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三载

作品:《半壁江山

    “日落了。”


    似是知夜要来,阳蓄力将光往自身收回,风起云涌,天边已然垂挂着一颗橘红的火球。缓缓地,徐徐地,它往树林后隐去。瞧不见它了,只见林子后一抹橙红,既像脂粉又如血。


    这是杨灵君第一次目睹京都以外的日落。八岁那年的中秋,父皇也曾带着她走出大熹宫,她牵着父兄的手,于河边等待日暮的来临。但也只有那一次,其余的日子她大多待在皇宫里。偶然她亦向往宫外的生活,只是不论父皇东巡还是南下,她都不曾参与。久而久之,父兄皆以为她不喜踏足民间。是厌恶吧,她极度厌恶父皇身旁总有各色各样的女人,出巡时更甚,连娼家也有。好在哥哥一般留京监国,而嫂嫂也会随之入宫,这样她倒更自由了。那时候还没有修儿,她便常常拉着嫂嫂陪她放纸鹞。不过嫂嫂常言她乃太子妃,需端庄贤淑,故她只得拉着安瑶绕着后花园跑。


    金灿灿的阳光洒在一身红衣上,轻轻地,温暖了记忆中少女,一片血色。


    “嘶……”


    房内似有异动,杨灵君急忙跑进屋,提着裙边蹲在榻前。李宸昊眉头紧蹙,猛地睁开眼,见杨灵君安然无恙,随即奋力将她扯进怀中。热得很,她将他推开。


    “可好些了?”


    “你怎的还穿着这身衣服!”


    她看着他,波澜不惊。他望着她,脸红耳赤。


    李宸昊大概想寻死。


    他明知道她初次来这茅草屋,亦记得自己还未告诉她柜子里有替换衣物便昏倒了,唯看见她那身红嫁衣便来气……其实她穿红色正好,衬得那张脸更温婉俏丽,若果她平日亦愿意多穿红衣便好了……总之,李宸昊现下想寻死。


    “知道了。”


    杨灵君并无气恼,反倒是起身往窗下的柜子走去。适才她见魏老头从柜中取的药箱,于是打开柜子往里摸索。找不到衣物,她似乎只摸到了冷冰冰药罐。


    “另一个……”


    李宸昊见她寻不到衣物,心有余悸地望了眼靠墙角的柜子,随即又低下头。他哪敢望她。杨灵君见他低头发愣,遂举起一堆粉白衣物朝他挥了挥,李宸昊点点头,一不小心与她对上眼。她似乎真的没有生气。是因为他受伤了?还是她累了?


    银饰叮当作响,杨灵君转身,扯下腰绳,红衣落地。


    李宸昊扭头望向床尾的窗,波光闪烁,尘土飞扬,铃铛声不绝于耳。她究竟在想什么,为何宽衣也不同他说声?必定是多想了,于她心中他仅是故人一个,所以才毋需介怀,想来是如此了。皆是一时绮丽。


    “王爷。”


    他回头,温热的唇刚好撞上她眉间的红花钿,余晖下,无比艳烈。


    “王爷可要换衣裳?”


    睫毛微颤,黑眸子缓缓向上,继而望进他的眼底。


    杨灵君见李宸昊久久不回话,捧着衣物坐在床边,又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怎的又烧了……”她又换了另一只手贴在他额头上,随后摇着头将手放下,明明醒来前烧就退了。有了,魏老头离开前和她说待李宸昊醒后,要让他再喝一副药,而适才魏夫人来送午膳时又再提醒了她一次。


    “等我。”


    杨灵君放下衣物便往屋外跑,留下浑身滚烫的李宸昊在房内。抿着嘴回想,仍有余香,不烧着才怪。可他是她夫君,按道理这应该很平常才对,所以不必耿耿于怀,至少她亦若无其事。唯当人极珍爱某样事物之时,方如此提心吊胆,捧着怕碰坏,掖着又怕闷坏了。说到底,他总是拿她无办法。


    “魏夫人熬的肉末粥。”


    下了楼一趟,杨灵君见李宸昊还望着被子发呆,遂捧着粥在榻边坐下。李宸昊刚想伸手拿粥,却不小心扯动背后的伤口,眉头一皱,杨灵君便将盛着粥的汤匙塞进他嘴里。“吃完了粥再吃药。”杨灵君说完,又往李宸昊嘴里塞了勺粥。她像位老先生,总是不苟言笑,继而悄然完成该做的事,不过她低头吹粥的模样却又若位细心照顾病人的医师。


    “歇息片刻再喝药吧。”


    “稍等。”


    杨灵君望了眼李宸昊搭在她手臂上的手,又抬眸盯着他,静待王爷发话。可他眼神闪躲,总不肯说,似是有什么难以启齿。不知是否她的错觉,李宸昊病后却似孩童,说话扭捏作态,丝毫不复昔日从容自信。“怎么了?”她终是忍不住问。“头发……头发乱了。”李宸昊刚说完便扶着她的肩,径直将她转了过去。


    李宸昊一把握住杨灵君披散在肩发丝,拇指轻轻滑过她的后颈,杨灵君不禁耸肩。原来她还怕痒,遂,李宸昊总有意无意地触及她的后颈,继而望着她抖动的身子偷笑。他儿时亦给妹妹绑过头发,不过每次妹妹皆气鼓鼓地走了,留下他一人哈哈大笑。李宸昊的手腕轻轻一转,将手中那束发丝绕成一个圈,他从床尾那堆衣物中扯出粉发带,手忙脚乱地绑了起来。


    “可以了!”


    杨灵君无奈地吹了吹挂在脸庞的那缕头发,“这便是王爷理想的妻子形象?”见他没回话,于是她转身将鬓边散乱的发丝塞进发带里。她没有再同他说一句话,拿着碗便下楼了。李宸昊一人在房里乐呵呵,那自然不是他理想的妻子形象,他理想妻子的形象一直随着适才人而常常转换。


    虽已是初春,但晚间依旧微凉。大风吹过,林子便阵阵沙响,落叶飘散。“滋”的一声,草屋亮堂。


    杨灵君将窗子放下,又用木桩把门闩好,随后拿着药箱在李宸昊床边坐下。她说要替他换药,于是顺手扯下他的衣带,他倒是窘迫起来,说是要自己来。杨灵君二话不说,只点点头,将布与药都塞在他手里。她倒是不客气,双手一翘,在旁静待他下不来台。“还是……有劳王妃了。”他思忖一番后,又将药和布还给她,乖乖转身等她将他的衣物扒下。他看着很不情愿,于是杨灵君替他清洗伤口时,特意施了些力。她这是在提醒他轻易不要得罪她,不会有好下场的。


    李宸昊憋着气,抓紧腿边棉被。一丝温热的气息游过他的后背,顺着肉骨的起伏,于他的伤口上停下。软糯的指尖隔着药粉总在箭口四方打圈,实在是不安份极了,倒是闹得他心痒。他咽了咽口水道:“灵君……可以了吗?”但她没有回话,反倒是动作越来越轻柔。他又问了一次,背后的人才懒懒“嗯”了声,随即从后抱住他……替他包扎。


    “抬手。”


    李宸昊没有听见杨灵君同他说话,还沉浸在适才与她贴得近的过去里,“抬手。”,杨灵君又说了一次,他方愣愣抬起手来。杨灵君替他换下旧衣物,起身连着药箱往窗下的柜子走去,又从放衣物的柜中里取出一床棉被。见她抱着棉被站在那里,他拍了拍床榻道:“地上凉。”杨灵君若有所思,转而挪动脚走向李宸昊。他们乃夫妻,亦非首次同床共枕了。


    何况,若此情此景还矫揉造作,恐怕她只有冷死自己的下场了。


    “你猜到了我会来救你,对吗?”


    “没有。”


    碍于背后的伤口,李宸昊侧着躺,他的视线里只有仰望梁柱的杨灵君。


    “为什么?”


    她似乎从余光窥探到他转瞬即逝的失望。不过实话实说罢了,她确实以为今日会死在红轿里。从前便听那些嬷嬷言和亲公主都不得寻死,否则将连累全族性命,所以大多都是哭哭啼啼上了马车,最后年纪轻轻便客死异乡。可她不一样,她的家人都死了,所以她亦可以毫无牵挂地死去。今日李宸昊若再晚出现些,怕只能寻到她一副浓妆艳抹的尸骨了。


    “陛下若是知道了,该怎么办?”


    她没有回答他,而是问了另一个重要的问题。她知道如果赤狼明辉没有北羲世子的身份撑腰,他必定会将他千刀万剐,更不会让她被迫穿上嫁衣。可她着实没有想过他会为了她违抗皇帝的诏令,那可是杀人如麻的李轩。


    幽幽的烛火下,她双眸闪动,盈盈澈澈,似一汪春水。李宸昊想了想,只道一切都是他与袁广齐以及惠王所谋划的。李轩强迫大烨唯一皇家血脉远嫁北羲和亲一事民众早已议论纷飞,上朝时亦有大臣向他提及,故他本想放弃和亲一事。唯赤狼辉明所开出的条件实在诱人,故他不顾一切地逼迫杨灵君远嫁北羲。所以只要让李轩得到想要的,想来他也不会在意杨灵君是留在大尧还是北羲。


    “广齐?”


    果然,她什么都不在乎,心中只想着袁广齐。他很想再靠近些,想看清她的眼眸为何只有见袁广齐,他还想窗外的风再小些,如此便可听清她的心声。“为何喜欢袁广齐?”他还未张口,她却先问了:“王爷当真对太子之位未存任何想法?”这个问题倒将他难倒了。他本只愿做只闲云野鹤,随意于朝中混个闲职度日,得空便去惠王府调琴煮茶。可如今太子势力日益壮大,已然威胁到他身边的人,恐怕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等不到他的回答,她眨巴眨巴眼,又问:“魏老头亦是王爷府上的人吗?”他点点头,又摇头道:“不是,他们夫妻俩是前些年我来此处打猎时碰到的。魏老头上山砍柴时受了伤,我便送他回家。我见此处地形复杂,环境幽深,便于此盖了个草屋,好让心情不快时,能有个好去处。”李宸昊侧躺久了,微微挪动身子换了换姿势,想用左手枕着头,却又不小心扯到了伤口。杨灵君见他面容扭曲,连忙扶着他,深怕他不小心便往后躺去。可看着她,他似乎又不疼了,只望着她问:


    “白日我昏倒后,灵君都做了些什么?”


    卷翘的睫毛抖个不停,杨灵君二话不说,夹着被子就往床外翻去。


    林中渺无人烟,偶尔天空传来雀鸟叽叽喳喳玩闹声,再不若,便是风吹树响。魏老头走后,她便忙里忙外,将屋子打扫了一次。榻上躺着的人眉头深锁,面无血色,他看着很是脆弱无助。不知怎的,她想靠近他些,于是她幽手幽脚地走向榻边。她蹲在床前盯着他许久,好像还不够近,于是她爬上了床,躲进他的被子里。浓密的长眉,紧闭的双眼,高挺的鼻子,她看清他了。“宸昊……哥哥。”她说。而后她于他身旁睡下了,再醒来时便遇见魏夫人送来饭菜,她便随意吃了几口,然后站在屋外静候他醒来。她还独自看了一场长安以外的日落。


    “灵君可是在想长安?还是……在想长安里的人?”


    杨灵君依然闷不吭声,李宸昊只得望着她的背发愣,他在想她会想些什么。


    一帘青丝贴在她的背上,随着她的呼吸而起伏。浅浅地鼻息声,她似乎睡着了,如此之快,想来今日定是累极了。他似乎不欲回长安了,甚至盼望伤口好得慢些,而明日亦最好也来得迟些。


    李宸昊这么想着,枕边的人却忽然转过身来。


    她闭着眼往他身旁躺去,随后他腰间一热,似是有条温软的小蛇趴在腰上。她抱住他,又往他身上靠去,热气不断往喉结上喷去。他想躲,竟也无处可逃,于是他索性借着烛光细细欣赏这副心心念念了好些日的面孔。昔日稚嫩冷傲的脸庞又与眼前从容淡然的面容相叠,他亦未曾想过此小娘子他一悦便是三载。


    烛火摇曳,纷纷扰扰。


    修长的脖子试探地往前伸去,两片软润的粉唇落在她的眉宇间,此刻便是他的所有。