失去展现实力的机会,心中自是不满,可碍于朝野人多口杂,他也只能一笑置之。终于下朝了,大臣散去,李宸昊急忙赶往大理寺查看案卷。前日大理寺判寺上奏,称丰邑坊有从九品书学博士于家中暴毙,死者名唤张逸生,年二十五。虽是死者生前仅是九品小官,但此乃大尧开国后首有官员被害,无论如何还是轻率不得。李宸昊倒不喜办案,他原想推辞,却见父皇对他信赖有加,便也只好答应。
夏日炎炎,官服厚重,李宸昊一边拭汗,一边马不停蹄地赶往大理寺。大理寺少卿田蓁将整理好的案卷及所搜集的证据悉数堆在李宸昊案上,又贴心地命人奉上一杯冰茶予他解渴。李宸昊将茶一口闷完,随即摊开案卷仔细查看。据仵作尸检报告,张逸生并无外伤,乃死于中毒。案卷则载死者暴毙前曾与邻居闲话家常,邻居认为其神情愉悦,更扬言已与玉颜舍的娇娘相约黄昏再见。如此说来,张逸生并无寻死的念头,那“自杀”一说便无法成立。田蓁见李宸昊眉头深锁,便又道:“邻里曾言死者好赌,为官前常流连于西市的赌坊,欠债累累,多次被赌场老板攀出门外。”
李宸昊无奈地叹了口气,又把宗卷再翻了,可以依旧觉得乱得慌,与田蓁在宫中用了午膳后,两人骑马赶往丰邑坊。
马匹刚转进丰邑坊口,田蓁便告诉李宸昊下马前进较好,原因是这片区域长年失修,树木藤蔓遍地皆是。李宸昊与田蓁将马拴在坊口,带着护身匕首和纸笔往里走去。果如田蓁所言,此处路势不平,四周杂草丛生,俨然一副废弃之地。“哟,今儿怎么来了位年轻人,你是来认尸的吗?”李宸昊正想随田蓁走进张逸生的家,邻屋衣衫褴褛的男子却吸引了他的目光。准确来说,是他的话吸引了他。
“何出此言?”李宸昊记得案卷上并无提及张逸生的家庭,只言他年幼便与父母失散,常年寄居于荆州姑母家,近年为赶考功名而远赴长安。“不对不对,张逸生那小子似乎有个兄长……许是表兄。那胖子偶尔都会来寻他,不是给他钱,便是动手责打他。”那男子说得绘声绘色,仿佛他也遭受过张逸生兄长的爆打。李宸昊同男子道过谢后,在田蓁的陪伴下把张屋里里外外都探了一遍。确如案卷所载,一眼望尽的屋内并无打斗迹象,桌上的花瓶与茶具等皆稳妥摆放,就连物件四周的灰土亦无擦拭过的痕迹。若是如此,想必张逸生很有可能死于他杀。
天色昏暗,李宸昊与田蓁打着哈欠自张家走出,两人在丰邑坊相约明日下朝一同去西市玉颜舍与赌坊暗访后,便各自回府了。
朱丹楼内,杨灵君正与紫苏核对王府的账簿。过去一年里,紫苏逐一向她介绍了王府各部门以及田产等,自然也是陪她看过账簿。唯王府架构比她想象中庞大许多,单是府中下人和佃农,便已近千人,这还没算上李宸昊私产下的工人。王公贵戚置办私产屡见不鲜,小自圈地自富,大至秦楼楚馆。皇帝自是知道,左不过没有民众闹事反抗,便睁只眼闭只眼罢了。杨灵君早晨始,便已坐在案前,就连午膳亦是忍不住翻看账簿,现下累得直柔眼睛。
“王妃,婢子听何福说,王爷刚刚回府。”安瑶一步一回头地走进朱丹楼,故作神秘地道:“不过王爷脸色似乎不太好。”杨灵君若有所思地点头,转而又掀起手中的账簿,安瑶不知所措地朝紫苏噘嘴耸肩。“王爷……许还未来得及用晚膳,膳厨的汤还温着,婢子陪王妃给王爷送去?”紫苏边说边将杨灵君手中的账簿收起,又给安瑶使了个眼色,安瑶灵机一动,又跑出朱丹楼。杨灵君轻叹了口气,点头随紫苏往德安殿走去,姗姗来迟的安瑶提着食盒也快步跟上。
远远望去,德安殿灯火通明,房内却人影错落,丝毫不似何福所说那般寂静压抑。杨灵君大步上前,一把拉开房门,只见李宸昊与何福正拿着衣物相互在身上比试着。“王妃怎么忽然来了?”李宸昊心虚地讪笑搔头,连忙将何福放在他身上的衣服取下。杨灵君挥挥手,让安瑶将汤水放在案几上,自己反倒拿过何福的衣物细看,又问:“王爷明日可是要见哪位贵人,竟需连夜打扮?”
“我与田大人相约明日下朝后去玉颜舍找一姑娘,所以才让何福替我挑身便衣……”
李宸昊说完还不自觉,见何福朝他挤眉弄眼才恍然大悟。他居然同她说与人相约去玉颜舍找姑娘!该死,平日不见说话如此顺口,今日竟把不该说的话也一道送出口……
“不是这样的……丰邑坊新上任的九品官于家中暴毙……据目前调查所见,应当为他杀。而他死前常混迹于西市的玉颜舍和赌坊,所以我才和大理寺少卿相约明日去玉颜舍寻找死者的红颜知己……后天我们也是要去赌坊一探究竟……我……一切都是公务所需……”
堂堂晋旼王一向沉着冷静,今日见了王妃却紧张得口齿不清,这若传了出去,只怕又该多个“惧内”的名衔了。紫苏和安瑶站在一旁憋笑,忍得是脸红耳赤,大概只有何福一人全心全意地担心王爷的安危。
“还是……明儿王妃同我一道去?”
李宸昊懊恼地低下头,恨不得盖自己两巴,现下可真是丢人了。身为大尧王爷,不仅自己穿梭于酒肆瓦舍之间,竟然还在下人面前邀请王妃伴架同乐,可谓荒唐至极。然此并非最为骇人听闻之处,最无可救药的是王妃面不改色道:
“好。”
轻轻一拂,薄如蝉翼的金菊披帛掠过勾头靴,循着地板往门边滑去,浅浅的香甜亦渐渐没在了无声息的月下。
安瑶目瞪口呆地望着紫苏,两人朝李宸昊行了拜别礼,急忙循着香跟上月色下的酒酿金菊。
都走了,只剩李宸昊与何福两主仆还在思索。
她说她明日要同他一起逛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