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无所畏惧
作品:《半壁江山》 “陛下,北羲世子求见。”
日暮,微温的金光自紫云阁西面洒向红厚的地毯,沿着老人佝偻的背,攀上了他的头顶。他双目紧闭,背着手巍然不动。过去的一日经历了太多,他似乎连夜添了一把华发。昨日下午他见了那些日日恭贺他“万岁”的臣子,向他们请教该如何处理和亲公主凭空消失一事,可无人能给出满意的答案,甚至有言官直斥他祸自贪念,于是他将那人赶出宫门。今早那北羲无赖世子又来寻他要回和亲公主,可是他已命军队把京郊翻了个遍,却还是无人见过公主的影子。
“父皇,总是这么拖着可不行。”
李轩听了李瑛华的话,边点头边来回踩踏贴在地毯上的人影。张虎见此,急忙挥挥手,让人宣赤狼辉明进殿。李瑛华与郑丽清相视一眼,又直勾勾盯着对桌的李舒文与林婉莹。而在上座的皇后则望着跟前不安的皇帝叹气。
“参见陛下,参见皇后。”
赤狼辉明朝李轩微微一躬,李轩还未让他起身,他便悠悠坐在李瑛华身旁。现在自然是无人敢和他计较礼仪,毕竟他的公主新娘可是在大尧境内丢失的,保不齐正是皇家自导自演的一出戏。
“陛下,不如这样?北羲与大尧的盟约继续,只是臣先前答应圣上的烟州和汗血宝马恐怕要收回了。”
“可笑!公主我们按约送出去了,护不住可是世子的问题!”
“华儿,坐下!”
皇后瞪了眼太子,挑眉示意让他坐下。皇帝此时心中必定又气又急,若太子说错一句话,怕也是万劫不复,何况此事与东宫本就无关,万秋影可不愿脏了脚踩进去。不过李瑛华倒没有说错,所以李轩并不打算加以制止,这些大实话从小辈口中说出,总是特别顺耳舒心。但赤狼辉明并不买帐,只言和亲公主还未踏进北羲便莫名失踪,且事发在京郊之地,蹊跷非常。
“世子此言差矣。据士兵所言,那日劫匪可是拦在你们面前,而婚车乃由北羲将士负责守护。我方士兵身处婚礼队伍之后,自然未来得及看清前方发生了什么。本王不知为何北羲士兵连承认无能失责的勇气也无?”李舒文亦加入太子与世子的唇舌之战,但他的目的与太子不同。他是为了给五弟争取更多时间,可不像李瑛华为了让父皇宽心而不折手段。
“今日日落是来得早些,可我怎么觉得惠王很是紧张?”
女子的心思总是较男人细腻些,郑丽清语毕,紫烟阁内顿时鸦雀无声,众人一致看向李舒文。她自走进紫烟阁后便从未说过话,只坐在一旁察言悦色,而惠王不时观望天色之举看起来着实奇怪。万秋影见李轩脸色一沉,正想命她住嘴时,她又笑道:“晋王是楚旻阳公主的原配,臣妾认为此事该他说了算。”
郑丽君的话惊醒了赤狼辉明。
自李轩将杨灵君拘禁在宫中后,他便未曾再见过李宸昊,他极有可能是整件事的主谋,且他昨日曾与贼人交手,那人最后还吃了他一箭。若李宸昊确是如此卑鄙之人,只怕大尧往后都无法在各国面前抬起头来。“好呀。可只怕晋王如今不在府上。”这句话是他面带笑容地望着李轩说的。和亲公主丢了只是其次,若能让狂傲的大尧皇帝丢一次脸,倒也值得。
李轩抬起头环顾在座的人,他与他们,每人心中皆各怀鬼胎。东宫欲伺机打倒晋王,惠王想力保晋王,而北羲则想躲在一旁渔翁得利。李轩不禁低头冷哼一声,到底从头到尾错的便是他。“去吧。”晶莹透亮的玉龙扳指映着最后一缕日光,张虎闻言退出殿外。随即,他又走进殿内。
“臣李宸昊,拜见父皇、母后。”
李轩定睛一看,门前确实跪着穿戴玉冠紫袍的晋王。赤狼辉明难以置信地走上前,穷凶极恶地要求李宸昊解衣验伤,李宸昊随即赠了他一拳,将其按在地上痛殴一番。
“昊儿!住手!”
“你在做什么!这像话吗!”
万秋影端坐在旁假惺惺地制止李宸昊的失态之举,李轩则大步流星上前,将儿子自地上扯起。帝后看着生气,却并没有呵斥惩罚李宸昊的举止,终归他是唯一可以名正言顺报复赤狼辉明的人。堂堂北羲世子脸青鼻肿地从地上阑珊爬起,正欲挥拳打向李宸昊,却又被他打倒在地。惠王夫妇见李宸昊真的动了气,两两相望后,连忙将他架坐在旁。
“晋王,你觉得此事该如何作罢?”
李轩摇着头坐回万秋影身边,他撑头作苦恼状,可望见赤狼辉明狼狈不堪的模样,险些忍不住笑。郑丽清在一旁看得真切,李宸昊动作幅度极大,丝毫不像受伤之人,亦难免自责适才心急了些,未能顺势拉晋王下马。李宸昊眈视了太子妃一眼,整了整衣襟冷道:
“烟州,汗血宝马,金银珠宝。本王,要定了。”
赤狼辉明闻言笑得前翻后仰,连咳了好几声,蓦地,抬脚踩上李宸昊的案几,随即啐了他一口。李宸昊倒无生气,反是冷冷地盯着眼前的蛮人笑了。于他心中,即使是成千上万个烟州也敌不过晋王妃一根发丝重要,何况是北羲无能,这些是他们该付出的代价。赤狼辉明颈间挂着的镂空狼牙做工精细,他忍不住摸了摸,又说:
“适才本王在门外可是听得一清二楚。世子殿下答应太子妃了,只要本王现身,一切便交由本王断定。”
赤狼辉明咬牙切齿地挤出“不可能”三字,狠狠拍走李宸昊握着他狼牙的手。李宸昊笑着低下头,不断在言语上刺激赤狼辉明,又以北晨国向大尧发出结盟邀请威胁他。总之,他定会让他将过往种种加倍奉还。“另外,”李宸昊从怀中取出一张密函递给赤狼辉明,“或者过了明日,你的世子之位便该退位让贤了。”
赤狼辉明半信半疑打开字条,随后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巫医断言北羲王活不过二十七,而北羲王四子乘机把持朝政,赢得不少大臣支持。守城将士亦指北羲王病重消息走漏,在世子离开都城当晚,便探得北晨士兵于部族东边集结。若此刻赤狼辉明再不启程归国,恐怕连踏进部族的机会也没有了。唯北羲与大尧的结盟之事已是众所周知,大尧亦按约送出和亲公主,现下该北羲履行退还烟州之约了。赤狼辉明想到此,又放肆大笑。“原来如此,我明白了。”赤狼辉明将密函撕得四分五裂,指着郑丽清与李宸昊笑道:“一个怂恿我夺人所爱,一个再以计谋骗取烟州,可真是默契莫名!”赤狼辉明往地上吐了口唾沫,礼也不行地夺门而出。
白花花的黏液渗入红地毯,留下一小圈暗红印记,顷刻,地毯又恢复原样了。日落,众人退去,紫云阁里只有父亲和第五子。
李轩背着双手,一步一虑地走到李宸昊跟前,望着他的五皇子思索良久。李宸昊也对着他父皇浑浊的眼眸许久,想着他会问些什么,而他又该如何应付。李轩见他不慌不忙,又笑呵呵说:“你将晋王妃藏在哪里了?父皇命人寻了一日一夜竟毫无头绪。”李宸昊脸上一阵红热,连忙摇头说没有,他恐惧了。“事情既已解决,昊儿不想迎王妃回府吗?”李轩依旧慈眉善眼,努力地引导他儿子将一切和盘托出。“臣……”
李宸昊的确感到为难。他迟早要将杨灵君带回府的,所以此事终归是瞒不住的。“京郊的无忧谷。”李宸昊跪地俯伏。李轩满意地点点头,深吸一口气后,又低声问道:“此事惠王可曾参与?”“没有,是臣一人胆大妄为,臣愿领罚。”李宸昊连连摇头,他是绝不会供出任何一个知情者,包括他的情敌袁广齐。李轩信了,遂将李宸昊从地上扶起,轻拍他的肩膀道:
“昊儿,你难道还不懂父亲对你有更高的期望么?”
李轩驮着手往紫烟阁外走去。他穿着一身黑袍,步履轻盈,幽幽隐在在一片黑中。茫然的李宸昊独一立在殿内,脚下踩着赤狼辉明干枯的唾沫。穿着紫袍大袖衫的他,一丝不动,亦逃不过黑的吞噬。
翌日,天明无云,长安又复光芒万丈。
骏马昂首挺胸,一步一缓拖着车厢越过明德门。车门上的铜铃摇晃不已,叮铃咚声响彻京都,引来不少民众驻足观赏。马车沿着官道直迫皇城,措不及防,于兴道坊停下。婢女下了车,一手按着车门,一手悬在半空。未几,一名身着紫衣,戴着白纱帷帽的女子从车身钻出,搭着婢女的手下车。女子帷帽未揭,隔着白纱环视四周,街道旁议论纷纷的小民立马知趣散去。她是怎么从晋王府离开的,便以同样的方式回到这里。
“婢子安瑶拜见公主,公主金安!”
“婢子紫苏同请公主安,公主万福!”
杨灵君解下帷帽,急忙上前将安瑶与紫苏扶起,主仆三人热泪含眶抱作一团。
好些日没见,安瑶眼窝凹陷,消瘦了不少,这可把杨灵君心疼坏了。紫苏抱着帷帽,扶着杨灵君进了晋王府,又命人放好热水汤浴,好让王妃沐浴歇息。安瑶亦穿梭于膳厨和朱丹楼,又是让下人端上菜肴,又是命人去酒窖取来桃花酿。
“已过午时了,王爷还未回府?”杨灵君换了身大袖水蓝襦裙,在案前坐下,鹦蓝帛巾披散在桌边。紫苏望了眼窗外的日头,说是北羲世子昨日连夜出京,留下许多烂摊子,只怕太子与晋王要多费些时日收拾。提起东宫,安瑶便气打一处来,将郑丽清怂恿赤狼辉明和亲以及险些揭发晋王离府两件事皆告诉杨灵君。她说得是起兴,连杨灵君放下碗筷也未曾察觉,若不是紫苏捅了捅她的手臂,只怕她会说到天荒地老。“王妃……可是生气了?”安瑶讪道,随即抿着嘴低头。杨灵君摇摇头,笑着端起饭碗旁的肉末豆腐羹,对紫苏道:“午膳后,你替我换一身礼衣,我要进宫拜见皇后。”
安瑶愣了愣,紫苏朝她挤了挤眼眉,她才急急忙忙地出朱丹楼,一刻不敢耽误地向皇宫奔去。待她向皇后通报再回府后,只见她的公主殿下已换上礼衣,甚至妆容。
杨灵君穿着粉衣橙花大袖衫,内搭墨蓝牡丹绿襦裙,双臂上绕着金方纹紫披帛。高椎髻上金蝶灵动,栩栩如生的杏叶金簪牢牢插在髻上,耳上的金步摇随风相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紫苏替杨灵君修了细长的蛾眉,红梅花钿在她额上凌寒自开,与红唇旁的面靥相互映照。安瑶记得杨灵君身上这套衣饰乃皇后赠予她的新婚嫁礼,可婚后首日进宫拜见皇后时,她亦未曾着过这身衣物。可今日她不仅穿了,还特意打扮一番,想想总是不寒而栗。
紫苏扶着杨灵君上了马车,与安瑶守在马车旁。铜铃又叮铃响,这次车确实往大熹宫走去。皇后知道来者不善,亦命人换好礼衣,坐在殿内静候杨灵君到来。果不其然,不消半个时辰,嫚娘便引着晋王妃进凤仪阁。这座阁楼的前身乃大烨太后居住的“念慈楼”,李轩入主大熹宫后特意命人将楼房翻新,据闻正殿中一幅《金凤归巢》可谓价值万金。初次驾临此殿时,杨灵君便发现宫殿确如传言那般金碧辉煌,而那幅万金不换的名画原来是金丝缝制,非人手所画。
“灵君拜见皇后。”
万秋影一眼认出杨灵君那身衣裳乃自己所赐下的,满意地挥手让她起身,又让嫚娘奉上热茶。她忽然一吸鼻子,泪眼汪汪道好在杨灵君平安归来,殊不知她消失这两日全城上下皆担忧不已。除了李轩食之无味,她亦是寝食不安,就连嫚娘也一直感叹晋王妃命运多舛。说到底,这女人还不忘念叨李宸昊瞒天过海,白瞎大家担心那么些时日。杨灵君一句话不回,只坐在一旁饮茶微笑,此等虚伪的关怀与泪水她见多了,已无法再打动她了。若不是万秋影待她不差,只怕她连听下去的面子都不会给。
“晋王该忙完了,妾顺道同他一起回府。”
万秋影见杨灵君要走,心中有道不出的欢喜,连忙让嫚娘送客。
杨灵君带着安瑶和紫苏出了凤仪阁,往甘露门外走去,直到嫚娘无法再张望后,主仆三人又快步往宫外走去。杨灵君风风火火走进延明门,却忽然停下,转念往恭礼门走去。安瑶与紫苏两两相望,愣是猜不出王妃的念想,于是齐言道:“王妃,王爷现下应当在门下省或弘文馆。”杨灵君又忽然沉着脸转身对安瑶与紫苏说:“去东宫。”
玉姝奉郑丽清之命来中书省给李瑛华送茶点,途中瞧见杨灵君站在恭礼门前,似是要往东宫走去,于是花容失色地拎着食盒跑回东宫。郑丽清原躺在靠椅上午休,愣是被她惊醒,急匆匆下令让守卫死守宫门。玉姝带着太子妃符赶往宫门下令,还未走出惊鸿殿,杨灵君便迎面而来。安瑶同紫苏架着玉姝跟在杨灵君身后走进惊鸿殿,郑丽清大惊,语无伦次地斥责杨灵君无礼。
“啪!”杨灵君赠了郑丽清一巴。
郑丽清还未来得及反应,杨灵君反手又赠了一巴掌给她,而后换手赏了她第三掌。“第一巴,替天下百姓赏的。第二巴,为着晋王府赏的。第三巴,是楚旻阳和亲公主赏的。”郑丽清双颊红肿滚烫,恼羞成怒地破口大骂“我要告诉陛下!”,随即抬手挥向杨灵君。杨灵君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熟练地从发髻上扯下发簪,将其贴在她的脸上道:“别拿李轩压我!我警告你,若是再敢打晋王府主意,我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郑丽清呆呆地望着眼前冷若如霜的女人,确实被杨灵君所震慑到了,是她低估了她的疯癫程度。郑丽清从杨灵君手上挣脱,摸着滚烫的脸狼狈而逃,玉姝亦急忙跟上。
清脆悦耳,果真舒心。
“不愧是天地无惧的晋王妃。”曲千叶拍着手走进惊鸿殿,侧身朝杨灵君行了个礼。杨灵君瞥了她一眼,拍拍手扬长而去,丝毫不给曲千叶面子。望着杨灵君悠然离去的背影,曲千叶身后的婢女小声道:“夫人,晋王妃就真的什么也不怕吗?”曲千叶冷哼一声,望着空荡荡的庭院笑着摇头:“是人便皆有弱点,就看你能否有能耐寻到罢了。”
杨灵君低着头仓促走出通训门,她就怕撞见言官,若是被朝臣抓住把柄,只怕会连累李宸昊。“呀……”杨灵君一头栽进某人胸膛,还以为是李瑛华,抬头细看,却是李宸昊。“王妃急冲冲地从东宫出走,所为何事?”显然,晋王知道了,并且气恼了,遂紫苏和安瑶急忙低下头装聋作哑。“打人了。”她是无畏无惧的杨灵君,从未知晓心惊为何物,自然对着李宸昊也该心安理得。“何故打人?”李宸昊又问,他今日比平日婆妈许多,总是一句话套一句话的。杨灵君深吸一口气,柳叶眼与圆眼相对,她咬牙反问:“为何你可以打赤狼辉明,却不许我打郑丽清?”
李宸昊笑着摇头,他着实被杨灵君气鼓鼓的模样逗笑了,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脸颊,又捧起那双玉手叹气:“如若打疼了自己的手,可不吃亏?”紫苏与安瑶低头嬉笑,杨灵君更气恼了,他这句话可够那两人笑她好些日。她气不过,于是甩开他的手往宫外走,那两人朝李宸昊行了个礼,也嬉嬉闹闹地跟上她。
李宸昊茫然。他猜到她不会放过太子妃,遂特意忙完后来接她回府,可如今他却被她抛下了。还有紫苏,那原是他母亲的婢女,后来是他的婢女,现在却也只听她吩咐了。他恍然大悟,原是他待她太好了,所以她将他的婢子拐走,指不定哪日他这晋王在晋王府也无立足之地了。
人之所以无所畏惧,大概只有三。一则一无所有,是故无惧失去;一则万物皆有,是故掌天下之生死;一则恩宠不断,是故恃宠而骄。
她才十九,便都经历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