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唯愿卿安
作品:《半壁江山》 一缕金光悬在东面树林上,蓝白随风向四面八方晕去,油润的绿叶映着金亮的白光,双燕绕梁。宁静,祥和。
“灵君!”
李宸昊顶着一头冷汗从床上坐起,见屋内没有杨灵君的身影,穿上鞋便往廊外跑去。
适才他做了个梦,梦里李瑛华找到了他们的藏身之处,遂联合赤狼辉明来抢他的王妃,而碍于他的伤,最终他目睹杨灵君被李瑛华拖走。他虽病了,可还未至于糊涂,他自然分得清梦与现实,唯当下他的王妃当真失踪了!
李宸昊急匆匆跑下楼,栏栅内仍是不见杨灵君的身影,于是他又发了疯往外跑去。刚跑了没几步,身后却传来碎碗声。他连忙回头,只见杨灵君捧着碎碗从灶下起来。
隔着一幕青烟,他望见他的王妃平安无事,于是又火急火燎跑到她面前,而后一把将她搂在怀中。他双目紧闭,在她耳旁说了许多了,一直重复着“你平安便好”。他必定是吓坏了,于是那双柔若无骨的手臂也轻轻将他环住。
她下巴挂在他肩上,含糊不清地喊了句:“王爷。”
许是太久没有人将她紧紧拥进怀里,亦许久未有如此柔软温暖的气息将她包围,她竟有些舍不得放手,只想贪婪地将这份温柔据为己有。但不能,他和她之间隔着天地之厚的人事,一件件一桩桩,皆难以忘怀。她又小声在他耳畔说了句:“王爷怎的也不穿外衣便下楼?”李宸昊闻言急忙放开她,握着她的手瞧了瞧,又低头环顾周遭,急急叨叨着“可有受伤?”
杨灵君摇摇头,便往楼上走去,李宸昊打了个喷嚏,急忙跟在她身后。
杨灵君从柜子里取出药箱,替李宸昊换药。她极其小心地将绕在他胸前的纱布层层解下,且越里则动作越慢,直到她看见黄褐脓液将纱布与他的肌肤紧紧黏合。“怎么了?”李宸昊见她纹丝不动,想扭头看她,却又被她推回去了。两声“嚓嚓”过后,他胸前的纱布跌落在他腿上,她道:“往后不必如此,不值得。”
杨灵君提着裙子下了楼,盛来刚刚烧好的热水,握着白巾又回到楼上。李宸昊并未回头,只低头拨弄杨灵君刚才剪断的白纱。白烟绕梁,水波荡漾,浅浅地,他背后传来一阵柔热。杨灵君用热毛巾往李宸昊的伤口旁印去,她的动作很轻,也很慢,是他能感受的温柔。思忖良久,他低声道:“所以灵君适才是在关心我么?”她没有回话,稍微一扯,一声雄厚的“啊”于草屋内回荡。显然,此乃动人之误会。
杨灵君眉头紧蹙,深深咽了咽口水。药粉已然将箭口封住,白霜似的粉末紧紧附在伤口四周,红黄脓液如魔爪般向外渗去。既干又黏,宛若鼻液。如说她心中毫无波澜未免无情,她对他是有一份愧疚,毕竟他这伤是因为她而受的。从前哥哥出征凯旋,也总是伤痕累累,她每每看了一眼便跑了,很是钦佩嫂嫂能敌过哥哥那些溃烂流脓的伤口。原来也不难,只要心中有情,哪怕是一份内疚,再可怕的伤势她亦能强迫自己面对。
药粉沙沙飘下,不忘于空中翻腾,他忍不住抖了抖身子。于是她凑近那令人作呕的箭伤,鼓着腮,一丝暖风自她嘴中往伤口袭去。
李宸昊一愣,千万种想法自他脑海飘过,可他又摇摇头低眸笑了。他总是猜不透她的心思,每当他以为她爱他时,她转头就对袁广齐关心不已。而当他欲放弃爱她时,她又会对他无比体贴,让他舍不得放手。她的心意,总是如此暧昧不清。他又忆起了昨夜,她醒着时记挂袁广齐,睡着后却一声不吭躲进他怀里。应当如此想,她定是于梦中见到了朝思暮想的袁广齐,而他只是他的替身。“王爷在笑什么?”她问。“自己。”他说。
杨灵君替李宸昊绑上纱布,刚给他换好衣物,门外却传来“叩叩,叩叩叩,叩”的声响。这敲门声很有节奏,不像是魏老头夫妇,更似有人在传递讯息。杨灵君与李宸昊面面相觑,两人轻手轻脚拉开门,却未见门外有人,唯门边放了一张用石子压着的字条。李宸昊拾起字条,又将门关上,借着窗边的光细细看了起来。
“嵚岑碕礒兮,碅磳磈硊。树轮相纠兮,林木茷骫。青莎杂树兮,薠草靃靡。”
“《招隐士》?”
李宸昊脸色凝重,缓缓叹了口气,随即将纸条递给杨灵君。纸条上除了那几句话,背面还有一只朱色的手绘雄鹰图腾。
“是惠王递来的消息。”
虽则这只雄鹰图腾乃人手绘制,且羽翼花纹与惠王府有些许不同,但杨灵君知道,这必定是惠王保己之法。李宸昊点点头,不断来回在屋内踱步。如此说来,必定是赤狼辉明赖在大熹宫不肯离去,而他又身处京郊,若皇帝下令搜城,恐怕既护不住晋王府,还会拖累惠王府与袁广齐。
“灵君,我必须马上离开了。”李宸昊忽然转身搂住杨灵君的肩膀,郑重其事道。杨灵君原想点头答好,李宸昊却又道:“但我不会留下一个人的,我让魏夫人来陪你。我离开京城前已与三哥商定让婢女来接你,想必她们也会在黄昏前到来。”杨灵君点点头,原想替他收拾行囊去,却又忽然盯着他的右肩看。“不碍事。”李宸昊替她理了理鬓边的碎发,带着她走下楼,两人急匆匆往魏氏夫妇家走去。
魏老头从屋后的林中牵出一匹马,又塞了烙饼与水壶给李宸昊。他叹了口气,接过魏老头递给他的缰绳,又转身朝杨灵君说:“你且等人来,唯日落前还不见人,便与魏夫人作伴,等我的消息。”杨灵君还未回话,魏夫人却已搂着杨灵君点头,只道必定会照看好少夫人。烈日当空,现下已近午时,若再不启程,只怕节外生枝。李宸昊翻身上马,又回头看了眼杨灵君,想起那次在宴会上的分离,又笑道:“那日你说的是什么?”
那日她被留在大熹宫做和亲公主,而他被父皇命人拖离宫外。隔着梅雨和袅袅青烟,他依稀望见她低着头念念有词,却已然无法耳闻。他想了很久,认定那必定是她想同他说的话。
“李宸昊,你已失去太多,必要时该将不值得的人舍弃。”
“值得。”
春风旖旎,白衣长袖顺风飘扬,温润如玉的少年与谦谦君子如期而遇,他踏着马舍生忘死地奔向他的所有。他变了,又好似未曾变过。他待她一如既往地温柔,亦从始至终地信任她。但她还是感觉到了,他比以前更小心谨慎,亦更寡言少语。昨日她在梦里看见年少的他了,眉清目秀,笑若灿阳。如今他虽不如此,却依旧眼若流星,笑如华灯。
“昨日初见夫人时,老妇还道是哪家十五姑娘走丢了。”
“那今日呢?”
“夫人今日这番打扮,似有……二十出头的少妇模样了。”
一束乌黑靓丽的长发伏在楚腰上,粉若牡丹的裙轻扫矮草,浅灰窄袖下如玉之指轻轻拈起一朵粉红。杨灵君拾起落在篱笆旁的桃花,将其夹在耳旁,对魏夫人笑道:“那这样呢?”“又像一十五了!”魏夫人的话又将杨灵君逗得笑颜逐开,站在一旁的魏老头也笑了,随后摇头晃脑地驮着双手上了楼。“夫人,”魏夫人折断一枝桃花,轻轻在杨灵君背后的发带上,“如此俊俏!”杨灵君伸手摸了摸背后的发带,又盈盈笑了。
桃花树下,小娘子穿着夫君为她选的衣服转圈,而昨日夫君给她绑的发束亦随之起舞。
那日梅雨,他们被迫分离,今日桃花雨,她目送他远行。无人知晓何时与何人见的是最后一面,也无人知道再次重逢会是多久以后。
那日,她以为此生不复相见,于是她道:“唯愿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